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来了,”阿乙说,“坐,等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一块儿吃,我爸刚钓了一条水库鱼,五斤多呢!”
叶老师坐在沙发上,两条瘦长的腿紧紧并着,像狗夹着尾巴。他伸出细长白净的食指推了推黑框眼镜,说:“不了不了,阿乙,我跟你说几句话就回去。”
“三哥,你咋了,瞧着怎么这么紧张啊!”
“我??我来,是想跟你说说李耀军的事。”
“望湖春的大军?”当了不到半年警察,阿乙多少积累了点儿职业敏感,他忙问,“莫非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叶老师连忙摆手,“不过,我想,他失踪,可能和我有??有点儿关系??”
“失踪?跟你有关?”
“不是不是,”叶老师说,“不是我把他弄失踪了,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儿,也许跟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我来,就是想给你提供点儿??线索。”
叶老师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通常在讲述之前,先要交代一下人物关系。你可以翻回第三自然段最后一行,咱们刚开始的时候说了,张冬暖会说一个成语—脑满肠肥,这个成语就是她从叶老师那儿学来的。在小说里,这叫埋伏笔。这个伏笔的价值就是,提前透露给你这个叫张冬暖的女人认识叶老师,认识这个人还不算完—张冬暖还发现,叶老师的谈吐和镇上的人们不一样。
张冬暖的这个发现,就好比吃了一辈子素的人,突然吃了一回肉。不对不对,这个比喻应该倒过来说,应该是好比吃了一辈子肉的人,头一回尝到了青菜的味道。
张冬暖被我安排在邮局上班,当然,在这篇小说里,她的工作是镇长安排的。镇长当然不会让帮助自己解决生理问题的女人去当邮递员,邮递员太辛苦了,要骑着那种绿色加重自行车在乡间跑来跑去,要忍受风吹日晒雨淋和狗追,领导怜香惜玉,这么娇嫩的女人可不能让她受罪。所以,张冬暖的工作就是坐在柜台里头,卖卖邮票,分发一下信件什么的,很清闲,工资也还可以。于是,张冬暖就发现一个叫叶知秋的人信特别多。不仅是信,有时候还有汇款单,上面的附言条里写着“稿费”字样,金额不大,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张冬暖就跟同事们说,呵,咱们洪堡还有个作家呢!
收到的信和汇款单越多,这个叫叶知秋的人,就越来越引起张冬暖的好奇。因为工作之便,她很容易就得到了此人的相关信息。通过地址她知道了叶知秋是洪堡镇中学的老师,他来取汇款的时候,张冬暖还知道了叶老师的模样,那时候张冬暖还不会“脑满肠肥”,但她会一个成语:文质彬彬—这个成语是她第一次见到叶老师时蹦到脑子里的。
有一天,张冬暖看到两封寄给叶老师的信。一封捏着硬硬的,信封里像是有张卡片,另一个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什么小说月刊编辑部。张冬暖瞧着这两封信,就动了脑筋。她用刮胡子的刀片把第一封信割开,掉出一张彩色照片。这女的真好看!张冬暖很不情愿地在心里赞了一声。照片上的女孩五官小巧精致,嘴角上翘,鼻子头也是翘的,显得格外俏皮可爱,额头有点儿宽,不过垂下的刘海儿弥补了这个缺点,打扮挺时髦的,一看就是城里姑娘。除了照片,还有封简短的信,信笺是淡粉色有香味的。张冬暖想起初中的时候,一个男生从同学那儿偷来送给她的带水果味的橡皮。字极秀气,是用天蓝色墨水写的,张冬暖读了,竟有些无名的恼怒。信里说,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一个分配在小镇子里,一个留在城市,调动很难,她又不想离开父母来到乡下(张冬暖在心里批注:我们这镇子不是乡下),所以,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分手吧(张冬暖又注:找借口呢这是)。最后一句是,你记住,我会在距离你很远的地方,在心底默默地为你祈祷,愿你找到一个更好、更善良、更适合你的姑娘(张冬暖再注:甩了人家你就甩吧,还假惺惺的)。
再拆开另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公用信笺写的,更短,不过张冬暖看不大懂,信是这么写的—你的新小说已阅,感觉有点儿停留在形式表面。你想要表达的活在孤寂与不安中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只停留在表面的叙述上。恕我直言,你还年轻,做什么事都会成功,但我想不包括写作。
张冬暖记不得“祸不单行”这个词了,她把两封信仔细粘好,摇着头,心里说:唉,一天两个祸??
