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堆凸起的雪,我们加快脚步,凑到跟前一看。镩子凿出的圆冰洞,在流动的水中撒下网,有人在冬捕。我第一次看到冰河上捕鱼,在资料上读到,满族人有冬钓的习惯。围着点位转一圈,想瞧水中捕到鱼没有。齐本成说起冬钓,很多人冬天闲着无事,在河面上破冰取洞,然后撒下网,几小时后,收网能捕到鱼。碰上冬钓,对于我是意外的惊喜。我每迈出一步,小心地移动,怕冰层突然断裂。靠山村九社的农民、捕鱼爱好者沈焕忠,现年60岁。他在伊通河捕了一辈子的鱼。他说捕鱼的方式,有一种旋网,末端有网兜。捕鱼时,人站在河岸上,一手抓住网头,一手撒出去网,落到水面时,自然地形成圆形。落进水中将鱼罩住,然后快速收网。另一种网叫大旋网,网的形状和旋网的差不多,它的周长15丈,重几十斤。它不是依靠人工,必须有船只作业,捕鱼时专人驾船。撒出的网跟着船往前走,要把网全部投放到水里为止。整张网罩住的面积非常大,进入兜里的鱼,一个也逃不掉,然后收网。在过去的时候,河水丰沛,人烟稀少,捕鱼使用鱼叉,因为有大鱼可捕,最大的重达10余斤。迷魂阵是长见的捕鱼方法,长网的末端有网兜,每隔一段,固定一根竹竿,依次插在水中,形成一道网墙,鱼不知不觉地进入鱼兜里,收网的时间不限。花篮子具有浪漫的名字,从它的名字,想象出网的模样,应该是长口袋网,开口端大,末端是鱼兜。鱼不知它的厉害,只要撞上它,难以脱身逃命。
20世纪80年代伊通河严重污染,水质变得黑浊,现在经过治理,河水清亮多了,有了野生的鱼。鲫鱼、鲤鱼、粘鱼、泥鳅鱼、胖头、嘎牙子等10几种鱼。当地人自豪地说,可以这样说,松花江里有的鱼,都会出现在伊通河里。
我往前望去,辨不出两河交汇处。这个冬钓点,燃起一种动力,不管三汊口有多远,一定去看。我们离开冬钓点,趟着积雪,在单调的踏雪声中,继续向前奔。一阵风刮来,我急忙转过身,躲避卷着雪粒的风。回望身后,雪地上自己的脚印,宛如象形的汉字,在古老的河上,写出真实的情感。
在雪地上行走,穿着笨重的冬装,感觉体力透支,我和齐本成拉开距离。
我感觉自己幸运,在这条古老的河水上奔走,不需要物具的帮助,只凭两条腿,这样近的接触。这条河承载的历史,不是几句话说明白的。
“雅克萨之战”中伊通河,被称为生命的补给线。十七世纪,明清政权交替之际,国内局势不稳定。这个时候,沙俄侵略军强占雅克萨,为首的叫哈巴罗,在他的指挥下占领雅克萨,修筑城堡和工事,为进一步深入中国领土做准备。黑龙江上游地处偏远的北方,人烟稀少,雅克萨是女真语,意译为“涮塌了的江湾子”,它原来是达斡尔族敖拉氏的居住地。东北边疆的一座古城,位于黑龙江上游左岸,漠河县境内的额木尔河口对岸,地处水陆要冲。由于地理的原因,如果战斗打响,不能为大军供应军粮。主要粮食的产地,在今辽河两岸,将粮食物资、军粮、武器、弹药运到前线,保持运输线路通畅,成为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问题。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沙俄侵犯黑龙江雅克萨城,清政府为对俄作战,制定军粮运输计划。大学士觉罗勒德洪向朝廷上书说,伊通河上的船,每只可装米五十石,运送到松花江,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最为理想。
