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生
寻找千年古运的踪迹
圣嘉******商务宾馆,在长春经济开发区的北海路上,从外表上看,它不过是普通的宾馆。2015年1月12日,我从重庆坐飞机,历时五个半小时的旅途,来到长春,住进这家宾馆。在西面不过两个路口,便是闻名的伊通河。
我在重庆北碚时,读民俗学家施立学的《千年古运伊通河》。一年前,我在关注伊通河,准备有机会探访它。伊通河是松辽平原的千年古水,随着不同的时代,这条河的记载,名字不断地发生变化。在金史上伊通河称为“益退河”,到了明代,它又叫做“一秃河”等名字。它们源于满语转译而来,翻成汉语是“洪大”、“汹涌”,或译为“山雉”。
在神话传说中,山雉是善鸣的吉祥之鸟。太平盛世的时候,青鸐鸟活跃在湖泽边上,安家在山川之间。伊通河被这样称谓,因为丛山密林中,山雉众多的缘故。清朝以后,便将它称为伊通河,所以带来一个县名。我在客居的斗室中,守望窗外的缙云山,梳理伊通河的过去,每一个字,充满真实的情感。它们排列在一起,不仅是大水的过去与现实,而且是浓缩的历史。
伊通河作为千年运粮古道,它在东北的历史上,有着重要的位置,养育一代代人,浓缩人文历史和景观。海西女真扈伦四部,叶赫和辉发两部的发祥地,在伊通河流域内的璋地。“璋”是满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指两山间的狭隘地带。伊通河上游的阿木巴克围场,是供朝廷打猎的地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很多东西成为记忆和传说,文献档案中难以查阅。现在依然能看到围场昔日的情景,残存的边墙、封堆、烽台、老营房的遗迹。横跨伊通河的北大御路,还有著名的边墙柳条边。
宾馆的208房间,面临北海路,深夜变得安静,偶尔有汽车驶过,撕破冬夜的寒冷。我离开东北三十多年,很少在这个季节回来。关掉床头灯,躺在床上,听不到伊通河水的流淌声,脑子装满它各个时代的不同叫法。
早饭在地下商城的美食摊上吃,一碗酸菜汤,分食盘上,有炒干豆腐,这两种家乡菜百吃不厌。酸菜是满族传统的食品,2014年6月,我做田野调查来到长春,也是住在这条街的另一头,“蓝月亮”的宾馆,第二天去其塔木,拜访民间剪纸艺人关云德,他写过很多关于满族文化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酸菜。
早饭后,没有立刻返回宾馆,由王爽带路穿越一条街,过一片老式小区,一扇铁栅门,中间有两根铁条锯断,正好能过一个人的地方。钻过去就是湿地园,这是伊通河穿过时,甩下的一段小水泡子。另一侧的大坝外面,就是古运伊通河。
前一段时间,长春下了一场雪,残留的雪经过阳光和风的吹拂,不那么新鲜了。湿地园的水面积着厚雪,来往的人在水面穿越。沿湖修的木道,被人清扫得干净。围水泡种下的紫椴、李子、京桃、桦树、椴树、山楂树、金叶榆、紫丁稠李、珍珠锈线菊、黑皮油松、桃叶卫茅,脱光叶子,在寒风中显得孤独。细长的桦树,树身上的眼睛,在眺望对面的伊通河。
我走下木道,踩着积雪,听着嘎吱作响的雪,奔向一棵桦树,脱掉手套,抚摸它的身体。
这是我来长春的第二天,看到冰冻的伊通河,听不到流淌的水声。“汹涌”之河,此时在雪下冬眠,等待春风游荡。
口述中的老事
2015年1月13日,我由朋友陪同,一起去农安看伊通河尾,在一个叫三汊口的地方,它汇入饮马河,形成新的河流,最终奔向松花江。
几天的奔波,睡眠不足,一个人在宾馆,整理明天的资料,梳理伊通河的历史。熟悉一下李静思送我的新录音笔,免得明天采访,操作的程序不对,所有的音频资料丢失,使田野调查化为泡影。为了安全起见,我准备一个本子,采用老式的手段,做两手打算。我担心天气,如果夜里下一场大雪,公路铺上积雪,那么行程肯定终结,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睡在床上,进入不了睡眠中。