再下来,我的安排就顺理成章了。我不能让一个普通的邮递员给叶老师把信送去,聪明如你一定猜到了,张冬暖将亲自把信交到叶知秋的手里。张冬暖此刻的心理很难描写,所以我就不写了,反正她有那么点儿犹豫,有那么点儿亢奋,最后还有那么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扯着她,来到了叶老师的学校。
一个老师告诉她,叶老师正在上课,就在操场对面那排红砖平房,从东数第四个教室。张冬暖道了谢,穿过热辣辣冒着呛鼻干土气息的操场,来到一排柳树的树荫下。柳树青,砖房红,树与房之间有几张灰色水泥乒乓球台,球台中线处摆着几块红砖当网。张冬暖站在树荫下,听读书声琅琅,心里酸了几酸,大约是忆起了自己短暂的学生时光。在第四间教室门口,张冬暖从窗下看到了叶老师,叶老师正在讲课,这时候张冬暖想的是:他的衬衫真白,他说话真好听。
叶知秋正带着同学们朗读课文。叶老师读一句,张冬暖就闻到了荷叶的清香,叶老师又读一句,张冬暖就看到自己少女时代穿过的白色长裙,叶老师再读一句,满天的星星就在张冬暖的脑子里亮了。她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她和两个姐妹偷偷来到镇子东边的池塘,轻手轻脚地脱去衣服,在月光下,把几个滑溜溜、白生生的身子浸入凉丝丝的水里??
下课铃响,学生冲出教室,像打开了鸡笼,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地奔向乒乓球台,奔向操场,奔向校门口的小卖部。
叶知秋走出教室,张冬暖走出记忆中的池塘,她迎上去,说:“你是叶老师吧。”叶知秋愣了一下,他没见过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但又似曾相识,只好说:“我是,您,有什么事吗?”
您,他还称呼我您呢!张冬暖想。她是第一次在洪堡镇听到这个人称代词。
“我是邮局的,这儿有你一封信,就顺路给你送来了。”
这句话是撒谎,不过别怪她,是我让她撒谎的,她的家在邮局的东面,而叶知秋所在的学校在邮局的西边。
“啊,是吗?太感谢了!”张冬暖看得出,他挺高兴,肯定是认出了她的信封。张冬暖心里又酸了一酸,心想,还高兴呢,一会儿你就傻了。
到底是老师,他比这镇上的人都有礼貌。张冬暖也文绉绉地回了句“不客气”,突然觉得脸发烫,扭身就跑,跑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叶老师,你办公室电话告诉我,再有你的信我给你打电话。”
你看,张冬暖一点儿也不傻,她很容易就骗到了叶知秋的电话,如果这算是骗的话。
第二封信,就是那封退稿信被张冬暖藏了起来。她准备过一阵子再给他,反正这又不是稿费单,也不着急。“一天两个祸对他来说太残酷了,”张冬暖学着台湾连续剧里的口吻,在心里说,“好残酷啊!”
过了没两天,张冬暖就忍不住了。她给叶老师打了电话,那个号码她拨了四次,终于有人接了,是叶知秋的声音。张冬暖面红、耳热、心跳,她说:“又有你一封信,不用,你不用过来拿,现在是四点,这样吧,五点半我在湖心那个小亭子等你!”没等叶老师说话,张冬暖就把电话挂了,根本不是挂,是扔,就像是那听筒烫手。
小说写到这儿,问题出现了。本来,我原本的设计是让叶知秋把这些事讲给小警察阿乙听,可是上面写的这些细节,比如张冬暖拆信、看信,都不是叶知秋所知的。所以这个叙事模式显然犯了叙述者颠倒的错误,那么现在及时纠正还来得及,不过我很懒,讲过的就不再重新写了,打字很累的。
那么,我只好现在就请出叶知秋叶老师继续讲这个故事。
按照故事的进展,叶老师此刻正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那个遥远的翘鼻子女孩这几日正在遥控着他的心脏和泪腺。几天之内,他就变得邋遢、颓废,像是一栋散发出衰败气息的老房子。他什么都不想做,连刮胡子、擦皮鞋这种对他来说非常程序化的小事他都忘记了。讲课也变得心不在焉,学生发现了老师的变化,孩子们在私下里说,咱们老师怎么变成结巴了?
就在这天,叶知秋接到了张冬暖的电话。电话另一端那个女人的声音是一针吗啡似的东西,放下电话他兴奋异常。这个傻瓜坚定地认为,那个女孩回心转意了,这封信一定是她写来的。这封还未看到的信,在叶知秋心里,已经从信封里生长出一树生机勃勃的枝杈。
叶知秋准时来到湖边,小跑着通过栈道来到湖心亭。给他打电话的女人不在,他四下看了一下,没人,他又趴在栏杆上看了看亭下的湖水,好像他要找的女人跟他捉迷藏,潜伏在水下了。他觉得自己笨头笨脑的样子有点儿可笑。
大约十分钟后,张冬暖走过栈桥来到湖心亭。她的打扮让叶知秋暂时忘记了兴奋,就像张冬暖发现叶知秋的不俗一样,后者注视着这个女人经过栈桥来到湖心亭站在他面前时,立刻就觉得湖面上的空气又清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