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锐把纸扔在字纸篓里,又欠身从纸巾盒里扯了一张,从容地擦拭着作案工具,一张不够又扯出一张,随后起身,两手大拇指插进短裤两侧将它提了起来。
“来吧,妈,我们谈谈。”马锐说。
马锐说:“妈,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除了考上你满意的大学,我无以为报。”
马锐说:“妈,除了对你的付出表示感谢,我还想说几句你未必爱听的话,比如,我恨你。其实也谈不上恨你,准确地说是恨你给我安排的一切。”
马锐说:“妈,我厌恶按时起床,穿衣,排便,洗漱,吃你的营养早餐,上车系安全带,亲你的左脸,走进校门而不是跑进校门;我厌恶走出校门而不是跑出校门,上车系安全带,吃晚饭,做功课,排便,洗漱,亲你的左脸和按时上床。”
马锐说:“妈,我唯一不介意的就是你今天闯进来并看到我的丑态,你所认为的丑态。妈我必须告诉你,这才是你的儿子,这才是真实的我。”
马锐说:“妈,你别扮雕塑了,你这样很累的。妈,我还想跟你说的是,你已经得到了你想得到的,现在该我去选择我的活法了。明天我会离开这个家,去什么地方我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全凭我兴之所至。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同样没法告诉你,什么时候觉得烦了,我自然会回来。”
马锐说:“你问我出去想干吗我也没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也不会干什么,不会逃课、不会打架、不会泡妞,连他妈的顶撞老师我都不会。我只会干一件事,那就是听你的话。那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现在唯一能干、想干、必须干的事就是—不再听你的话。”
说完马锐就回屋了。江海燕解了冻,融化在沙发里,当她总算能聚合成人形时,就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
马林生回来的时候,江海燕还在沙发上哭,那个信封还在她手里攥着。他问了半天也没得到答复,江海燕抽噎得已说不出整个的句子了。马林生掰开江海燕的手,把信封抢过来。“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哭个什么劲儿啊。”他双手捧信站起来喊,“马锐,出来出来,是不是你把你妈气哭的—”
马锐的房门紧闭,没得到回应的马林生转头摩挲着妻子弓弦一样的后背,尽可能让她松弛下来。随后,江海燕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为什么哭,包括她看到的马锐手淫的情形。
这时马锐走出来,径直走到马林生身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摆了个夹烟的手势,冲马林生伸过来,说:“爸,给我一支烟。”
马林生愣了,但只是短短一瞬,便利落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马锐。马锐抽出一支,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然后跳到沙发上盘着腿吞云吐雾,刚抽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疯了!”江海燕跳起来要抢马锐的烟。马林生忙把妻子摁倒在沙发里。
“你让他抽吧,”马林生也点了一支,“马锐已经十八岁了,成人了,他有权选择抽或者不抽。”
“不过??”马林生说,“马锐,你应该知道抽烟的坏处。”
“我知道。”马锐从鼻子里射出两道烟柱,“抽烟导致肺癌,抽烟导致阳痿,烟盒上写着呢。”
“那你还抽!”江海燕被“阳痿”这个词点着了引信,又炸了,跳起来冲马锐扑过去。马林生扯住却没摁住她,江海燕甩开马林生,干号着飞奔进卧室,“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儿子。”马林生吸了一口烟,半张着嘴,把一团烟笼在口腔内,又缓缓把烟从口鼻中喷出,“你看,烟不能吸太大口,都吸进肺里不好,让少部分进肺,其余的在嘴里转转就出来,照样能过瘾。”
马锐照着样子来了一口,果真没咳嗽,看起来马林生说得不错。
“爸爸总是出差,对你的关心确实少了点儿。”马林生说,“我承认,你妈妈的教育方法有点儿死板,也限制了你的自由,”说到这儿,马林生压低了声音,使了个眼色瞥向卧室,“你妈跟其他老娘儿们没什么两样,是挺烦人的,说实话儿子,我特能理解你。”
“真的?”马锐歪着头问。
“真的。”马林生说,“当年你奶奶也是这么管我的,你想想我能不理解你吗?感同身受啊!”
“那时候我也是一堆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好还得挨揍。爸可是没动过你一手指头吧。”马林生说,“你爷爷奶奶那个年代可没如今这么文明,说打就打,有一回我数学考了个不及格,你爷爷把我吊在暖气管子上拿皮带抽,那个疼啊,整整一个礼拜我都是站着上的课,屁股都不敢挨凳子!”
“那??”马锐问,“同学不笑话你吗?”
“谁笑话谁啊!”马林生端着烟缸递到马锐身前。马锐掐灭了烟,马林生又说,“班里又不是就我一个人站着上课,至少四五个都戳着,哈哈,全是被爹娘打了屁股的!”
