他觉得这样不好,收住心猿意马,调头看别处。店外,玻璃橱窗前站着一个人,又是那人。街上行人匆匆,唯有他,止步于此,神情茫然,像一只迷途羔羊。没人在意他。
他放下水杯,起身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抱着胳膊,看那人。他猜想接下来那人会干些什么。那人眼里空空,像二口幽寂的枯井,伫立在那里,任时间悄然流逝,仿佛陷入了某个梦境。
苏嘉吉如看一截木头,感觉无聊,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打火点燃。也许是打火机的响声惊醒了那人,他看到几步之遥的苏嘉吉,不太友好地盯着他,目光如鹰隼般犀利。他脸上的表情一瞬儿惊慌,一瞬儿羞怯,一瞬儿难为情,好似秘密被人发现了。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转身慢慢离去,汇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河流。
苏嘉吉猛吸了一口烟,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高楼、广告牌、立交桥、车流、人潮,太多景象一古脑儿涌来,他眼里一时盛不下,都随他指间袅袅升起来的一缕细细青烟,四散而去。
他心头忽然有种沧桑感,犹如经历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世事,少年老成。这感觉让他莫名忧伤。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老朱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服。他喜欢这身带给他尊严和威望的警服,一年四季,很少穿便服。
有事么?苏嘉吉懒懒地问。昨夜没睡好,从穿衣镜里他看到自己满脸倦容,萎蘼如霜打蔫了的茄子。
老朱告诉他,南平街一家店铺昨夜被盗了。
驱车前往南平街的路上,老朱问苏嘉吉,熟人圈里有没有剩女,他表弟今年三十五岁了,还挂单。无论家庭还是个人,条件都不错,以前也交过不少女朋友,他喜欢的父母不中意,父母中意的他不喜欢,东挑西选,一年复一年,年龄就混大了。姑妈、姑父盼望抱孙子,盼得头发都白了,天天敲邻家的门,把人家小夫妻的孩子当亲孙子疼,叫人心酸。
表弟不急,可我姑妈、姑父急啊!老朱说,三亲六眷自然也跟着急……
你咋知道你表弟不急?苏嘉吉反问道。
老朱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顿了顿,才喃喃地道,也许吧,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或者,他不愿表露罢了……
失盗的原来就是胡月的服装店。店门口,胡月坐在一张塑料独凳上,眼巴巴地望着店外,见了苏嘉吉和老朱,赶紧起身迎上来,抓住苏嘉吉的手,如抓住了主心骨,情绪一时激动,一时悲愤。她的手丰腴、滑嫩,苏嘉吉感觉特别舒服。老朱瞥了一眼,扭过头去,目光投向别处。那一瞥,让苏嘉吉浑身不自在。胡月也意识到了,脸红红地松开了手。
我什么也没动,一切都保持原状,等你们来。胡月转向老朱说。
玻璃橱窗被砸开,墙体如张开大口,几个模特模型东倒西歪,碎玻璃散落一地。奇怪的是,店里一切如常,看不到任何翻箱倒柜的乱象。
二人店里店外忙开来,现场照相、勘察、取证。对店里的一切,苏嘉吉都很熟悉,唯一陌生的地方,是店后面的里间。那道虚掩的简易木门,从一开始,就吸引着他,虽数步之遥,他却没有理由走近,更没有理由打开。现在,他终于可以走近这道门了,可以打开它了。
木门发出一声吱嘎,犹如疼痛而呻吟。里屋是个狭长空间,左端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单人钢丝床,被子半盖半掀,仿佛有人刚起床,或者准备钻进被窝睡觉。床侧有一架收拢的不锈钢人字梯。床尾堆放着几具模特模型,全身的,半身的,都****着身子,如拨光了毛的鸡。右端排排货架,堆满了货物。此外,还有塑料凳、纸箱等杂物。当中墙上有道小窗,开得很高,他挪张塑料凳,站上去,才勉强看到窗外的小院,院内小叶榕在高楼夹挤下,长势并不好。
他有些失望,站在窗下,不甘心地到处张望,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现场勘察完毕,老朱让胡月清点失物。他走到店门口,苏嘉吉跟了过来,递给他一根香烟。
老朱点上烟,忽然说,这女人,单身。
苏嘉吉说,你咋个知道?
老朱说,她的钻戒戴在小指上。
苏嘉吉哦了一声,才说,结过婚,又离了。
老朱也哦了一声,俄尔,又说,你们,我是说你和这女老板,熟悉?