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看天气,好在没有下雪,可以按计划行动。
当车子驶出长春,我的心放下,我梦想的河,在寒冷的冬天相聚。北方的冬日,大地一片荒凉,散落的村落,大多经过农村改造,不伦不类的建筑,与苍莽的大地不和谐。烟囱冒出的烟,少了乡村的温暖。小时候看到的乡村变作记忆,成为童话中的事情。冷风中呆板的水泥建筑,彩色的玻璃钢瓦,透出工业化的残酷。
司机是李静思的妹夫,他们都是农安人,从小生长在伊通河边。他讲述小时候在草甸子上玩耍,伊通河边洗澡、下网逮鱼。李静思赶着十几只羊,在河滩上放牧,面对古老的河水,听着羊儿的叫声。他记忆中的生活,是真实的不经修饰,口述的历史极其珍贵,在文献档案查阅不到。
因为他是农安人,对于路线比较熟悉,没有走冤枉路,将时间花费在路上。车子驶进靠山,王爽在电话中和当地作家齐本成联系上,他正在路边等候。
松嫩平原,不可能有山的存在,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靠山。以前我准备的资料,顷刻间被打乱,纸上的文字和现实的差距太大,无法想象出来。
齐本成从外表上看,他典型的东北车轴汉子,他火热的性格,爆发出的激情,具有东北人的豪爽性格。我们几个人一下车,他往每个人手中塞进一盒“长白山”。我不吸烟,对热情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他的话不多,肢体的语言告诉我们,他内心的火热。
有一句老话“客随主便”,我来的目的,为了看伊通河入饮马河的三汊口,齐本成一字不提河的事情,将我们带入一家酒店,在二楼的包间入座。不大的工夫,镇上的作家相续进来,由齐本成一一介绍。
齐本成看上去憨厚,做事粗中有细,他将年纪大的韩铁民安排在我身边,这个中学历史老师的讲述,让我从口述史,追踪河所遗下的痕迹,梳理它的历史。韩铁民说伊通河,先要从靠山说起,伊通河河道,大约一百多年前,在现在的南面的桥,靠山大桥,长307米,宽12.5米,今年六月一日通车。原来是木桥,解放前修的。
当地百姓,流传一段顺口溜,“靠山没有山,隆湾也没有山,靠山到隆湾,一句走一天”,那时道路差,到城里办事,三星西照动身,坐铁轱辘的马车。为什么叫靠山?镇外围的村叫后岭,有岭就有山,四十多丈高,后来雨水冲刷,越来越矮。二三百年前,这里水土肥沃,有十几户人家住户,为了居住,开荒占地,后来有了大批闯关东的人家。
韩铁民听祖母说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上山玩,捡到“哗啦响”。它是伊通河特有的产物,有的像牛、马、狗、猫、猴。由于自然环境的影响,抽干的泥团,形成空洞,沙粒钻进里面,风吹沙粒滚动,发出的响声。当地人给它取了个形象的名字。
1898年,跑毛子的时候,侵略者在靠山东面挖战壕,有一天新挖的泥土中升起一股白烟,烟越聚越大,快速地向伊通河里滚。落进伊通河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牛叫声。当地老百姓说,老毛子破坏了风水,它这一整,不会出状元了。
当年的街上,有各种店铺,烧锅、妓院、大车店、典当铺、铁匠铺、蹦子戏、皮影戏。沿街店铺的招牌,大多是木板幌子,上面刻有字。每一个字写得漂亮,透出鲜明的个性。卖鱼的挑子有三十多担,摆在街边上,活蹦乱跳的鱼,吸引买鱼人的眼光。伊通河物产丰富,鱼的品种众多,泥鳅、鲇鱼、草根子、胖头。最好是用伊通河水炖鱼,原汤原味,不带一点杂味。那时附近的人家不打井,都是取伊通河的水喝。河边有野鸭子,棱角子、三棱草、酸江子、廖吊子、苍耳子、柳蒿芽、马齿苋、车轱辘菜。韩铁民不愧是本地通,他的职业在镇中学教历史和地理,又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注意搜集文史,使我的采访顺利。可惜当时的条件差,没有任何影像资料留下,今天对伊通河和靠山的了解,只有人们的相传,文献档案中无记载。
