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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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关于乡村的七段札记(1)

唐棣

一、姥姥与蛇

上磨坊磨麦子看见两条大蛇在碾上盘群,敢二话不说搬石头砸下去,足以说明姥姥之前是不怕蛇的。

这事发生在秋后,家里的粮食少了,姥姥便决定走一趟磨坊。临出门,让姥爷扛出了一袋麦子,然后她独自推上独轮车去了村东。她回来,姥爷没发现不对劲,上前扛下打好一袋的面,往屋里走去。而姥姥转身便走。还完了邻居的独轮车,再回到家,一家吃完晚饭天便黑了下来。

转天,差不多也这时间,姥爷从生产队赶马车归来,问闺女,你娘哪去了?我母亲当时年纪尚小,手指远处,说了半天,话在嘴上一断一续,“西、西边、西。”姥爷出门追向西边。那有一条大路,姥爷就是在那条路上最后追上姥姥,等她不挣扎了,再把发过疯的姥姥扶回家的。

第二天,作为生产队骨干的姥爷请了假,姥姥做着针线,发出埋怨:“这损失多少公分啊。你老盯着我看嘛!”

姥姥的眼神开始是平静的,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了。从手上的针线活转移到墙角,然后柜底、墙缝等等。姥爷上前问,你咋?姥姥的身体这时也在姥爷手里变得像一块铁锭子一样。按说,姥爷是老车把式,平时摆弄骡马。这次使出浑身力气,还是让姥姥冲出阻拦,破门而出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村子。在那个年代的乡村,癔病一般离奇古怪,更无药可救。姥爷找了几个风水先生,前后一说,他们一般给不出啥说法,只是忙着掐手指,等我姥爷走了,才跟旁边的人小声嘀咕:“命里都写着呢……”有的人把这些话透给了姥爷。姥爷还问,没有说别的?那人不说话了。他知道,算命先生的话时常说一半;他也知道,朋友在这件事上的话,也不太好说。

姥爷每次把姥姥从西边路上扶回来都累得连呼带喘。等姥姥的眼神不再飞转,姥爷才会轻声地问:“是不是看见啥了?”姥姥有气无力地说,前天去磨坊看见一对蛇。

姥爷总结出姥姥发病的特征:一是在日头平西时,一个沿大路往西,见水便停。姥爷心里就怕姥姥万一顶着邪气投了水。那些天,头沾枕头就睡的姥爷睡不着了,就想问题出在了哪里。有哥几个提醒说,向西跑,西面有啥?还有,知道姥姥得了这样怪病的乡邻也来探问她在西边到底看到了啥?“西”在中国传统中与冥界有关,所谓“西方大道”、“驾鹤西游”等。姥爷不敢想这些让人后脊发凉的东西。

这事让一个平时没什么人知道的农妇出了孬名。姥爷安慰她,她哭着,不听。一天,正是快黄昏时,姥爷从外面急匆匆赶回家,进屋看见姥姥的面前摆着一段绳子。

“赶紧把我捆上。”姥姥把身体凑上去,“省得我出去丢人!”

头几次,姥爷不舍得把绳子勒太紧,姥姥曲折起身子,一团一拱,差点钻出了绳套,吓得姥爷赶紧上来按住她,搞得两人一晚上累得爬不起身(第二天姥爷还要去出工)。后来,姥爷下了狠心,拿出了绑牲口旳绳法。

将近一个月每天日头平西时,姥姥都会被绳子捆着。我母亲都看在眼里。她说,捆也不老实,急了还伸舌头,颠屁股,整个人由炕头颠到炕尾,嘴上不闲着:“累死你,累死你!”

熬到天黑,姥姥整个人便会瘫软在炕上,活像蜕了一层皮。看这样子,姥爷咬牙舍得捆是对的。按姥姥恢复正常后的话说,便是“那不是我,那是一条蛇。”

这段生活发生在我母亲七八岁时。至于后来,姥姥为啥忽然不疯跑了和开始怎么便疯跑起来一样,没人解释得清。发生过这事,姥姥是不是也怕了蛇,还是没人知道。

二、母亲与蛇

母亲听到有人说蛇都会浑身发抖。她小时候家里贫困,活计也多,上了一年级便辍学了,姥姥让她喂猪放羊,小小的母亲很早便担起了一大家子的责任。有时,家事多杂,干完了,羊们等得急了。咩咩叫得人心烦。姥姥一心烦便骂人。母亲赶紧趁别人吃午饭时赶羊出门。

