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
实际上这个代号并不是我起的,我并不是个有想象力的人,只是因为监狱内外的人都这么叫他。好像所有的黑帮老大都喜欢用这个绰号,看来混黑帮的人也没什么想象力。
教父此前一直在监狱,当他被狱方告知有一个机会能给他换来自由的时候,他立刻就同意了。他是个斩钉截铁的人,这大概是能当上黑道大哥的特质之一。
一个密闭、昏暗的斗室,只有一张桌子,一盏弯着脖子的台灯摆在桌上,桌子的两侧是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教父跷着二郎腿与我相对而坐,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根像他手指一样粗大的雪茄,那是他要的,我们满足了他。台灯发出的光像一把刻刀,把教父的脸雕刻得棱角分明、线条凌厉,脸上一切凸起的部位均清晰可见。颧骨和鼻梁像是抛光之后的大理石。灯光一侧的腮帮和下颌上生满浓密的短髭,每一根都亮如钨丝。教父的眼睛躲在隆起的眉弓之下,我只能看到两个倒三角形的黑洞。
这个形象给我的暗示只有一个,不必拐弯抹角,我要做的就是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他需要做什么。
教父先生,我只能用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来称呼他,在“教父”后面加上“先生”一词的确很怪异,我说这是一个试验,试验的第一项就是明确告知你的死期。你的死亡日期是这个月的十七日,也就是说,你的生命还有不到二十天。
我凭什么相信你,教父把烟灰弹在桌子上,他说,证明给我看。
假如你不介意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说,我们很乐意证明给你看,不过我想科学这方面的事你不会太懂,我这么说不是怀疑你在其他方面的智商,以阁下所做过的事,你非常清楚自由这种东西已与你无关。而我们能给你自由,这可以间接证明我们的研究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威性。
好吧,教父说,做你接下来要做的吧。教父的确是个爽快人。
没想到谈话如此简单。我为他植入了跟踪器,并宣告他就此得到了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协议规定,任何人无权以各种名义干涉他的活动,包括法律。
教父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把雪茄摁灭在桌面上,他的头往前探了探,我得以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种眼神修饰了摁熄雪茄的动作,给我一种感觉:他摁的不是烟蒂,而是把我的脑袋摁进脖子里。
我这辈子还没揍过科学家,这算不算一种他妈的遗憾呢?他最后说。
我听到他在走廊里留下的笑声,我的鼻子和颅腔里都是刺鼻的雪茄味道,我扶着桌子站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牙医
他的头发是浅栗色的,中间夹杂着一些已无法掩盖的白发。他的面色呈现缺少血色的、好像被水浸过的白,这点与我相同。这种苍白并略显浮肿的脸是长期在室内工作、缺少阳光亲近的特征。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瘦弱,价值不菲的西装松松垮垮,腕上的名表咣咣当当,因此并不能给人以这是个有着体面职业的人之印象。
符合他职业特征的只有他的双手,此时这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修长白皙光滑,乍看之下像是女人的手,但格外粗大的指关节暴露了这双手暗藏的力量。
他的手隐隐渗出不算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我对此人产生了少许的亲近感。
有这样一双手的男人就是牙医。一个看上去过着优裕生活但似乎并不快乐的牙医。
我犹豫了片刻开口了,我说,您想必已经知道这是一项意义重大的试验,一项有关医学有关生命的试验。作为负责这项试验的研究人员之一,我将为您作详细的介绍。当然,您可以随时就某些问题提问,我会一一作答。
没问题,牙医说话的时候左眼的眼睑有轻微抽搐,这可能是患有偏头痛的症状。
他说,来之前我只知道是医学试验,如你所知,我是个牙医,我的专业是医学的分支,这是吸引我来的原因之一,可是生命是这样的,我说,我和我的导师多年以来一直试图破解生命的奥秘,最近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我们发现了哺乳动物的延髓内存在一个“倒计时器”,经过长时间研究,我们已可以读出它的数字,也就是说,通过这种技术,我们能够计算出每个人的死亡时间,精确到天。
很抱歉,请允许我打断一下,牙医交叉的十指分开,左手横举,右手立在左掌之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那么死因呢?你们能够预测出死因吗?