里屋的江海燕听到客厅里的阵阵笑声,马林生的闷笑、马锐的脆笑。她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酸楚地想:哼,恶人都让我做了,你们倒挺乐呵。
马林生回到卧室时已过了十一点,江海燕问:“你跟儿子谈得怎么样?他还出走吗?”
“走。”马林生俯身在江海燕脸上亲了一口,“干吗不让他走?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咱们做父母的不该干涉他。再说了,让他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
“你倒是放心,”江海燕重重地翻了个身,“儿子可是我的心肝,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看你又要哭是吧,”马林生说,“能出什么事啊,他又不是小孩了,过马路还得牵着。我跟你说,你的教育方法确实有问题,你不能总关着他,该放飞的时候得放飞。”
“放飞?”江海燕说,“他可还是个孩子,万一遇到抢劫的怎么办?万一碰到坏女人怎么办?万一加入黑社会怎么办?”
“女人见识。”马林生说,“哪有那么多万一,他要自由你就给他自由,等你给了他自由,他就知道自由是有代价的了,到那时候自然会回来,乖乖地还在你这老母鸡的翅膀下幸福、安全地成长。”
江海燕:“可我还是担心??”
“担心个屁,我跟你说??”
睡到上午十点马锐才醒来,又赖了一会儿床,起身拉开百叶窗。窗外的石板路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道流淌着水银的河,马锐又拉下百叶窗,让屋子暗下来。转身进洗手间洗漱,收拾完毕后他推开父母卧室的门,没人。他走下楼,茶几上有一张字条,是马林生的笔迹,上面写着:
“儿子,行李都给你准备好了,别忘了带上钱和信用卡,另,身份证在钱包里。爸爸妈妈祝你玩得开心,等你回来。父字。”
外面阳光刺眼,热浪滚滚,马锐刚走到阳光下就出了一身汗,干爽的身子瞬间变得黏黏糊糊。马锐伸了个懒腰,两手像翅膀一样张开,摆了个《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的姿势。这样似乎还不过瘾,他正想像华莱士那样大喊一声,突然一股来源不明的温热液体自高空而下坠落在他的鼻尖上,还有几滴飞溅到他嘴里。马锐赶忙“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口水,倒是没什么异味,可他想到那很可能是蝉的尿液,于是又干呕了两下。
马锐拦了辆出租车,告诉“的哥”去火车站。车里冷气充足,马锐的汗尽数消退,心情又愉悦起来,想到即将开始的第一次远足,有些兴奋难抑。他想跟“的哥”说这是他第一次远行,并且是独自一人,对,重要的是独自一人。不过这位秃头出租车司机一脸沉郁,始终保持沉默,所以马锐也没有开口。独享这快乐也挺好的。他索性打消了与“的哥”分享的念头,掏出MP3听歌儿。
二十分钟后,车停了。马锐付了账,秃头“的哥”告诉他后备箱已经打开了,让他自己去拿行李。马锐下车走到车尾,掀了掀,没动静。
“嗨,师傅,后备箱没开!”
这时,出租车放屁一般喷出一股尾气,一溜烟儿地跑了。等马锐反应过来想去追的时候,出租车已经踪影皆无。他觉得一阵眩晕,心跳也快了起来,掏出手机想报警,却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打票,更别提记车号了。“操你妈!你他妈的不得好死!”脏话破口而出,把身边经过的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吓了一跳。马锐自己也有点儿惊讶,他倒不是没骂过街,可那大多是在心里,这么声势浩大地破口大骂,好像还是头一回。
衣服在旅行箱里,现在已经属于那个不得好死的秃头了。好在马锐还有个双肩包,里面有钱、信用卡和身份证,这三样东西可以保证他继续这次旅行。
售票厅里排着几列长队,这些队伍有个特点,尾部无一例外的纤细,顶在售票窗口的队首则臃肿很多。马锐知道,那是些加塞儿的人,这些人大都身躯庞大,肌肉隆起,裸露的皮肤上有狼头、虎头或者其他什么头的刺青,这些特征是他们能够加在别人身前先买到票的资本。马锐也想加塞儿,他想那一定是件很刺激的事,可是他没有庞大的身躯、隆起的肌肉以及刺青,只好老老实实地排队。马锐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每挪动一步,挤入他鼻子里的味道就更浓郁了一些,那是一种汗味、狐臭味、劣质香水味、油腻的头皮味和方便面调料混合的味道。马锐使劲做了几次吞咽动作才把欲呕的感觉压了下去。我家厕所都比这儿的味好闻一百倍,他想。
总算排到了窗口,马锐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要去哪儿。他脑袋里出现了几个城市名,正筛选着,一个身躯庞大、肌肉隆起、三角肌上文着狼头的壮汉挤在他身前。那人雄壮的屁股一撅,马锐站不稳了,他身后的人就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马锐扭头跟身后骂骂咧咧的大肚子女人说对不起,然后转头揪住了刺青壮汉的背心,说:“你凭什么加塞儿!”
