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像霍桑的《威克菲尔德》那样逃走。
逃离其实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但是这点很多人难以理解。这种事舍伍德·安德森知道,毛姆的斯克里特兰德也知道。
还有一种逃离可以准确地表述为逃避,就如我写到的那个厨子,他从记忆中作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筛选,你得承认,他的逃避是成功的。
我还见过一些体面的人仇视不体面的人,只是因为不体面的人可以在阳光下旁若无人地手淫。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无力逃离,不得不时常背叛内心,终生扮演着自己不想做的那个人,于是才有了嫉妒和仇杀。
寻欢者不知所终
那天我刚躺下,电话铃就响了。我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凌晨一点四十。电话是高明勇打来的,我的朋友,西城分局刑警队的。
“几点了你丫还打电话?”我把嘴凑到听筒边打了个哈欠,确保他能听见。
高明勇嗜酒,每有酒局,喝了上半场,还有下半场。他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总得有个酒友陪着,哪怕你不喝也行,可你得陪着他喝,听着他颠三倒四的酒话。他已不止一次半夜把我拎起来陪他喝酒了,这个电话或许就是又一次,可此时我浑身舒坦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没有一个器官想动。
“哥们儿,这回真不是叫你喝酒,”高明勇说,“今天我值班,哪敢喝酒啊。”
“那你这么晚了电我干吗?明天上午还有采访,我他妈困死了。挂了啊!”
“嗨,你别挂,”高明勇说,“兄弟我这儿有一套富贵,想不想要?”
“我操,劫生辰纲?”这已经像是酒话了。
“还抢银行呢!”高明勇在电话另一端笑,“哥们儿这儿现在蹲着一只‘鸡’,来报案的。一嫖客失踪了,妓女来报案,够有卖点吧,你们当记者的肯定特感兴趣。”
“你再说一遍,她报什么案?”
“人口失踪案,失踪的是她的客人,一个嫖娼的。要来赶紧,明天一走程序你想见可就难了。”高明勇说,“记得给我留着爆料费。”说完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元素如下:一嫖客失踪,妓女前来报案。这他妈旷世爱情啊,标题都有了,起个知音体的就能火。这新闻有意思,值得我牺牲几个小时的睡眠。我跳下床穿戴整齐,带上相机、笔记本、采访笔下楼。
冬夜极静,干冷,路上无行人,我拦了辆出租车钻进去,镜片顿时蒙上一层雾。我摘下眼镜拿围巾擦,告诉面目模糊的司机说我要去分局。
高明勇披着大衣在门口等我,他跟门卫打了个招呼,搂住我肩膀说:“领导今儿晚上不在,你有充足时间跟丫聊,巨好的素材。”
“你觉得那女的能跟我说她那事吗?”记者最怕的就是碰上不开口的采访对象。
“那必须的。”高明勇说,“我都跟她说好了,一会儿来一记者,这事儿他铁定能帮你。”
“我能帮她什么?”
高明勇冲我挤了挤眼,说:“我就那么一说,什么帮不帮的,叫你来就是给你丫提供一新闻线索,一准儿轰动。再说了,你还不明白嘛,到了这儿可不是她想不说就不说的。”
“你一会儿亲自问吧,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明勇说,“就那间屋,你进去吧。”
那女人在审讯室里坐着,一只手被铐在椅子扶手上。垂着头,发型是陈鲁豫那种清汤挂面的,颜色是漂过的棕色,在灯光下像巧克力一样闪着光。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款束腰羽绒服,猩红色羊毛裙下伸出两只靴子,在阴影里看不出颜色。
我绕到她身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她抬头看着我,一股脂粉香袭来。我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拽了拽。
“你就是高警官说的那个记者?”她问。
“对。”我把手伸进内兜,摸了一张名片,中途又放回去了。差一点儿把名片给她,一个妓女,还是个被铐着的妓女,给妓女留名片不成了四大傻了吗?