非常遗憾我们并不能预测出死因,那可能是以后的研究范畴。我说,我们只能告知您,您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是哪天。
一个奇迹,牙医说,这是个奇迹,前提是你说的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我说,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例动物试验。虽然尚未有人类的试验结果,但是您想必也清楚,黑猩猩和人类并无太大的区别。
好吧,牙医说,年轻人,告诉我我的死期。
我将那个日期告诉了他,并为他植入了跟踪器,签了协议书。自始至终,牙医非常配合,比那些动物还要配合。最后,我说了一些套话,我祝他快乐,愿他享受屈指可数的日子。
谢谢你年轻人,牙医跟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而富有力量,我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我竟然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享受人生,真是太好了。牙医说。
送他离开时,我似乎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我不敢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没想到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喜悦,只有突然放松下来的人才会有的喜悦。
按照固有思维,一个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的人,悲戚绝望和恋世是最可能出现的情感,哪怕表现出看破生死的超然也不算意外,可那种眼神不属于这些中的任何一种,这就是我无法在当时作出准确判断的原因,因为在我的思维定势中,喜悦是一种最不可能出现的情感。
怨妇
我是翻阅完她的档案之后确定“怨妇”这个代号的。
这个女人的先祖是柴郡公爵,曾祖是这个国家的开创者之一,她的历史学家祖父在国际上亦赫赫有名,父亲则是一位作家,据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我在大学时曾经翻阅过她父亲的书,但只读了两页就扔下了,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文学在我看来就是一群梦呓者在癫狂状态下的胡编乱造,至今还持此观点。我的导师与我观点一致,乔曾经对我说,随便拿点儿什么化学药物,调整下配伍和剂量,把这种药让第九大道的随便哪个不识字的乞丐服下,第二天给他一台打字机他就能写出一部《安娜·卡列尼娜》。
乔说,你看,文学就是这么个东西。
不管文学是什么东西,这个女人倒确实是贵族出身,自幼教育良好。长大后考入康桥大学(剑桥大学),一毕业她就嫁给了《帝国时报》集团总裁的幼子。假如这个国家有一项花花公子评选,那么这位传媒大王的儿子是当之无愧的冠军。花花公子当然是追女人的行家里手,拥有一身在我看来全无用处的才华,比如弹一手可以和专业钢琴家媲美的钢琴;比如油画,他的油画据业内的所谓大师级人物评价,即使跟高更和凡·高比也不逊色多少;此外他还是个诗人,在大学时就有“康桥的拜伦”之称;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张倾倒众生的脸。作家的女儿不过是他身边众多女孩中的一个,你可以想象,那个花花公子向她求婚时她会兴奋成什么样。我还记得当时的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他们结婚的新闻,狗仔队们像苍蝇一样围聚在传媒大王的别墅,妄图拍下哪怕婚纱一角。
人类发明了“蜜月”这个名词,说明发明者是有预警的,没有哪个人可以靠吃蜜为生而永不厌烦。因此在短暂的蜜月期过后,花花公子故态复萌,继续拈花惹草。女人发现了丈夫的不忠,经过了无数次的争吵和冷战,以及若干次妄图挽回丈夫的心的蓄谋自杀,她依然活着。可她那位花花公子丈夫依然故我,甚至不再回到她身边。贵族的执拗和好面子的基因,有如锁链锁住了这个弃妇,她坚决不肯离婚,但又对丈夫无计可施,从此出落为一个怨妇,终日以泪洗面,终日以酒精为伴。
这就是我为什么将她的代号命名为“怨妇”的原因。
此时此刻我就坐在怨妇的对面,她进来的时候向我略略欠了下身。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维多利亚时期拖着鲸骨长裙的贵妇人。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一个女人,到现在我还是生理学意义上的处男,科学是我的女人。我的精神阳具游弋在她广袤的领域之内,而她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她总能给我带来快感。
怨妇的眼圈有些沉着的色素,甚至可以说有了眼袋,眼角亦生了细密的纹。但还是可以看出她隐藏在晦暗的眼圈、浮肿的眼袋和细碎皱纹之下的姣好面容。尽管我和女人接触的机会绝少,可我看得出这是个姿色非凡的女人,至少是曾经姿色非凡。
我想迅速结束这次谈话,于是在三分钟之内,就把跟教父和牙医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我直视她的眼睛,等待她的答复。
