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砸了别砸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一个警察、两个联防队员冲了进来。那个精瘦的女人冲在最前面,跳到床边弯腰撩起床单,双膝下跪,撅着两瓣锋利的屁股搜查床下。见没人,她又蹦起来冲进厨房、厕所,旋即又呼啸着冲到我面前,说:“你爸呢?你爸呢?”
“跟人下象棋还没回来呢。”我说。
“警察同志,他撒谎!”女人提着我爸的裤子,拎得老高,像是展示战利品,“你说,你爸莫非是光着屁股出去下棋啦?”
警察摆了摆手,两个联防的人一个把插头插上,另一个把电视打开,录像机的带仓弹出,他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插电源的也走过来,两人蹲下身,等着图像出现。
那女人喘着粗气,几根刺出来的鼻毛被气流吹得笔直。吴姨指着我说:“警察同志,这是那老流氓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爸肯定是让他放跑了!”
腋下夹个包的大肚子警察像个蝈蝈,看了我一眼,说:“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都趴门上听好几天了,那声儿啊,哎哟,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们学。”女人“呸呸”啐了两下,“流氓,真流氓!”
我乐了,说:“阿姨,趴着听多累呀,想看您说一声不就行了嘛。”
在派出所我作了笔录,登记了姓名、年龄、性别、学校、班级,以及我爸的姓名、年龄、性别、所在的学校。“蝈蝈”警察说:“下一步我们要联系你们学校,把你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你们校长,你虽然没满十八岁,可我想你也知道后果。”他咳嗽了两下又说,“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说实话我真不想毁了你的前途。你要真是替自己着想,当然也是替你爸着想,就找到他,劝他来自首,我们一定会宽大处理的。”
警察搂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揽过来,两片热乎乎的厚嘴唇贴在我耳朵上,浓烈的烟臭味钻入我鼻腔。他说:“在这儿我说话管用,多大个事儿啊,谁没看过黄色录像啊。放心吧孩子,没事,让你爸来一趟,交代交代情况,写个检查啥的就行了,顶多罚点儿钱。”
“您也看过?”
“嗯??这个嘛,我看没看过不重要,现在咱们谈的是你爸的问题。”
总的来说,这警察挺和气的,他吩咐联防队员给我买来豆浆和油饼。豆浆甜,油饼脆,他嘱咐的,我一概应承。我说,叔叔,我答应你,我帮你找我爸,劝他来自首。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被放了出来。在烈日下我跟“蝈蝈”警察挥手告别:“叔叔,再见!”就跟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刚刚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似的。
警察也挥挥手,说:“再见,别忘了让你爸来一趟。”就跟他和我爸是多年未见的铁哥们儿似的。
到了家,录像机没了,录像带也没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我洗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是山哥。
“郑平吗?”我说我是。“你旁边没别人吧?”我说没,就我一个。“那你也别说话,你听我说,你爸在我这儿呢。”
“你听着,等天黑了我到你家,你先把你爸的衣服准备好。”
我说,嗯。
“你可把你爸害惨了,”山哥一见我就说,“大半夜的,你爸光着膀子穿着裤衩敲我门,可真够狼狈的。他也一把年纪了,那样儿让人瞧着心酸,都他妈你害的。”这位仁兄跟我妈一个调调,不过我还真没什么可说的,确实是我害的我爸。
“我问他怎么了,你爸还不好意思说呢,后来零零碎碎的我也听明白了。”
“山哥,警察跟我说了,这不算什么事儿,到所里说说就行,写个检查,最多罚点儿钱。”
“你懂个屁!”山哥说,“我有个哥们儿,就因为看黄色录像让公安抓了,劳教两年,还被学校开除了。”他垂下生满卷毛的大脑袋,继续说,“警察那是骗你呢,你爸一露面铁定被逮,你还真信。”
我不敢说话了,闷着头把我爸的衣服胡乱裹了个包袱,递给山哥。他接了夹在腋下,伸手拍了拍我脸蛋,说:“别去看你爸了,放心,我是他学生,肯定饿不着他。过两天我就把他送乡下去,那儿我有亲戚,吃喝住都有人管,也安全。还有啊,我爸有个战友在市局,我让他托托人,没准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你爸就能回来了。”
送走山哥我就睡了。凌晨一点我被电扇吹得浑身发冷,醒了。我记不得做了什么梦,脸上奇痒,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摸,满脸的泪。
下楼,走出门洞,绕到楼后,我站在夜幕中,望着这栋矩形板楼—窗户大都黑着,只余轮廓,像是一排排龋齿,三两个还亮着灯的窗,是幸存的好牙,闪着釉质的森森白光。
我弯腰摸了半块砖头,瞄准龋齿中的一颗,扔了出去。
5
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这台先进的影像机器带给我的视觉享受只有区区十几天,但这十几天足以让我学会性交。它是个速成班老师,而学生我已毕业。为了吸引你们阅读,我不妨先透露一下,用不了多久,我就找到了实习的机会。
走出大院左转,到公交车站再右转就是先锋街。午夜的马路上车辆稀稀拉拉,人气全集中在路两边的便道上。这儿全是一字排开的大排档和烤肉摊,孜然粉、辣椒末和羊肉的味儿与缭绕的烟雾混杂,蒸腾在人们的头顶。男人们光着膀子亮出肌肉或赘肉,喝酒、吃肉、侃大山。女人们趿拉着拖鞋坐在板凳上,啜着可乐,陪着她们的男人,有的分开双腿,露出看不清颜色的内裤;有的夹紧双腿,只露出两只圆滚滚的膝。
我沿着马路牙子走,目测着经过的每个大排档的人数,想找个最清净的地方坐下来。走着走着,就看见杨科和我们院两个孩子正在啖肉吃酒,我一缩脖快步前行,却还是让他瞅见了。
“郑平,过来过来,这儿正喝着呢!”杨科过来伸手拽住我胳膊,脸上有点儿藏不住的尴尬,“不好意思,我没敢叫你出来,我瞧着你爸脾气上来了,就赶紧撒丫子了,你爸没怎么着你吧?”
