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对阿乙说:“我以为那封信是我女朋友??不,前女友寄来的,可我一看,是编辑部的退稿信,他们说,我不是写小说的料??”
阿乙切开冰镇西瓜,递给叶老师一块,他接过来,捧在手里没吃。他接着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小说能不能发表,我只想看到她的来信,可是,可是偏偏是这么一封退稿信,真是个巨大的讽刺,我被爱情退稿了,我被文学退稿了,我的心情你可想而知。我转身看着浩渺的湖面,心想自己成了一个废物,心想现在要是跳下去多好,一了百了。”
“三哥,”阿乙拍了拍叶知秋的腿,“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得想开点儿,吃瓜吃瓜。”
“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突然从背后搂住我,搂得紧紧的,她的胸贴着我的背,她的脸也贴在我背上,我感觉我的衬衣湿了,我想挣脱开,可她抱得死死的,我动不了。我被她的拥抱转移了注意力,好像不那么悲伤了,过了一会儿,她松开胳膊,我转过身望着她,我想穿过栈桥,跑到湖边,跑回家去,可是她又抱住了我。她的嘴唇凑过来,热乎乎的,又香又软,我傻了,彻底傻了,成了一个木头人,接着,她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塞进她的上衣??”
“我和她好了??”叶老师在沙发上佝偻着,埋着头,手里还捧着那块西瓜。“像是上了瘾一样,我一天见不到她都难受,可是她说,最多一个礼拜见一次面。那段时间,我的感觉极其复杂,又想见到她,又怕见她,我贪恋她的肉体,但每次??之后,我又感觉对不起那个女孩,我的前女友。你可能会笑话我,可我真的有那种感觉,对另一个人不忠的内疚??我知道这样下去我就完了。后来,我的预感应验了,我和她被那个厨子发现了,现在想起来我都害怕,他那种目光是要杀人的目光,如果不是她,也许我那天就被她丈夫宰了。她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身子,用最脏的话叱骂她的丈夫,我亲耳听着,我亲眼看着,他那双大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最后就熄灭了。他再没有看我一眼,转身走了,临走还关上了门,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那天之后,她对我的吸引力渐渐消失了。当我的身体烧灼时,就想她那天光着身子把最恶毒的语言刺向她男人的情形,身体就慢慢地冷却下来。按理说我应该感激她的,丝毫不夸张地说,是她救了我一条命,可我,却怎么也没法对她心生感激。”
“后来呢?你又见过他没有?我说的是大军。”阿乙问。
“没有,我和她也断了联系,她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我接了,但没说话,她也就不再给我打电话,后来再有信,也是别的邮递员送来的。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丈夫。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他的失踪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阿乙,你们能不能找到他?”
他把那片西瓜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望着阿乙说:“真的,我特别怕他死了,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死的,我会一辈子不安。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们能找到他,我想向他道歉,想让他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哪怕是杀了我都行。”
“否则,我会一直不安下去。”他最后说。
省城的菜就是不一样,色香味俱全,瞧着就有食欲。阿乙一边吃一边暗夸。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要了一瓶。这瓶比上一瓶更冰,喝了一大口,嘴里、舌头冰得发麻,顺着食道一路凉到胃里。
“哐!”一个啤酒瓶子摔在地上,小警察阿乙耳边响起骂声。
邻座四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拍着桌子大骂,让老板滚出来。老板是个秃顶小老头,颠颠儿跑过来,弯着腰,嗫嚅着问怎么回事。一个光膀子说:“你这菜不干净,操你妈的里边有苍蝇!”他手里捏着一只湿漉漉的苍蝇尸体,杵到老板鼻子底下,其余三个光膀子捶桌砸碗,在一边帮腔。阿乙没动,心想,多半是吃霸王餐的。要是打起来,就亮出身份帮老板吓唬吓唬这四个泼皮。
这时,从后厨闪出一人,戴着脏兮兮的厨师帽,系着油汪汪的围裙,手大脚大,肚子也挺大,眼珠子也大得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但目光呆滞。
最凶的光膀子问:“谁他妈炒的菜?”