这是个很不像妓女的妓女,这就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没涂口红,两片薄唇血色稀少,极干,唇上有裂痕,有血丝渗出,让我想起两瓣放了很久的橘子。她的眼睛细长,瞳孔有层薄雾罩着,睫毛上翘,长度适中,不像是假的。两道眉文过,是痕迹较浅的黑。未被头发遮盖的半个额头白皙光洁,但皮肤下能看到浅浅的暗疮痕迹。她的骨架不大,肩部像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小巧而内收,因此显得胸部极为丰满。如果不是高明勇跟我说了,还真看不出她是个风月女子,我会认为她只是个正在从女孩过渡到女人的女人。
“你们报纸登寻人启事吗?”她问。她的嗓音有点儿粗,准确地说是有些沙哑,可能她本来的声音不是这样的。我在她的脸上发现了残余的泪痕,一个哭过很长时间的人,声带会疲劳。
她继续问:“卖淫够蹲监狱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仿佛这屋子里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已经回答了她似的。“监狱怎么了?监狱挺好的,监狱里安静,是想事的好地方。”她说。
看来这会儿不是提问时间,我打开录音笔捏在手里,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高警官说你能帮我找到他。”她眼睛里的雾飘出来,带出了眼泪,“找到他,你就通知我行吗?”
“你想找的那人??叫啥?”我问。
“他叫冰。”她说,“我只知道他叫冰,我找不到他了。”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客人。”她马上纠正,“不,我男朋友。”
“我不能有男朋友吗?”她甩了甩头发,瞪着我。这时我看见她另外半张脸,跟我之前看到的半张脸并无不同,但当凑齐了她的整张脸,就产生了怪异的效果:一半稚嫩乘以另一半稚嫩,得出的是憔悴甚至苍老。这是一切心事重重的人应有的样子。
我告诉她,我没那个意思,她当然可以有男朋友,就像我这当记者的可以有女朋友一样再正常不过。可我刚才肯定面露讶异之色,被她捕捉到了。我用继续提问的方式让她忽略我被她抓到的表情。
“我决定帮你了。”我说,“不过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你男朋友更详细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我知道得也不多,”她摇摇头,“他让我叫他冰,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他的照片。我最熟悉的是他的身体,他肚脐左边上有一颗痣,红色的痣。我现在就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你记下来,写在报纸上,他会看到报纸,一定会看到的。”
“那你就能帮我找到他了。”她停顿了一下,说。
“你准备好听我讲了吗?你干吗不拿个笔记在本子上呢?”
我冲她晃了晃录音笔,正要告诉她这个东西会比我记得更详细,她说:“那个东西能录音的吧,那好,我开始讲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人间天上,是个高档的夜总会。你可能去过(我忙摆手,那地方我还真消费不起),去我们那儿的人,贪官和大款最多,也有明星,我就见过好几个呢,有一个是我最喜欢的歌星,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的歌了,我有一大堆他的CD。不过我没接待他,是我另一个姐妹陪的。我问她他怎么样,她说那歌星太猛了,一夜七次,弄得她死去活来的,不过出手倒很大方,给了她好几个晚上也赚不到的小费,可就是不肯给我那姐妹签名。我特别特别羡慕她,她碰上的是个不一般的客人,那可是我的偶像啊!其他客人就没那么好了,变态的可多了。
碰上个老变态,就像受一次刑,不过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只好忍了。
其实现在我也说不清我是有福还是没福了。不过那时候我觉得我特有福气,碰上了一个那么干净的男人,那么奇怪的男人。后来我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个接待歌星的姐妹了。
我没你们记者那么会描写,反正他跟我见到的所有客人都不一样。他长得很帅,不过不是明星的那种帅,不是娘娘腔的那种帅,也不是肌肉男的那种帅。反正,反正我是形容不上来。他的眼睛可好看了,比梁朝伟的还迷人,我这么一说你就能想象出来了吧,嗯,忧郁,忧郁到让你想把他搂在怀里一辈子的那种,忧郁到你要是向他要了嫖资,你自己就会碎了的那种。
他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放在腿上,就跟老照片上那些大人似的,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傻。似乎他就得这么坐着,也只有他这么坐着才好看。
我叫他哥,我说哥我给你跳个舞吧。他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都快把我看酥了。
跟你说吧,我当时挺想跟他做的,见着个让我兴奋的男人不容易。不过我看他特别紧张,就决定先给他表演艳舞,我是专业的,我知道怎么让他放松下来。
可我刚脱了上衣,他就冲我摆手,他一下蹦了起来,好像沙发里的弹簧钻出来把他弹起来似的。他说你别脱衣服,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我就笑了,我看见他出了一脑门的汗,就跟我俩刚做过似的,头发都黏一块去了。
我问他,哥你来我们这儿不干这个干吗呀?享受人生多好啊。莫非,你觉得我不漂亮?
不是不是,你挺漂亮的,他说,不过我真的不是来寻欢的??你听,他还说寻欢呢,跟别的客人就是不一样吧。你不知道,有的老变态特别直接,进了屋就让我们脱,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这个人就不一样,他说他不是来寻欢的。寻欢,这个词我怎么觉着那么好呢?