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运输线路明确下来,松花江和辽河早有船只通航,只是对两河的水情不明,不敢贸然确定。康熙皇帝下令,授权盛京刑部侍郎噶尔图和宁古塔副都统瓦里虎,亲自带人考察,摸清两河的水势的脾性,沿路的地理状况。史料记载中当时人烟稀少,两岸的土地荒凉,寻找一个停船的码头非常困难。在农安县的民间传说中,有这段事情的经历。相传噶尔图和瓦里虎两人,在这件事上,对每一水域察看得严谨,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们全面考证后,必须写出奏折,上报皇帝审阅。众人乘船行走在伊通河上,察验流速和深度,不同时间水的状况。“时值盛夏,大雨倾盆,白浪滔天,小船在波涛中颠簸起伏。小船漂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才在一道土岭下停住……”伊通河是北方的河,它有着男人的野性,一只船在风雨中,经过风浪的磨难,死里逃生的钦差大臣,终于屈服不放在眼中的伊通河。在农安县新农乡上岸,踏在土地上,谢天谢地,噶尔图将岸边的土岭,视为吉祥的地方,从此称为“欢喜岭”。
瓦里虎将在伊通河考察的经历,河水的全部情况,向皇帝回奏:“伊通河可行三丈五尺之船。”史料上显示,这件事情发生不久,伊通河上发生巨大的变化,当时的数据统计,水上有100只船,每只船载运60石的粮食。1681-1690年,短短的几年间,不同船组成的粮草运输船队,威风浩荡地行走伊通河。从古伊通边门启航,向黑龙江的瑷珲城进发,为打击侵略者的前线,提供充足的粮食补给。
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夏季的时候,雅克萨战役打响。由于准备充足,被围攻的雅克萨城内的俄军投降,1689年9月7日,沙俄与清政府签订了《尼布楚条约》。
这段历史很少有人谈起,被人们遗忘。当年水上行驶的木船,划水的船桨声,人的话语声,不是文献档案所记录。
喘气不匀,吐出的气变成白雾。前面不远处,突然截断流向,向两边分流。这就是三汊口,两河交汇处,伊通河一路奔腾,穿山越岭到这里汇入饮马河,它们融结一起,同心协力,奔向松花江。河东是德惠县,河西是农安,东北就是松花江。
伊通河是美丽的河,它的发源与众不同,有两个源头,一条支流。伊通河的东源头,在长春南部,100公里以外的青顶山北,在老道洞一带。一滴滴从山岩渗出的泉水,奏出天然的音符,谱写成一部交响乐。水是无形的,不可估量的力量,不停地汇集。另一个东源头,一路奔腾向前,途经的地名,具有典型的地缘特征,大酱缸、板石庙、寿山、营城子,终于与西源头流下的水汇合一体。营城子一段地理复杂,水流以柔克刚,越山穿谷,河床冲积较深,水清湍急,犹如不听话的野马,偶有山洪暴发。经过这段艰苦的地理环境,过营城子后,伊通河迎来平稳地带,杂木河、西苇、干沟子河、双庙子河等支流,热烈地投入伊通河的怀抱。冲破山川的阻碍,进入辽阔的平原,河道变得宽阔,新加入的力量,使流量渐增。
据史料记载,早在明清时期,伊通河就是一条重要的运粮黄金水道。顺治十二年(1658年),在东辽河上游赫尔苏驿附近,有一等色村(也称戥子村或邓子村),据近年考察,当地百姓讲,这里的土能符住戥子,想是土质沉实,不得其解,仅作存疑。是叶赫河、芝孙河域粮食的集中地,一批批的蒙古马队将粮食运到乌苏城(即今伊通县城)河口。当时,河口仅有三户人家,俗称“三马架子”,可操三丈五尺大船。就是这个小小的水旱码头,把马队运来的粮食装船,沿河而下,进入松花江,运到吉林船厂或宁古塔。那时,每年春日,冰消雪化,开江开河之日,伊通河口人流车马,络绎不绝。是年三月,清廷曾派刑部侍郎噶尔图和乌拉府督统瓦里虎勘察伊通河水路,在其奏折中说:“易屯河(即伊通河)可行三丈五尺船。”伊通河水陆联运,联结了盛京(今沈阳)和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伊通河口是一个重要的粮食集散地(施立学著:《千年古运伊通河》,引自《长春满族颁金庆典学术文集》,第175页,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2006年版)。
