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小屁孩,”马锐把混血女郎伸过来的手推了回去,“我只是不想吃。”
“可你就是个小屁孩啊。”混血女郎把零食放到小桌上,“我们都上大学了,有资格这么叫你。”
“我也??”马锐想,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也马上上大学了,清华。”
“清华了不起吗?”胖女孩头也没抬,重重地掼过来一句。
“我不是那意思。”马锐沮丧到底。清华的名头确实不足以把男孩变成男人,想到这儿马锐后悔得不行,赶紧装出一副高屋建瓴、虚头巴脑的老干部模样,他想教训胡乱插嘴的胖女孩几句,却只是“哼”了一声,聊以表示对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妄自揣度他人的不屑。
“想证明自己不是小屁孩?”混血女郎探过身子,鼻尖几乎碰到马锐,“很简单,把这个吃掉,这可是下了迷药的,你吃完了说不定就被我们俩迷奸了,人财两失可别怪我。”
“吃就吃,谁怕谁呀!”马锐从桌上抢过那包零食,抓了一把塞到嘴里,好像是牛肉干。马锐想,迷奸我的事你自己干就得了,你那个肥猪同伴就省省吧。
《在路上》现在被牢牢地捏在胖女孩儿的手里,眼镜男不好意思往回要,就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个纸包装的鲜奶,给胖女孩和混血女孩一人一盒,犹豫了一下,又递给马锐一盒。马锐这回很干脆地接了过来,道了谢。四个人被零食和牛奶搅得熟络了,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车外渐渐暗了下来,一闪而过的小城镇亮起了灯。列车员推车叫卖,马锐买了啤酒、花生和卤菜,豪迈地叫其他三人来吃。啤酒把残余的戒备驱赶殆尽,四个旅人熟得如同多年的老友。
马锐讲了他的这次远行,讲了他那神经质的母亲,讲了他通情达理的父亲。
混血女孩端起啤酒,一双深邃的美目里闪着光,她说:“To freedom!”
胖女孩和眼镜男也举起啤酒:“To freedom!”
马锐觉着眼睛潮乎乎的。“To freedom!”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引来了邻座的几道目光。
马锐尴尬地坐下,继续跟混血女郎搭讪:“你刚上车那会儿我就看你眼熟,这会儿我想起来了—”
“安吉丽娜·茱莉。”混血女郎头也没抬。
“对对对!”马锐说,“安吉丽娜·茱莉!”
眼镜男正在跟胖女孩聊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堡,听马锐说话也扭过头,说:“你还别说,真像!”
“那你就是皮特—”胖女孩儿看着马锐,舌头有点儿大。可能是大帅哥皮特让她兴奋难抑,她一把搂住混血女孩,说:“你看这孩子像皮特吗?还没成人的正太版皮特??”
“那我们就是一对了,是吧?”混血女孩微笑着直视马锐,鼻翼两侧泛起两道细纹。
“那我们??必须得发生点儿什么。”马锐借着酒劲把头伸到混血女孩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We will.”茱莉说。
凌晨时分,列车停靠在济南,眼镜男收拾东西准备下车,茱莉和胖女孩都睡着了。《在路上》被胖女孩压在臀下,仅露出一角,眼镜男捏着书角,拽了几下,胖女孩屁股动了动,眼镜男如愿拿到了书。列车一停马锐就醒了,见眼镜男要下车,他就帮着提行李。送到车厢门口,眼镜男回头跟马锐握了握手,说:“兄弟,小心着点儿,我瞧那俩妖精不是什么正经姑娘。”马锐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在车厢连接处马锐点了支烟,望着窗外的眼镜男渐行渐远,心想,这孙子真不是个东西,刚才还有说有笑地东拉西扯呢,转头就说人家是妖精,人性好复杂啊,操。
回到座位,眼镜男的位置空着,马锐干脆蜷缩着身子躺下。从小桌下,他欣赏着混血女孩在暗夜中闪光的腿、涂着桃色指甲油的脚,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直至沉沉睡去。
早上五点,马锐醒了,茱莉正在收拾行李,胖女孩正在补妆。
“该下车了。”茱莉说。胖女孩收起化妆盒,抬起一只脚踢了踢马锐的大腿:“嘿,皮特,懒猪,起来啦!”
马锐心里说,你才是猪,你刚照完镜子你最清楚谁是猪。
马锐跟在胖女孩身后下了车,后者的行李都在马锐的手上和背上。先下车的茱莉正跟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青春痘的男人说话。茱莉扯过马锐,一只手插到马锐腋下,说:“这是李哥,我室友的哥哥,他负责咱们在青岛的腐败。这是我小男朋友皮特。”
李哥伸过一只大手,说:“欢迎茱莉,欢迎皮特。”
马锐问:“你真叫茱莉?”
“没错,我就叫茱莉。”茱莉冲马锐挤了挤眼。
马锐不问了,毫不迟疑地选择当茱莉的同谋,帮她保守一个他也不明白的秘密。
这时胖女孩也把手插到李哥腋下,说:“李哥,你这几天归我啦!”
三人上了李哥的现代SUV,胖女孩占据了副驾驶的座位,马锐和茱莉坐在后排。李哥沿途介绍着青岛的名胜,胖姑娘每听到一处就吼一声:“哇塞,我要去玩!”茱莉则很安静,她把头贴在窗玻璃上,一只手悄悄伸过来,与马锐两手相握。马锐觉得心情好到了极点。
接下来还会更好的,马锐想。
酒店在燕儿岛公园对面,李哥管茱莉和马锐要了身份证去前台订房。胖女孩对大堂正中摆放的一个巨大的章鱼模型发生了兴趣,转着圈数章鱼的触须。李哥拿房卡给了茱莉:“你和皮特502,狄安娜住503。”
马锐这才知道胖姑娘叫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怪不得面如满月。“李哥,”马锐说,“别别,我自己一个房间,茱莉和??安娜住一块儿。”
李哥扭头看茱莉,说:“我说妹妹,这怎么回事啊,你俩不是一对吗?”