其实我看出来了,他还真不像是来干那个的,我也就没再脱。我跨上去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问,那你告诉我吧哥,你都跟我进屋了,不干那个咱俩干吗呀?
他把手从我屁股底下抽了出去,脖子直不愣登地向后仰,他说,我来是想跟你做笔生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特别严肃。我忍不住又笑,我对他说,哥你真逗,这就是我的生意啊,我让你舒服,你给我钱,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生意啊?
我坐在他身上咯咯地笑,他却一点儿笑的意思都没有,那双眼更忧郁了,那种忧郁像是要化成水从他眼里流出来,把我包围、淹没。我不笑了,居然有点儿害怕,倒不是怕他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怕什么。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我想雇你。他说。
雇??我?你雇我干什么?我有工作啊,你能给我找个比这赚钱更多的工作吗?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奇怪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刚来京城的时候,我就没打算找别的工作,我明白我找不到比做小姐更省劲儿,更能让自己和我的家人活得好的活儿。
雇你当我的第三者??或者说,当我的女朋友。他说。
女朋友?第三者?我真怀疑是我听错了,我摸了摸这男人的脑袋,我说哥你没病吧。这屋子暖气开得很足,他的额头有点儿烫。他没回答,我怕说他有病他生气,就把脸贴在他额头上。这回他没躲开。
他盯着我的眼睛,拍了拍沙发,说,你能先从我腿上下来,坐在边上听我说说话吗?我会告诉你,我想要你干什么。我从他腿上下来,坐在他身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感觉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不过没闪开。
他靠在沙发靠背上,我的脑袋一滑,干脆顺便躺在他腿上。我跷着二郎腿,觉得特别舒服,心里特别宁静。
他说,我想离婚,想了两年,七百多天。
他说,我妻子不同意,她很坚决。她不止一次地问我,为什么要跟她离婚。是因为没给你生个孩子吗?我说不是。是因为我什么地方对你不好或者惹你讨厌了吗?我说也不是。她又问,那是你爱上别的女人了?我说更不是。我对她说,我绝没有隐瞒什么,而是根本不存在她猜测的任何一个原因。为了让她相信,我还发誓假如在这些问题上欺骗了她,我就不得好死。她就说,好,我先相信你,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这个问题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爱,我依然爱你。不过,长相厮守并不是爱的唯一形式。比如现在,我认为和你分开,离开你,同样是爱你,虽然离开了,距离远了,可你我仍然共存在同一个空间,距离并不能使爱变质。爱是一种跟着人的躯体行走的东西,距离并不能使这种物质消失。
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懂。我问,那她怎么说?我把手从他衬衣的缝隙里伸了进去,他的腹肌很结实,腰部没赘肉,只是皮肤湿漉漉的。他没反对,我的手就在他身上摸,轻轻地。
撒谎。她说,你撒谎,你一定爱上了别的女人。我妻子冲我大吼,她的脸白得吓人,像一个失血过多的病人。她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身体不停地颤抖,我看着她的样子又可怜又悲伤。我一语不发,等着发生一些什么,当她停下来的时候,站在我面前,不停地摇晃着,像一棵飓风里的树。她说,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扬起头与她对视,这真可笑,她以为我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我望着她的瞳孔笑了。我的笑彻底激怒了她,你居然还笑?你居然还笑?她把房间里所有易碎的东西都摔在地上。我准备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阻止她,我的目的是离开她,可不是要看她受伤。
我说,你真是个怪人,你老婆都气疯了,你为什么笑呢?
这次他冲着我笑了,他说,我算不上一个勇敢的人,我怕的是短兵相接。假如她跟我撕扯,扇我耳光,抓我脸,像泼妇们那样,我会害怕,会退缩。但我从来不怕她的目光,不怕所有人的目光,我的目光是空荡荡的,我看她的目光也是空荡荡的,而我正想结束这种虚无、空空荡荡的日子。我没法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笑,也许我没笑,也许我笑了,可即便是笑,那笑也是空的,无意义的。
他还在笑,微笑,神秘地笑。我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没办法归类。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有些怕,却还是不清楚使我害怕的是什么。可我偏偏被他的笑迷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他,他没动,任我抱着,他在我的手臂里慢慢地松弛下来。我忽然觉得我怀里的这个男人也变成了空的,一个空壳,一团长成人形的空气。可我分明抱着个人,活生生的人,有气息,有体温啊。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