日头最烈,地面烧着脚丫。羊们不劳指挥,自己闻着草味撒开了步子。母亲一路小跑追到一片坟地边的草地。晴天白日,羊们在吃,母亲也不觉得害怕。正午时分的坟地上一丝风都没有,似乎更热。倚一棵树,看了一会儿,她觉得头晕。

等再睁开眼,几只羊已跑到远处的坟头上。母亲喊它们,它几个偏不听,拿出了一股犟劲,越喊越往坟地深处走。母亲只能趟草追了进去。他们还展开了拉锯战,为首的山羊是平时母亲最不喜欢的那只。“果然是你作怪,”母亲心想着,“回头,非拾掇你!”

快抓住山羊时,只感到脚背一阵凉,像一条河水做的绳子一样从草间拽了过去。母亲也没在意,打了个激灵,眼下制服那头山羊才是重要的。没想到,一来二去,天色有些晚了。山羊被擒后的态度是良好的,低头认罪一路没抬头,直到进了羊圈还在反思。姥姥问,你上镇上放羊去了?母亲没搭话,赶紧关好篱笆门,进屋洗菜,准备做饭。做着做着,母亲一头栽在了地上。

她一睡便一星期,每天只喝一点水。姥姥回想闺女昨天放羊回来的样子,便猜到了。紧忙下炕去。姥爷问:“去哪?”姥姥说:“折桃树枝去。我记得,好像三婶子家有棵桃树的。”

三婶子家的桃树差不多枯死了,还好只剩了一根枝。她跟姥姥说:“拿上,我再告诉你一套法。”从她家出来,转天正午时,姥姥的叫魂声便开始在那片坟地边的草地上飘荡了。她一只手拿着桃树枝,一手拖着一碗水,叫着母亲的名,围着草地走七圈,然后给母亲把那碗水喝下。

第一天,母亲没任何反应。二天,姥姥顶着日头又去。姥爷不信这些,不过自打姥姥得过那次癔病后,也不特别阻拦。他想,过几天闺女不醒,便上医院。巧的是在第三天头上,母亲睁开了眼。

“醒了,你快别去叫了。”

姥爷说着,姥姥瞪了他一眼,转过头,眼睛又透过窗口,看看日头,等位置到了天的正当中,姥姥啥活计都会放下。我们村里的很多人都回忆说:“那年,气温最高,老太太晒得跟土一个色,愣是又把闺女的魂叫了一星期。”老话说,(魂)在身上黏得死死的了,姥姥才罢手。

这些事据母亲说,记不大清了。我把一些人的讲述读给她听完,只问她,是不是打从醒来,便再也听不得,更见不得蛇了?她不晓得该说什么。

三、我与蛇

作为我们那儿出名的捕蛇少年,我觉得被咬是迟早的事。别人不这么觉得,尤其当母亲得知我被蛇咬了以后,从两里地以外的厂子一路哭回来,一把抱住我时,我都没搞清她怎么这么爱哭。当时,我好像在上小学三四年级,这条比我胳膊粗的蛇是我费了很大劲才从一座坟前的洞里拽出来的。我不曾想到它敢跟我动嘴。咬了我,我一点事没有。一路走回家,没多久,一放学回家的小伙伴们便带着他们的家长来了。

母亲回到家时,我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早被他们问烦了,没有疼痛的感觉,也不觉得豆粒大的伤口镶着一圈紫色的边儿有啥大不了的。

母亲风风火火地带我去了乡卫生院。一进门便跟医生喊:“我儿子被毒蛇咬了。”搞得那个时间本来安静的医院热闹起来。看到医生给我处理伤口时的表情,和听他们说话,我才发觉毒和伤口引出的一系列词中,也包括死——像那些葬礼中躺在棺材里的人似的。

我被吓愣了。一整个过程,我都没有哭,直到意识到这个,突然我嚎啕大哭。医生和周围的人吓一跳,赶紧跑过来给我打针,母亲开始用我父亲去世时特有的哭声喊着:“救救我儿子吧。”

我们那的医生从未接触过这种事。面对乡里第一例蛇咬病例,卫生院院长都出动了。我记得那个老头说:“不知道毒多厉害,先观察一下,我们把伤口给你处理好。”一个小护士给我用酒精擦拭伤口时,看那圈紫色的镶边特别认真,然后回头跟我母亲说:“大姐,咱们这边很少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