我挣脱了他的手,说:“我爸差点儿让警察逮起来,录像机也没收了。”
“啊,不能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杨科嗓音尖厉,连烤肉的老板都停下扇手里的蒲扇往这边瞅。
“我操,你小声点儿。”我冲另外俩哥们儿打了个招呼,“没事没事,你们坐着,我俩这就过来。”
“我爸躲起来了,我告诉你啊,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会儿喝酒一个字也别提。”我腾出左胳膊搂着杨科,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等散了,我再慢慢跟你说。”
“嗯,我明白。”
天都快亮的时候我们才散,我和杨科说顺便带点儿油条豆腐脑儿回去,打发那俩哥们儿先回家。我讲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家的一切。杨科听完,舌头像狗一样吐出老长,人话也不会说了。“我操我操我操我操!”完了又说,“对了郑平,那寡妇有个儿子,当兵的,前两天刚从部队回来探亲,”杨科歪着头看着我,脖子上爆起一根青筋,“要不,咱找几个哥们儿,弄丫的!”
“跟她儿子有什么关系。”我说,“再说你是打架的人吗?”
杨科的青筋潜入皮下,他嗫嚅着说:“跟你们??一块儿,我就不怕。其实,我下手黑着呢!我不就是想帮你出口气嘛??”
“昨晚上我把她家玻璃砸了。”我说,“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让我爸安安全全地回来。”
“杨科,你们家公安局有人吗?”我问。
“我到家就问我爸去,不过,好像没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公安的人,估计悬。我爸你还不知道啊,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什么朋友,还不如你爸呢。这事儿要搁他头上,别说跳窗户,根本就挪不动步,早拉一裤子了。”
“你们家有地儿住吗?”我说,“这两天不想回家了,就算警察不找我,吴寡妇也得找我,我倒不是怕她,就是嫌烦。”
“我家?行,你跟我一屋睡,不过你得委屈点儿,打个地铺行吗?”
“行。”我说。
杨科偷瞄我两眼,又垂下头,一个字比一个字声小地说:“你说??我要是让你在我家睡,算不算??窝藏人犯啊?”
“你他妈才人犯呢!”
“那,我跟我们家人怎么说?”
“你就说让郑平辅导我功课,共同学习,共同进步,齐心协力迎高考。”
“操,得了吧,你那成绩还不如我呢??”
我在杨科家楼下等他。过了几分钟他下来了,手拢着嘴就往我耳朵边凑,我把他爪子拍到一边,说,你丫至于那么神秘吗,说你是假娘儿们你他妈还真是。他嘿嘿笑,“特大喜讯,你这逃犯的问题顺利解决,我姐答应窝藏你。你要是愿意,就在她公司里睡,正好给她看着点儿,还管你两顿饭,敢问意下如何?”
“太好了!对了,咱姐做的是什么大买卖?”
