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寻欢者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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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后记(1)

一个叫昆汀的家伙拯救了我。

我在他的电影里惊喜地看到:正在剧院看戏的希特勒被炸成了烂肉块。

历史是人民书写的。我喜欢这句话,我喜欢鬼才昆汀,他居然不管希特勒到底是怎么死的。

假如我还有机会去拍电影,我将拍这样一部片子—

荆轲刺秦失败,靠柱箕踞,正要仰天长叹之时,见少年秦舞阳屠尽卫士,稳稳踏阶而上,稳稳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徐夫人锻造的匕首,稳稳地走向嬴政。

嬴政惊恐地望着这个怒而面白的少年,眨了下眼—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胸前,多了十一个透明的窟窿。

至于之后的历史,去他妈的。

上帝是吾师

一只肥胖豚鼠正在不厌其烦地劝说隔壁笼子里的小白鼠安静下来。

一条毛色黯淡的狗僵卧笼子的一角,像个老人那样沉睡,与世无争。

不远处的一只日本猕猴狂躁地摇晃着铁栅,发出刺耳嘶鸣,这个灵长类生物以它的凄厉盖过了其他所有动物的声音。

在不确定的时间,它们会逐一死去。它们的静脉内将被注入有名或者尚未被命名的药物,其肌体在人类的注视下将产生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的反应令观察它们的人惊喜,有的反应令观察它们的人遗憾、沮丧甚至恼怒。当它们死掉之后,尸体将被清走,又一批动物被送到实验室接受注射或者解剖,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相继死去,直到观察者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衣服里和皮肤上驻留的都是死亡的气息。

我就是那个露出沮丧或者惊喜表情的人类。另一个人类神色如常,对动物的一切反应毫无反应。我见惯了这种神色,那是我希望在自己脸上凝固的神色,是我总在模仿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忘记模仿的神色。

他是我的导师,他叫约瑟夫。

他让我叫他乔,其他人则叫他博士。“乔”是他给我的专属待遇。

乔是这个实验室的国王,我大概算是这个小小王国的王子。乔是这个国家最籍籍无名的科学家,然而这个国家几乎一半的专利都是他的,只是不归于他名下。他放弃了所有的专利权专利费,以及名声。

当大人物们小心翼翼地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时,乔说,他只要一个实验室。

他当然毫无悬念地得到了。而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和最得力的助手。当他升上天国之后,我将毫无悬念地接过他的衣钵。卑微如我,能得到“国王”的青睐,是基于我的个性几乎与他如出一辙。我漠视一切名利,他的那些专利中很多都有我的份,可我同样放弃了金钱和署名,我很乐意模仿我恩师这一淡泊而高贵的品行。同时我蔑视所谓正常人的一切欲望,包括口腹之欲和声色之欲。唯一能给我带来乐趣的,只是实验,一个实验接着一个实验,当我没有实验可做之时就是我寿终正寝之日,这也是我导师的话。综上所述,诸位亦可对敝导师有了初步了解。就个性以及精神追求而言,我是乔的另一个版本,哪怕我的导师有个亲生的儿子,也不会比我更像他。

因此我在这个实验室的地位非比寻常,乔的所有研究课题我都了如指掌,而那些进行到至关重要阶段的环节,除乔之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全程参与,那当然是我,而不是约翰、杰克和汤普森。我提到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拥有博士头衔,可他们不肯把时间都花在实验上,而是去泡酒吧打高尔夫出席各种派对,和跟某个面目可憎的女人约会,去看一场无聊的电影,并在那个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把爆米花这种消磨生命的垃圾食品饶有兴致地塞进嘴里。除了这些庸俗的嗜好之外,他们还会定期到那种被称为教堂的阴森可怖的建筑内去祈祷去告解,虔诚得就像没有智商的白痴,就好像这世上真有个上帝存在似的。可他们对此振振有词,他们投向我和乔的眼神假如总计有十盎司的话,八盎司是鄙夷,剩下的两盎司则是怜悯。约翰、杰克和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等人对此达成了共识,他们一致认为我和我的导师是两个不会生活不懂人生毫无趣味可言的科学怪物。

事实上,我和我的导师也是这么看他们的。他们当然不是科学怪物,他们是亵渎科学的怪物,无可救药的庸俗哲学的信徒,和只懂享乐的蛆。

乔最新的实验已经进行到关键环节,假如成功,我不知道这将对人类产生何其重大的影响,就连乔自己也说不清。不过那不是我们的考虑范畴,我们只负责让这个实验成功。

接下来我将为你们讲述一些略显深奥的东西,与这个即将震惊世界的实验有关。

每个医科生都知道,延髓是人体的生命中枢。通俗地说,延髓就是人体内的司令长官,握有生杀予夺的权杖。呼吸中枢、心脏抑制中枢、心脏加压中枢、减压中枢以及控制消化、内分泌、觉醒和睡眠等所有人类最重要的生理活动,都经此发出指令,假如这位长官受伤,发出错误指令,那么看起来多么坚不可摧的人体也不堪一击,脆弱如一根玻璃试管。而这些,只是它已为人所知的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功能,微不足道如人类对宇宙的认知。