2015年1月14日,我来到了伊通。车子驶过大桥时,冰雪下的伊通河,按着自己的节奏流淌。视野中茫茫的雪野,枯草在风中抖动,很少看到有人在大地上行走。只是河道的轮廓,显现古老的踪迹。2014年6月,我从山东来长春,此前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读了关于伊通河的文献资料。由于很多因素,未能去伊通,带着遗憾离开长春。此行前,我在重庆住了五个月,读了牛立坚等著的《长白山下满族魂》。
我不顾东北的严寒,踏着冰雪的日子,在半年多的时间中,又一次奔赴长春,也是住在经济开发区的北海路上,距离“蓝月亮”,不过有一个路口的距离。有几次途经它的时候,我朝曾经住过的窗口望去,想着住在那里时的情景。
终于走在伊通的土地上,前尘往事,不断地涌现出资料中的文字。我不知怎么样进入历史的切点,梳理清楚一条主线。
在一所培训学校,我认识了王爽的朋友,当地作家李清泉。他的热情和朴实,让我感受到东北的豪爽之气。他送我一批关于伊通满族历史的资料,这都是他自己的收藏。李清泉又带着我们去图书馆,结认另一位当地名人马学忠。他是伊通满族文化研究中心办公室副主任,也是******文献档案的收藏者。他的藏品,几乎囊括与******有关的所有版本。马学忠是伊通满族文化博物馆的筹划者之一,他不顾严寒,陪我们参观花费他心血的博物馆。在展厅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看到佛多妈妈的原件。2013年,我正在写《触摸历史的细节》,托朋友帮收集满族老照片,他发来一组照片中,其中有这个图。我一直追找它的来历。这次来伊通,竟然在博物馆相遇,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事情。几个小时中,我在读一件件展品。从它们身上的锈痕,读出时间的沧桑。普通的东西,渗透在满族人的日常生活中。吊挂的悠车,养育一代代的满族后代,小时候,听祖母唱过的古老歌谣:
悠悠悠,悠悠悠哇
小孩睡觉一个劲儿悠。
狼白儿抽,虎白儿抽,
小孩不哭还得悠。
狼来了,虎来了,
麻猴跳墙也来了。
悠悠小孩睡着吧。
你的阿玛出征去了,发马去了
戴上大花,
十字披红他就回家,
有福的孩子,
你就等着吧,
挣下功劳都是你的,
挣下红顶子都是你的。
这古老的歌谣,在乌拉街老人都会唱。1986年6月16日,民间工作者在乌拉街满族乡汪屯村,采录赵岩松,母亲传唱的歌谣。
我看到满族的弓箭,弓上留有主人的汗痕。这张弓曾经跟随主人,去深山打猎,射出的箭,击中奔跑的猎物,或者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射向侵略的敌人。伊通城往南15公里处,有一个西苇镇。早在380年以前,这里是另一番景象。气候温和适宜,一年中雨量丰沛,树木漫无边际,野草繁茂。优良的自然条件,养育大地上的万物和生灵。封闭的山林中,很少有人打扰安静,聚集着大量的狼、紫貂、熊瞎子、狍子、狐狸和东北虎等一些动物,这就是盛京围场之一的阿木巴克围场。
阿木巴克为满语,汉译为苇子沟,围场地处长白山余脉,南北约35公里,东西约20公里。围场划定以后,这块土地变得神圣,颁布严格的封禁政策。设立“荒营”,编制有总理一员,下面专设行走章京、领催外郎、向导兵员等。为了保护好围场,“长养牲畜以备狩猎”,围场修筑圈护的边墙,自西向东,穿山过水,蜿蜒数百里。边墙上筑有烽火台,用作各地的联络信号