解脱了。女人说。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虽然我根本没看出她表现出哪怕一丝解脱后的轻松。但这令我非常满意,毕竟节省了唇舌。于是我迅速给她植入跟踪器,并签署了协议。
为她做植入时,我不可避免地触碰了她前额的皮肤,即使戴着橡胶手套,仍然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柔滑,却冰冷异常,像是触摸冷血动物的皮肤。
三个必死之人的监控录像
这是个硕大的房间,墙上镶嵌着五面大屏幕监视器,我置身其中,坐在一把柔软的扶手沙发里,望着活生生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教父坐在一辆加长林肯里,他已经换上了光鲜的礼服,左侧胸前的白色手帕叠得齐整,衣兜外露出的两个角,如同两把匕首的尖端。他的两条腿伸得笔直,交叉摆放在茶几上,左手夹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酒杯,杯子里葡萄酒血红。
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他的两侧,两颗金色的头颅分别摆放在教父的左右腿上,几只章鱼腕足般的手在教父身上游走。两个女人像猪崽一样把头扎在教父的腿间,好像正在吸吮着什么东西,发出湿润黏稠的声音。
房间的门打开了,先入眼的是一轮肥大圆满的屁股,一个想必其他部位同样肥圆的女人正弯腰做着什么,好像是在用吸尘器给地毯吸尘。这时牙医走了进来,把皮包放在一边,然后走向女人那轮丰润的臀。他的两臂微微张开,带着某种鸟类振翅起飞前的谨慎。
我猜他是要拥抱那个女人。根据牙医的档案,那应该是他的妻子。
女人拉开窗帘,像展开一面张扬的旗帜,一大片蔚蓝顿时涌进了房间。窗外是海,有几只帆在风浪中颠簸。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闭着眼,像是在聆听海潮。过了一会儿,她离开落地窗,玻璃上遗留着她半张脸的轮廓,和一道似雨滴那样蜿蜒流下的液体。
女人开始脱衣服,脱一件扔一件,像是癫狂的富人随手抛撒钞票。然后她就全身赤裸了,她的背部是两道勾勒得玲珑的曲线,通过腰部时迅速内收,下行至髋骨骤然开阔,指引着我找到两瓣浑圆紧凑的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
当她再次走向落地窗时,我看到的是她身体的正面,她的双乳于瞬间跳入我的视野,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头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全部的裸体。
我还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和色素沉着的眼圈。
林肯进入了一个大门,在一栋有四根罗马柱的白色建筑前停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黑衣壮汉从驾驶室出来,打开后车门。教父从车上下来,两手抬起,自额头向后梳理了一下油光可鉴的头发,随后俯身趴在车窗上,伸出一根食指嘬唇吻了一下,把附着那吻的指腹在两个金发女郎的唇上蜻蜓点水似的贴了贴,女郎们咯咯地笑着领受,教父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教父的身后是两个黑衣壮汉。三人走进大楼的前厅,两面墙壁上挂着巨幅的高尔夫明星照片。穿过前厅是漆成淡紫色的长廊,长廊上覆盖着浓密的藤蔓,青幽幽的藤蜷曲着垂下来,两个黑衣壮汉不停地为教父撩开。三人走到长廊的尽头,一大片在阳光下绿得刺眼的高尔夫球场显现。一个反戴棒球帽的球童把电动车开过来,教父三人上了车,球童开动,车向球场驶去。
肥壮的妻子正在歇斯底里地吼叫,牙医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牙医眉头紧锁,双眼紧闭,胸前的湖蓝色领带如同一条死蛇瘫软在牙医的胸腹,随着主人急促的呼吸颤动,像是不知何时就会活转过来。牙医整个人像是陷入泥沼中,并渐渐下陷,似乎还是主动地陷入,恨不得让泥沼尽快把自己包裹起来,越快越好。
牙医妻子的口才出人意料的好,我指的是在辱骂方面。这位看起来并不怎么出门的主妇熟谙各个街区最流行的脏话,就像个废品收购员,将走街串巷收集来的最肮脏的垃圾倾倒在一个不堪重负的垃圾桶里。
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文明人,原谅我无法转述牙医妻子“才华横溢”的演说,但可以将牙医的“罪行”归纳如下:一、牙医是个不尽夫道的疑似阳痿患者;二、牙医诊所的收入越来越少,可他老婆刚看上一款貂皮大衣(能不能套进去是她的事);三、牙医失去了当初的浪漫,甚至忘了在老婆的生日买礼物,这点尤其不可饶恕;四、在牙医身上她闻出了香水味,而牙医拒绝将诊所的女护士换成男护士;五、牙医子女的教育问题,女儿已经被对面的文身小流氓,就是经常开着哈雷机车带女孩兜风的那个文森特诱惑了,牙医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告诉女儿要像爱惜生命一样守护贞洁??
其实还有,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其他的诸如牙医家那只猫在发情期扰邻导致她和邻居恶语相向等问题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