我的导师,伟大的乔许多年来一直试图破解延髓的奥秘,他说世间一切生命都是倒计时的形式,他说非洲的某个部落最先破解了这个秘密,这个部落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一百岁,然后逐年递减。也就是说假如某人死于八十岁,那么一百减去八十,他的真实寿命就是二十岁。所以在这个部落是不允许祝人长命百岁的,那等于咒某人出生即死。假如部落中有人有幸活过百年,就从一岁开始纪年,代表另一个新生的开始。不过以非洲的生存条件,这种活过百年的案例前无古人。此外限于蒙昧,该部落并不能得到准确的数字,因此只好以整数一百开始人生的倒计时。

乔坚信延髓的某个区域就存在一个“倒计时器”,从肉体的诞生初始,一根看不到的时针便开始逆时针转动,直至肉体死亡的一刻停摆。简言之,每个生命起始的那一刻理论上可以是任何数字,但死亡的一刻,一定归零。

而我和乔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倒计时钟,并读出当时的数据,那么这个数字就是他(她)在人世剩余的时间。已有无数只猴子、老鼠和犬类牺牲,甚至还有我们的近亲,七只黑猩猩为此付出了生命。可以说,它们就是我和乔给那位神秘长官的献祭,未来的某一天,“长官”终将报答我们,而动物们的死也将被赋予恢弘的历史意义。

这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秘密在第八只黑猩猩的身上终被破解。似乎有某种预感,乔给这只黑猩猩以亡妻的名字命名,他叫它劳拉。其他已经死掉的猩猩,都只有冰冷的数字作为代号。而“劳拉”这个与乔密切相关的名字,似乎让此后的一切变得不寻常起来。

这次我的工作是扮演医生的角色,我使用各种药物和仪器确保劳拉存活。我的导师则亲自操刀,完美地暴露劳拉的延髓脑桥和中脑,然后以类似于断层扫描的方式测量劳拉延髓各个区域的生物电。当扫描至某个区域时,显示器上的波形呈现异常的波峰和波谷,乔后来对我说,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钟摆的滴答声。

乔将异常波形输入电脑,经过反复解码运算后,我们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数字—075。这说明,这只此时脑干裸露在外,看上去惨不忍睹的黑猩猩,还有七十五天的时间可活。这次我抑制住了兴奋,反倒是乔的脸上老泪纵横,嘴里嗫嚅着什么,我不敢打扰他,只是支着耳朵听—我听到了,他嘴里一遍遍重复的是一个名字:劳拉,劳拉,劳拉??

说实话,他那样子让我大吃一惊,甚至让我有点儿瞧不起他,两盎司的瞧不起。

之后的工作就顺利得多,我和乔改进了生物电扫描仪,很快就研制出一种只需微创而不需手术暴露延髓的远程皮下探头。这意味着,下一步的动物试验可以开始了。

有关劳拉的死,我有所耳闻,但只是些碎片。劳拉当年是乔的学生,像很多愚蠢的女生一样,她爱上了老师,并共结连理。两人共同生活了五年之后,某天清晨乔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劳拉不见了,连个字条都没留下,从此也再没有人见过她。乔报了案,甚至不惜以他的影响力动用了大人物,大人物责成警方务必找到劳拉,然而可怜的警察们跑遍了整个地球也没有找到劳拉的一根头发。我的导师每天都在家里苦等,整天整天地凝视着床头的电话,对每一次铃响都充满期待,因此整整一年没有在实验室出现。当他终于回来继续他的研究时,表情却平静得就像世上从来没有劳拉这个人。

关于劳拉,我就知道这么多。

今天他居然流着泪呼唤那个名字,这让我非常诧异,那张挂满泪痕的脸从不为我所熟知。我对乔说,此时躺在那儿的家伙既然也叫劳拉,就把它当成劳拉好了,必须承认,它是个女的。

这些话是我在心里说的,我的导师毕竟还没有涉及读心术这个领域。其实我不是个刻薄的人,我只想善意地提醒他,女人是科学的天敌,是埋葬科学家的坟墓。在我看来,女人把未来的科学家产下之后就再无他用,除非她的子宫还有能力再生产几个科学家。

令我欣慰的是,乔很快就复原成了我熟知的乔—他对我下达了进行动物试验的指令,我收回了那两盎司的鄙夷,愉悦地投入工作。实验室里的每个物种都有幸被选中参与这个伟大的实验。我和乔把最新研制的探头植入动物们的颈部,扫描“倒计时器”,再把波形输入解码运算之后,顺利得到了实验动物的大限之日。之后我们遴选出寿命在一个月内的动物,观察、等待、验证??