喝着靠山粮库的“将军”小烧,完全是粮食酿造,醇香入口。听伊通河的老事情,前尘往事,不是传说的神话,它是真实的历史。我们所在的“槿丰源”酒店,是伊通河改道前的老位置,泥土中深藏陈年的气息,随着年代的久远,越埋越珍贵,每一个土粒中,压缩历史的影子。韩铁民讲述的历史,撩起我的情感,燃烧成无边无际的激情之火。
午饭吃得很快,韩铁民说的历史,如同它的古名一样激荡。车子在伊通河的堤坝上奔跑,不敢行驶得太快,由于路况和积雪,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只好和齐本成下车,凭着一双脚,探寻伊通河的三汊口。
一走出车门,寒冷裹着粗硬的雪粒扑来,很多年没有经受酷寒。况且两天前,我还在缙云山下的北碚。南国的冬天,不算是冬天,看不见雪,呼啸的风声听不到。走在河滩上,积雪发出吱嘎声,身后留下脚印。我不适应这样的天气,怕相机经受不住寒冷的考验,一会儿不工作。解开羽绒服的扣,把它包裹进去,走路时变得不舒服。走了几十米,手冻得不听使唤,耳朵猫咬的难受。我还是不戴羽绒服的帽子,不愿意让它阻碍视野。
齐本成在前面带路,他指着前面的河说:“这不是伊通河,这是饮马河。对岸就是德惠县。”
饮马河汉译为“阎王”,大意指河水深,水流湍急,阎王一样可怕。在明代时,人们敬畏它,称其为“额勒敏河”,转译汉语是“未有鞍子的野马”,也是形容河水汹涌。饮马河边流传一首民谣:
天赐泉、清又甜;
喝一口、人延年。
若造酒、成财源;
受皇封、古今传。
饮马河是松花江上游的支流,在吉林省中部,发源于磐石市驿马乡呼兰岭。河水流经磐石、双阳、永吉、九台、德惠、农安,在农安县靠山屯以北,大约15公里处,汇入松花江。全长386.8公里,整个流域略成斜三角形。饮马河灌溉着良田,两岸绵延的森林,茂密丰富,河中竖立各种形状的怪石。河里生长的鱼种类繁多,鲢鳙、草鱼、鲫鱼、鲤鱼,当地特产的岛子鱼、青鳞子、葫芦籽等。
对面有一个临时浇灌站,将饮马河的水,抽在岸上的渠道,向远方输送,浇灌大片的田地。夏天这个地方水大,临时变成为渡口,当地人称为王家渡口。生长在靠山镇的居民高石来和王芳,他们经常过王家渡口,坐王大栽愣的渡船。王大栽愣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长期行船的原因,在陆地上行走不稳当。王家渡口是伊通河注入饮马河后的第一个船口,现在被废弃。
王大栽愣已经去世,死去的那年有70多岁。他掌管多年的渡口,成为记忆中的传说,当地的文献档案,对他没有记载。他长得大高个,大脸庞,大眼睛,说话和气,为人和蔼可亲,说话幽默。王大栽愣不在了,他的行当传给儿子继父业,随着河水的变故,渡口移到饮马河上游的三汊口前边不远处。
我和齐本成爬上堤坝,岸边长满苇草,齐胸高的野艾,如果不是他介绍,根本看不出原来渡口的痕迹。灌水站的粗大水管,停止抽水,管理员临时小屋,现在被生锈的锁头锁住。冬天的时候,水面冰封,管理员搬回村子的家中,只有等到来年的春天,他再行使自己的老本行。
离开王家渡口,没有见到王大栽愣,只是听到齐本成凭记忆和听说,讲述王家渡口的情景。王大栽愣几十年摆渡,对于两岸的风土人情,历史的掌故,一定知道的比别人多。多少年后,当他不在了,这段历史沉落在水底,一年年被深葬泥水里。
我们走在河道中间,继续向三汊口奔赴。眼睛里除了雪,还是银色的雪。在这条河上,只有我俩行走,耳边的踩雪声。离开东北三十多年,近二十多年,我很少在冬天回来,大雪是我梦中的传说。有时重新看年轻时自己的文字,漫天飘舞的大雪,在雪地拉爬犁,所有的过去,没有随着时间丢掉,深藏记忆中,越来越珍贵。当我在饮马河上,踩着积雪奔走,并不是为了赏雪,是在追寻历史的踪迹。我想将历史真实的细节,不能总是淤积在大地上,必须将它呈现在阳光下。平坦的河面上,留有杂乱的脚印,这是来往人所遗下的痕迹。冬日的饮马河变得安静,大雪覆盖河面,望不到两河汇集,形成新的河水,天空看不到飞鸟,只有风声统治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