“就是一复印的,我姐特臭美,说自己是搞广告策划的,创意产业。”
“虚荣啊,女人—”我说。
杨秭芳龄二十有一,烫了个爆炸头,这发型绝对毁几载青春,跟她的脸合成后入眼就有二十六七了。她眉眼间与杨科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一双美目,比如睫毛长而上卷,比如只能容一根面条通过的小嘴儿。她身材挺丰满,我不会形容女人,用香港录像片里的话说,就是前挺后撅的,发育得极为完善。这点与她弟弟不同,杨科心里蓬勃肿胀,身子却还是男孩的身子,仍然停留在童稚状态。
她在前面走,圆鼓鼓的臀部包在橘黄色一步裙(这种裙子下摆极瘦,只能迈一步的步幅,步子再大点儿就要撑破,春光外泄,因此得名“一步裙”)里,像一个快要胀破的大橙子。我和杨科在她身后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我暗自使劲,竭力把视线拽离那只诱人的“橙”。
杨科他姐的所谓广告公司并非临街铺面,而是在一片刚建成的小区里。有几栋楼还没完全交工,靠西侧倚着墙有一排简易房,有民工不时进出。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一个单元,杨秭掏钥匙打开一层冲西的101。这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不大,两台复印机、两台电脑和一个双人沙发就填满了,阳台上,摞着A4和B5复印纸以及油墨等耗材。杨秭推开那一室的门,正对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看着挺气派的黑里透红的老板桌,桌后是高靠背的转椅。靠窗有一张单人床,铺着印有花仙子图案的粉色床单,和枕头是一套的,枕头上有一只肥胖毛绒熊。床头是个老式的电视柜,安卧一台十四英寸的日立,电视下面的一层令我心跳提速,那个黑匣子,是一台JVC牌的录像机。
“郑平,你就睡这张床吧,洗漱用具你带了吗?没有我让杨科去帮你买。”杨秭拍了拍床,两手绕后由腰及臀,由臀及大腿根,向下捋了捋裙子,然后斜着坐下,跷起套在肉色丝袜里的小腿,脚尖微颤,鞋跟吊在脚上。
“带了,姐,这已经够麻烦您了。”我说。
“客气什么。”杨秭拎着熊脖子抱在怀里,胖熊的头低垂,似乎是在努力嗅着来自女主人的味道。
“你和杨科是哥们儿,那也算是我弟。”她歪了头笑,眼睛盯着我,“所以不用跟我客气。”
我的脸发热,那股热电光石火地传至耳根,我低头垂手,说:“算,当然算,姐。”
“这张桌子你随便用,你不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复习功课吗?我这儿就挺合适的。听杨科说你们俩老是考班上的前三名,齐头并进,真挺棒的。我是完了,天生不爱学习,看见书就头晕,只能做个小生意。”她停了停,又说,“你们可别学我,没出息。”
“谁说你没出息了,姐,你这公司多好啊,创意产业,还有个词叫朝阳产业吧,都是形容你们这行的,是吧,郑平。”杨科嬉皮笑脸地问我。我赶紧点头。
“贫吧你就。”杨秭把熊放下,转身趴在窗台上,“郑平你看,小区里还有好多民工,晚上挺乱的,让你住这儿呢,一是方便你复习功课;二是你也帮姐看着点儿,别让人偷了咱们的电脑、复印机什么的,这机器贵着呢。”她转过身,两手向后撑着窗台,双肩高耸,上身后缩,髋向前挺,说,“听杨科说你打架还挺厉害的,是不是啊?”
杨科及时截住了我的谦恭,“姐,你知道他外号叫什么吗?”又截住他姐的好奇,“我们都叫他瓶子,我们晚上出去喝酒,要是跟人打起来,他永远是第一个动手的,抄瓶子就往那帮孙子脑袋上砸,都花了好几个了!”杨科很兴奋,就跟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似的。
“真的呀郑平?”杨秭的眼睛瞪得溜圆,眼波流转,煞是好看。
“姐您别听杨科胡说,他那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我哪有那么狠。”
“男孩子嘛,打打架正常,别出大事就没啥。我男朋友也爱打架,他在东关那片可有名了,”杨秭说,“杨科说你还帮他打过好几次架呢,是吗郑平?”
她笑得俏皮,我的脸蛋和耳根褪了色,说话也顺畅了点儿:“我和杨科是好哥们儿,”我把胳膊搭在杨科脖子上,“您这弟弟如花似玉、柔柔弱弱的,我可不能让他挨欺负。”
“又来了又来了,你丫这是损我是假娘儿们呢!”杨科右手捏了个剑诀,作势向我小腹刺来。我垫步拧腰避过这一剑,还了一招“风摆荷叶”,化掌为刀,劈向他露出破绽的右肋。
我的笑声浑浊,杨科的笑声清亮,她的笑声婀娜。
有形容一个人的笑声婀娜的吗?
有,有些女人的笑,是带着身段的,袅袅婷婷。
晚上十一点多,我溜回家拿了换洗衣服,又撬开我爸的抽屉拿了存折,准备明天取了钱去买个BP机,汉字显示的。这玩意儿我早就惦记上了,可我爸就不答应给我买,说是考上大学再买。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爸回头即便发现了,也没心思埋怨我偷他钱,而且买了BP机我就能跟山哥联系上,让他把我爸的情况及时汇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