目光呆滞的厨子说:“我??我他妈炒的。”
“操!你妈逼的还敢跟我带脏字!揍他!”另外三个光膀子中的一个抄起一瓶还没开的啤酒,砸在厨子脑袋上。瓶子爆开,厨子的帽子歪在一边,那张大脸被啤酒沫覆盖,然后红的血就淌下来,和白的啤酒沫混在一处缓慢往下流。他抹了把脸,有一线光在他眼中稍纵即逝。厨子捏起苍蝇放进嘴里,嚼了嚼,说:“这东西能吃,熟了。”说完又拿过苍蝇拍,“啪啪啪”打死几只苍蝇,从蝇拍上把带着血丝的苍蝇摘下来扔进嘴里,厚嘴唇蠕动,似是咂摸着什么美味。
四个光膀子不骂不摔也不砸了,抬头看着那厨子,不吭声,脸发白。小老头老板赔着笑脸说:“这么着,算你们半价吧。”
“半价哪行,全价!”阿乙放下筷子,拍着腰间的枪,指着几个光膀子说,“赶紧算了账给我滚蛋!”
为首的光膀子掏出钱付了账,领着他的兄弟溜出饭馆。阿乙向厨子走过去,说:“大军,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是大军。”
“那你是谁,你叫什么名?你是哪儿的人?”
小警察阿乙怎么也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会在省城的一家饭馆碰上李耀军。他更想不到这个洪堡镇的第一名厨不承认自己是大军,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自己是哪里人。莫非失忆了?阿乙想。
“张冬暖?张冬暖你总知道是谁吧?”
“不认识。”
“那??叶知秋呢?镇中学的叶老师,你也不认识?”阿乙听说过,对失去记忆的人,刺激一下也许会想起来。
“不认识,没见过。”阿乙盯着厨子的眼看,仍然目光呆滞。
“镇长呢?”
“什么镇长?”
“咱们洪堡镇的镇长啊,老去你那儿吃饭的那个大背头?”
“没见过。”他说,“上这儿吃饭的没见过有个大背头,你得问老板。”说完,他就往后厨钻。
阿乙没辙了,摸出手铐把厨子双手铐上,他倒没反抗,只是瞪着大眼珠子说:“你??你要干吗?”
小老头老板不干了,抢上一步拦住,说:“你干吗抓我的厨师!”
阿乙拽着小老板的胳膊,来到饭馆门外,与老板耳语一番。
带着这个不知自己姓名的人回到洪堡镇,下了长途车还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阿乙领着厨子,走过写着鎏金镇名的牌坊,路转弯处,有一棵歪倒的洋槐。厨子停下脚步,说:“我要撒尿。”阿乙掏钥匙解开手铐,打开的另一边手铐铐在自己手上。阿乙随着厨子来到歪倒的洋槐下,厨子掏出家伙,滋出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抖了两抖又塞回去,说:“你帮我系裤腰带。”阿乙低头帮他系,听见厨子说,“你看,这儿插着把刀。”
阿乙起身,见树干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插着一把剔骨刀,刀刃没入三分之一。厨子望着刀,若有所思。
阿乙打开自己右手的手铐,给厨子铐上。然后踮着脚尖用手帕把刀柄裹了拔下,放在公文包里,说:“走吧大军,快到家了。”
讲到这儿,故事应该收尾了。不过这样结束,你肯定说,这哪儿是个小说啊,没高潮啊,小说讲究的是凤头猪肚豹尾啊,你这个破玩意儿都哪儿跟哪儿啊—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懂行,这么难伺候,我就继续往下编,你要是有耐心,就看看这算不算一篇小说。
先到所里,所长阿甲一见阿乙和厨子,蹦起老高,眉眼里全是笑:“我这就给镇长打电话!那什么,你把大军送回去,不,还是我来吧,我一会儿亲自把他送回家!”
到张冬暖家本来没几步路,所长开了那辆破212警车,厨子坐在副驾驶位置,阿乙坐后排。张冬暖想必是得着信儿了,早早在门口等着,老远,阿乙就看见张冬暖踮着脚尖、扬着下巴颏儿朝这边望,脖子伸得像只白鹅。一见大军,女人就扑上来一把搂住,失声痛哭,鼻涕眼泪蹭了厨子一身。厨子目光依然呆滞,手足无措地瞅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女人。
街上所有的人都出了门,围观洪堡镇历史上的一幅盛景。有街坊捧出大红衣的鞭炮,所长亲自点了,“噼噼啪啪”,宛如过年。
圆满完成任务的小警察阿乙,靠在车上望着、想着,他真猜不出,女人把失踪的男人接回家后,面对这个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会是什么反应。
张冬暖和厨子的对话与阿乙和厨子的对话相差不多,因此就不赘述了。在这儿只说一说小警察阿乙猜不出的闺房秘闻。张冬暖被厨子搞得头痛欲裂—
“大军,你难道连我也不认识了?”
“不认识,不过你挺好看的。”
“我是你老婆呀!”
“我老婆?”