苏嘉吉说,不很熟悉,为女友买衣服时,才认识的。
老朱暧昧地笑笑,意味深长地说,她很漂亮。
苏嘉吉没再接老朱的话。
胡月清点的结果,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店里啥东西也没有丢失。苏嘉吉让她好生再清点一下,她非常肯定地说,真的啥也没丢。
难道是半夜的酒疯子干的……老朱望着空洞洞的橱窗和一地碎玻璃,疑惑道。
和罗小薇分手,苏嘉吉想分得友好些,表现大度,像个绅士。他邀请她共进最后的晚餐,去星巴克咖啡馆,他们最初见面的地方。罗小薇一口拒绝了,说没有必要。再打电话,都是忙音。他心有不甘,去她的出租屋找她,敲门数遍无人应,把邻居给敲出来了。邻居告诉他,罗小薇退了房,昨天搬走的。
苏嘉吉惆怅而返。
老男人是罗小薇的顾客,购房时顺手牵羊,把她给搭进来了。他们是何时交易的,如何成交的,苏嘉吉一直蒙在鼓里。直到那天意外遭遇,他才知道,一块小鲜肉,早就填进了老色狼嘴里。
那天,苏嘉吉去罗小薇的出租屋,意外撞见老男人。老男人真的很老了,看面相上五十岁了吧。他肥硕的身子盘踞在那张单人沙发上,投过来的目光一点不友好,像警察审视小偷。那可是平常自己爱坐的地方啊!出租屋里除了一床一桌,还有这张单人沙发。他坐上去,就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罗小薇故意来挤,挤不下,就一屁股坐进他怀里。有时,他们就在那张沙发上做爱,颠来倒去,弄得沙发吱吱嘎嘎呻吟。他总担心破旧的沙发承载不了他们的青春激情,随时会坍塌,不能全身心投入到做爱中去,每次完事后都意犹未尽,期待下一次能够功德圆满。
可现在,唯一的沙发被老男人霸占。没准,在他进屋之前,他们也在那张沙发上,干过同样的好事呢!老男人一脸肥肉,翘着二郎腿,抽着中华烟,夹烟的中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黄金钻戒,目光居高临下,对他很是不屑,不屑中带着厌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是不速之客。
慌乱的罗小薇,急忙把他推出门外,推到走廊里,要他回避,要他离开,好像他的出现,坏了她的好事一样。他很委屈,觉得情形不对,完全搞颠倒了。他想,他应该愤怒。是的,完全应该愤怒,不愤怒就不是男人。于是,他果真愤怒了。
这是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面对他的愤怒,罗小薇反而镇定了。她没把他的愤怒当回事,哪怕他眦嘴瞪眼。她不想说清楚,也无法把这事说清楚。
给你说清楚,凭啥呢?我卖身给你了?我嫁进你苏家门了?即使卖给你、嫁给你,我也有我的生活,有我的自由!
他脑子里一片乱码,有如电脑遭到恶意软件或病毒的攻击。
他还能想到的是,他应该咆哮……应该发飙……应该痛揙罗小薇……应该把老男人一脚踹下沙发……应该一枪崩了老东西……然而,他什么也没能做。
又一次失恋了,他以为自己会去胡月处,听听她对前夫的抱怨,感受男人抛弃女人的滋味,从中获得些许慰藉;或者,向她诉说他的失恋,让她当一回倾听者。但他没去,买了大把Q币,一头扎进游戏中,通宵达旦。事后,他没有太伤心。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了。爱与不爱,他都经历过,不止一次。回想起来,许多所谓的伤心事,其实都是年少无知,少见多怪,根本不值得伤心。他想,一个人的成长,大概就是遭遇类似事件之后的结果吧。但他还是难受。遍地帅哥你不找,干吗委身一个老男人呢?一想到老家伙堆积的脂肪、松弛的皮肤和下垂的眼袋,他就恶心欲吐。
那人把自己裹进深色中长呢子大衣里,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只露出一截脑袋来。玻璃橱窗恢复了原貌。他只望了望,便毫无兴趣地走开了。
苏嘉吉好久都没从那场失恋中振作起来,心情恰似这寒冬的天气一样阴霾。一见那人,他就陡然来了精神,仿佛服了兴奋剂。他远远尾随那人。至今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干什么的,住哪里,虽然有过二次照面,却记不清他的相貌。
那人没走多远,便在一处公交车站台停下。不多会儿,59路公交车开过来,他夹杂在乘客中上了车。
苏嘉吉紧赶两步,也上了这趟车。
他今天穿便衣,感觉自在。他喜欢警察工作,但和老朱相反,不喜欢穿警服。警服像道标签,谁都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反而有种被扒光了的感觉。相对来说,便衣警察工作他最爱干,混迹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没人知道你是谁,没人在意你干什么,该出手时就出手。他挤到车中部,见那人在车后部,手抓吊环,像悬挂起来的鸭子,随行驶的车身摇晃。这趟公交车由城东开往城西,穿越半个城市,路线长,站多,乘客多,上下频繁。司机提醒前面的乘客往后面空闲处移,有人偏偏往前面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