围场中有兵丁守护,他们居住的营房,当地人习惯称“老营房”。每座营房按编制,有捕牲丁10~15人,围场一共有四所,兵丁60余人。这些兵丁不是吃闲饭的人,平常巡视围场,不准一个百姓踏入,又有捕射猎物的任务,采集野生的山果进贡朝廷。
几代皇帝东巡时,沿松花江流域行走,在东北大御路的阿木巴克围场狩猎。康熙也在此打过猎,他在诗中说:
吉林围,盛京围,
天府秋高兽正肥。
本是昔年驰狩处,
山清水态记依稀。
围场是皇家禁地,有着严格的管理制度。任何人严禁人围,对私自闯入打猎、砍柴、割靰鞡草者重罚。以杖刑、枷号、徒刑、充军,发遣乌鲁木齐为奴等刑罚,清廷制定了《盛京围场窃例》,
中午是在一家满族农家乐,上了一个铁锅,名字叫“一锅出”。锅中的帘子上,蒸有土豆、苞米、地瓜、鸡蛋,这是满族的日常吃法。
我向窗外眺望,注视马路上人来人往,历史上伊通是有名的大御路,是运粮的古道。1681,康熙二十年,清廷开设的闻名历史的驿道,精心设计的线路,由京师经过盛京至吉林乌拉的大驿道。全程共有1122.5公里,专为传递皇帝圣旨及官文。路途间设驿站37处,作为马匹和人休息。伊通境内有驿道长182.5公里,设6处驿站。
漫道无城郭,相看有驿亭。
糠灯劳梦寐,麦饭慰凛零。
明发骑鞍马,萧萧逐使星。
清代诗人杨宾写东北大御路的诗,表现出当时的情景,流露出诗人的感慨。时间有情,但也是无情。情字写起来容易,却万分的沉重。任何的事物与人,在它的面前渺小,不值得一提。
1882年,清光绪八年,清政府在伊通河渡口设立了州城。附近的“箭亭子”,是当时远近闻名的商贾经营之地,它也有另外的作用,兼作满族人习武、比箭法的场所。
《满洲地志》记载,伊通河水,鼎盛时期,1868年,清同治七年间,“伊通河中游河幅三丁(即河宽327米),水深一丈,沿河两岸林密如壁,水清见底,游鱼如梭”。下游的农安县,沿岸长满柳灌木,每到夏季的时候,水流清澈,岸上垂柳叶绿,鸟儿清脆的叫声,带着花香在天空飞翔。
寻找过程中的日记
2015年1月29日,我将乘下午1:20的飞机回山东。早饭吃了一碗酸菜血肠,这道满族菜,让我有了一种忧伤。饭后没有回到宾馆,走过老居民区,钻过那扇铁栅门,走进湿地园,在长春的几天,不管时间多紧张,早饭后都要来看伊通河。昨夜的一场雪,湿地重新披上新装,人行木道已经有人在清扫,清寒的空气中,桦树显得秀丽。我趟着雪过去,身后留下乱杂的脚印,有几粒雪钻进鞋中,皮肤有一阵凉爽,让我有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机票装在摄影包中,人未离开长春,眼睛中布满伊通河的白雪,淡淡的伤感,已经爬上心头。雪后的空气清新,吐出的哈气,被寒冷吞掉。我走下木道,在积雪中行走,那种雪发出的吱嘎声,是我的思念和记忆。雪中的每一个脚印,积攒的情感,记录在寻找过程中的日记。
我站在堤坝上,无拘无束的寒风吹在身上,感受到东北冬天的性格。拿出相机,对准雪野下的伊通,留下一段影像资料。镜头里的伊通河,它是披满白雪冬眠的东北虎。等到春风吹来,它抖落身上的积雪,缓慢地站立。它闻到新草的气息,听到鸟儿的欢叫,仰起脑袋,张开大嘴,冲天长啸,露出真实的本性。我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伊通河。
回到滨州不几天,下了一场雪,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我调出伊通河的照片,回味在伊通河边的日子。
春越来越近了,我不知什么时候,伊通河还能去看你,听你讲述历史上的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