“是啊,一个床上躺了快五年了,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咱们结婚那天晚上,你忘了?你跟我亲热完了,把我屁股底下的白手巾抽出来,你看着那摊血傻笑,一个劲儿地傻笑,笑了足足十分钟,然后又要,要个没够,弄得我腰都疼了,这你也忘了?”
“没印象。”
“你去年赌钱,输了两万多,我跟你打架,把你脸上挠了一道疤,你照照镜子,你看,就是左边,鼻子边上。”
“??是,是有道疤??”
“镇长,镇长你还记得不?还有咱们的饭馆,望湖春?那还是镇长批的地呢!镇上的人没争下那块地,妒忌咱们,还偷偷砸了咱家饭店的玻璃,你第二天一早拎了把菜刀,拽了把椅子,坐在街口,说谁要是不服,就来试试这把菜刀,谁要是再敢砸玻璃,你就砸了全镇的玻璃。你还说,其实你心里有数,谁砸的你都清楚,后来还真没人敢砸了,这,你也忘了?”
“我,我那么霸道啊?”
“嗯,”女人把脸贴在厨子多毛的胸脯上,说,“你就是那么霸道。”
“还有啊,”女人说,“你炒的焦熘肥肠我最爱吃了,一盘不够你又给我炒一盘,这你也忘了?”
“你爱吃肉?”
“是啊,”女人把头埋在厨子的肚子里,轻轻咬了一口,“我最爱吃肉了,你炒的肉我都爱吃!”
“我想得脑袋都疼了,我不想了,我要睡觉。”
“睡吧,”张冬暖的手游进男人的裤裆,说,“跟我亲热亲热再睡,行吗?”
“我可不知道你是谁,行??不算我强奸吧?”
洪堡镇一切恢复了正常。厨子继续在望湖春炒菜,只不过当老板的事儿交给了张冬暖。镇长即将升迁,整天一脸喜气,仍然时不时地到望湖春喝酒,张冬暖告诉厨子,你叫他镇长,别说你不认识他。厨子就镇长镇长地叫,镇长就大军大军地喊着,亲热一如从前。
八月十五晚上,叶知秋提着两盒月饼、两瓶酒、两条湖鱼来到望湖春。张冬暖下了班来饭店帮忙,这位客人的到来出乎她的预料,脸上添了两片红晕,把叶知秋让进一间没人的雅间,问:“叶??老师你怎么来了?是要吃饭吗?”
叶老师脸上添了两片红晕,他伸出一根细长白皙的食指推了推黑框眼镜,说:“我是来道歉的。”
“呆子!真是书呆子!”张冬暖的红晕加深,两道细眉拧成一团,一张脸冷得需要除霜,“你快走吧,没什么可道歉的!”
“一定要道歉。”叶知秋梗着脖子说,“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都怪我自己,不怪你。”
这时,厨子走进雅间,眼中有一线光闪过。“我认得你。”他说。
张冬暖一把拽住厨子的胳膊,他一甩膀子,女人退后两步,撞在墙上,惊愕地望着她的丈夫。
叶知秋站起来:“我是叶??”
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厨子打断了,厨子手中的刀光闪过,吐出一口长气,说:“妈的,你睡过我老婆。”
算豹尾吗?你说。
小说到这儿就算完了。假如你的好奇心还不能满足,我索性告诉你,叶知秋没死,但脸上挨了一刀,破了相。被阿乙找回来的厨子就是李耀军,后来他跟警察说,他出刀前的一刹那恢复了记忆。据他交代,他失踪的那个晚上,喝了一斤半白酒,望湖春打烊后,他揣了一把剔骨刀来到街上,向叶知秋家晃晃悠悠地走。那时,他脑子还算清楚。走到镇东头,他就看见修自行车的老孙头正收拾东西,把自行车零件和扳子钳子扔到筐里,叮当乱响。当他走到叶知秋家门口时,酒劲儿上来了,吐了一地,吐得眼泪汪汪。过了一会儿,他从一堆秽物中爬起来,捡起半块砖头,向叶知秋家的窗户扔去,砖头中途就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看看地上还有半块砖头,却不想扔了,就一路哭着继续向前走。走到快出镇子的时候,远远望见夜色中黑魆魆的牌坊,他打了个激灵,充盈的膀胱让他牙龈酸涩。他趔趄着绕到一棵树后,把刀插在树上腾出手来解裤带,他站不稳,就把前额顶在树干上,掏出家伙,撒一泡带着酒气的热尿。
此时,一辆波兰乃兹正向这棵树的方向疾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