壮汉把脑袋从窗口拔出来,看着马锐笑了:“就凭这个。”他用一只手把马锐提了起来,就像从一排萝卜里拔出其中的一棵那么轻松。
马锐被壮汉掐着脖子,觉得快没气儿了,攒了最后一口气,抬脚冲壮汉的裤裆踢去。壮汉“哎哟”了一声,像把刀一样折叠起来。马锐被扔在了地上,觉得满脑袋星光闪烁,等星星都消失了,他爬起来四下看,壮汉也消失了。大肚子女人正在买票,身后是个瘦高老者。马锐走到老者身边,说:“大爷您好,我刚才在这儿排队来着,就在您前边。”
老者指指买完票正要离开的大肚子女人,说:“我前边是她,去去去,后边排队去。”
老者后面的人说:“去去去,后边排队去。”
老者后面的后面说:“去去去,后边排队去。”
“阿姨。”马锐拽住大肚子女人的胳膊,“您帮我作个证,我刚才是不是排在您前边来着?”
“我??”大肚子女人说,“我哪记得。”说完伸出圆滚滚的手臂推开马锐,施施然走了。
马锐一点儿办法都没了,“这帮孙子一点儿道理都不讲??”马锐跟自己说不哭不哭,可还是哭了。他哭着往外走,又成了队尾。
一个小时后,马锐买到了去青岛的票,他隐约记得父母曾带他去过这个城市,可现在他只知道那里有海。想到海,就有个海把他脑袋填满了,那个刺青壮汉在马锐的脑海里扑腾了几下就不见了,他消失的水域有个巨大的旋涡在旋转。
离开车还有四十分钟,可以去KFC饱餐一顿。马锐由海又想到了海鲜,饿了。
两个汉堡,一大杯可乐,马锐吃饱喝足,检票,进站,上火车,一切顺利。
马锐的座位靠窗,他很满意,沿途可以看看风景。落座之后马锐开始观察他身边的人—坐在他左边的是个衬衣雪白的眼镜男,上车后就捧本书看,马锐想看看是本什么书,可是封面和书脊从他的角度都看不到。对面是两个女孩,跟眼镜男对脸坐的是个胖姑娘,脸庞滚圆硕大,五官却很精致。精致的意思就是说,眉眼鼻唇清秀俊俏,型号与脸明显不匹配,像是某个潦草的人把一套清秀五官随手PS到一个肥白屁股上。大脸之下没有过渡直接就是一对丰腴球体,委委屈屈地被主人关押在T恤里。马锐想,它们被解救出来时一定是惊涛骇浪,这幅想象中的情景让他有点儿发晕。另一个女孩与马锐对坐,留齐耳短发,皮肤是小麦色,鼻梁高鼻尖翘,眼窝深邃,嘴唇丰满,像个混血女郎。两个女孩穿着同一款的T恤,胸前是三个摇滚范儿的黑白欧美女郎,女郎们的头部有四个英文词组成的短语—TIME TO GO HOME。
马锐很高兴,一路上有漂亮姑娘相伴,多美好啊,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
于是马锐开始偷窥那混血女郎。这时胖女孩嚷着要吃零食,她的身高不足以从行李架上把包拿下来,所以由混血女郎代劳。有眼福的马锐顺势欣赏到了女孩的腰肢和肚脐,假如他不是个容易知足的人,真会忍不住摸上一把。
拿到零食的胖女孩开始往嘴里塞东西,她吃东西是那种让别人看着也忍不住想吃的样子。后来马锐想,那时他可能是很没出息地吞了一口口水,混血女郎才把一包零食塞给了他。他慌乱又坚决地拒绝,从上幼儿园起,江海燕就不让他吃陌生人的东西。
“嘿,来点儿!”混血女郎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倾,马锐即使垂着头也能看到那道让他晕乎乎的乳沟。那包零食几乎已经放到他的腿上。
“吃吧吃吧。”胖姑娘也加入了进来,“帅哥,你也来点儿吧。”她抓起另一包吃的放到眼镜男眼前。眼镜男比马锐还慌乱,书都掉地上了,这时马锐看到了书名—《在路上》。
“小屁孩,一定是你妈妈教你的。”混血女郎说,“不许跟陌生人说话,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是不是?”混血女郎说话的时候鼻子与嘴角之间浮现出一道细纹。
这时眼镜男已经在胖姑娘面前败下阵来,零食在他嘴里咀嚼着,《在路上》放在胖姑娘的膝上。她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噼里啪啦地翻书,看得眼镜男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