即使我从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忍不住欢呼了,Oh,My God!我抛掉了矜持,忘记了拷贝导师那种酷酷的、世上没什么能让他稍有得瑟的表情,像个孩子一样扑到乔的身上,而他居然用拥抱回应了我。这恰恰是我当时所需要的。当我们的拥抱结束之后,我才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我想那天乔当着我的面哭了,倒也不必不好意思,我们扯平了。

又过了十几天,黑猩猩劳拉寿终正寝。这次我的导师没掉一滴眼泪,但他厚葬了劳拉,为此还专门买了一块墓地。我有些好奇他是否会在墓碑上刻上“爱妻劳拉”的字样,后来我去看了,墓碑上只写着“劳拉”这个名字,下方以醒目的红色浮雕体镌刻着黑猩猩劳拉的死亡日期,那个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的数字。

去准备吧,杰弗瑞,人体试验可以开始了。乔说。

我的导师此时依然平静如常,可我听出了他声音中细微的波动,酷似病人心房纤颤时的心电图波形。

人毕竟不是动物,我有些担心没有人愿意被告知确切的死期,即便世上能找到这样的人,他们也未必肯接受全天候的观察,因为那样将再无隐私可言。乔的一番话打消了我的部分顾虑,他说他将再次请求大人物帮忙,大人物需要他的研究成果带来的滚滚财富,总而言之,乔是这个国家的国宝,大人物们当然言听计从。

他们不会拒绝的。乔说。

大人物果然很痛快地答应了。或许他们从中发现了巨大的商机,或者其他的什么。不过那不是我们关心的东西,我和乔只关心试验的进度和结果。于是我们很快有了大量的试验对象和大笔的资金。这就是权力的妙处。

跟做动物试验如出一辙,先是从中筛选一批试验对象,将探头植入他们的颈部,扫描“倒计时器”,再把得到的波形输入电脑,启动程序解码运算。随后,我们得到了一大批数据,又从中挑选出十个将于三十天之内死去的人。上述程序执行完毕之后,我和我的导师又遇到了困扰。这些人固然是试验对象,从科学角度讲,他们与那些豚鼠和猩猩并无分别,但他们毕竟是人类,总不能把他们都关进笼子,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麻烦。幸好我的导师是乔,乔似乎能摆平一切麻烦。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甚至连件像样的、可以出入上流社会而不显得寒酸的礼服都没有,可他有大人物的支持。

几天之后乔就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国家安全局间谍机构使用的最先进的跟踪器。这种跟踪器由微型摄像装置、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以及记忆芯片组成,大小只相当于一粒面包渣。跟踪器被植入试验对象前额的皮下,启动后就开始跟踪拍摄被植入者的动态。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跟踪器还能拍摄到被植入者本人的影像,在我的印象中,因为受限于摄像机所处的位置与角度,这绝无可能。

乔解答了我的疑惑,这就相当于回声,乔说,当你对着大山呼喊,声能的一部分就会被吸收,另一部分声能会被反射回来,而这种跟踪器,只不过是增加了影像的反射。

这也是我的专利之一,乔淡淡地说,可我不想耗费时间再去制作这些东西,它们本来就是我的。

他说得没错。

万事俱备后,乔亲自将这十个实验对象分成两组,AB组各五人。A组的将被告知精确的死期,作为对照组,B组则被告知只是一般性的身体状况监控和评估。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动物没有人类的思维,更无法以它们听得懂的语言告知其死期,因此不受自身情绪的影响。而人类因为具有思维,就有受到主观思维影响的可能。作为严谨的科学家,毫无疑问需要一个精确的结果。

两个组相同,他们的前额都被植入了跟踪器。每个试验对象都是单独谈话单独植入,根据严格筛选,这十个人的生活绝无交集。为此我特意根据居住地点、职业、个性、社交关系等参数进行了反复计算,结果是:这十个人在一个月内见面并结识的概率接近零。这将确保试验在绝密状态下进行。

接下来的工作相对轻松,跟一个大厦保安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我和乔将分别监控这两个试验组。我负责A组。

以下是我监控到的A组中三个人的故事。

他们的代号分别是教父、牙医和怨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