茱莉佯怒,拍了拍马锐的脸说:“说你是小屁孩你还不承认。”转头又跟李哥说,“我这小男友还是处男呢,有点儿害羞。走吧李哥,先把行李扔上去。”
茱莉拿卡刷开门,马锐把两人的包拎进屋,他听见茱莉关上了门。茱莉从马锐身后跟他说:“逗你呢小屁孩,别怕,我跟安娜住一屋。”茱莉拽着拉杆箱开门往外走,扭头甩给马锐一个神秘的微笑,“不过晚上我可能过来找你。”说完就关门走了,留下了马锐一个人水草一样复杂着。
“操,我有点儿相信她是个妖精了。”马锐想起眼镜男的话。
在楼下的茶餐厅吃完早点后,李哥说:“你们回房间休息会儿,中午我来接你们去云霄路吃海鲜,然后回酒店换衣服,对面就是海,想洗海澡就下海。对了,我们青岛人管在海里游泳叫洗海澡。晚上呢,咱去吃海鲜烧烤,喝最正宗的青岛生啤。”
狄安娜和茱莉欢呼,马锐只得配合着小规模欢呼了一下。
马锐回屋冲凉,擦干了身子来到窗前。窗外就是大海,像个正在倾倒的巨盆,他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兜头浇下一盆海水。
海滩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散步者走入又走出马锐的视线。
马锐躺在床上,总是听到门响,他觉得茱莉随时会进来。但是她始终没来,他只好睡着了。
午餐的海鲜异常丰富,马锐的胃口总算还不坏,吃了满满一盘鲅鱼饺子,又跟李哥、狄安娜干了几杯啤酒,也没头晕。茱莉吃得不多,更是滴酒未沾。
饭后,马锐和狄安娜都换好了泳衣,茱莉出来的时候却是一袭葱绿吊带长裙。李哥问她怎么不换泳衣。“大姨妈来了。”茱莉神色淡然地答道。
下海后的马锐迅速忘记了不快,他和狄安娜在海里扑腾,狄安娜笨拙的泳姿让他想到了《动物世界》里的海象,不过海象在水里没有狄安娜那么笨。马锐潜水悄悄向狄安娜游去,在水里,狄安娜的两条大腿有如巨型石柱,他抱住一扯,没扯动,反倒被狄安娜转身摁在水里,啃了一嘴沙子。胖女孩的肥滑大腿掠过他的身体,马锐发现自己的某个地方硬了。就是这时,他想起了岸上的茱莉。
马锐摆脱了狄安娜,起身往沙滩走。看到茱莉和李哥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说着什么,李哥的一条胳膊还搭在了茱莉的肩膀上。
马锐想揍人。
晚餐是海鲜烧烤,狄安娜面前,扇贝、生蚝、基围虾的遗体狼藉,茱莉还是没怎么吃,却一杯一杯地喝酒。李哥又把胳膊搭在了茱莉的肩膀上,马锐想把扎啤杯子往他脸上摔,攥在半空中许久,却一仰脖将酒灌下肚子。
马锐喝大了。
马锐说,你们知道什么叫自由吗?你们知道当父母的乖孩子的苦吗?
马锐说,你们看过《特立独行的猪》吗?你们知道被别人设置生活的滋味吗?
马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凯鲁亚克吸的是哪种大麻吗?你们他妈的知道艾伦·金斯堡的《嚎叫》第一句是什么吗?
你们他妈的什么都不懂,还管我叫小屁孩,我操你们的妈。
这就是马锐最后说的话,说完他就趴桌子上了。
马锐在海里潜水,海水澄澈异常,珊瑚礁色彩斑斓,亮绿的海藻摇曳生姿,游鱼的鳞片清晰可见。马锐看到一双白皙的脚,那双脚的脚趾涂成桃色。他望着那双脚向自己走来,倏然转过身去。那是两条玉雕的小腿,马锐无法形容它们的美,他只想抱住,把灼热的脸贴上去。当他的脸触摸到那双琼脂一样的小腿时,那两条腿却于瞬间变成了美人鱼的模样—他喷涌了。
强光让醒来的马锐睁不开眼,他听到有人在说:“他醒了。”
当他能睁开眼之后,他看到的是一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李哥的胳膊仍然搭在茱莉的肩上,好像他从那个烧烤屋一直搭到了现在。陌生的是,茱莉全身赤裸,两手交叉似乎是很随意地遮挡着羞处。再往下是马锐在梦中触摸到的琼脂一样的小腿,不是美人鱼的形状,马锐确信使自己喷涌的就是它们。
马锐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棉被下的自己不着一缕,胯下冰凉。马锐抬头寻找茱莉的目光,茱莉则迅速逃离了他的注视,摆脱了李哥的手臂,进了洗手间。
李哥坐在床边,青春痘下藏着一种马锐察觉不到的笑。他说:“茱莉是我的女朋友,现在你把她睡了。你说我是该报警呢,还是揍你一顿,或是把你阉了呢?”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把柳叶小刀。
“你们耍我!”马锐说,“你们他妈的一直在耍我!”
“你说对了,”李哥在手指间转着那把小刀,“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不过你认为的‘耍’跟我们的理解不同,在我们看来,这就是在救你。你懂凯鲁亚克是吧,你想追求在路上的感觉是吧,你想活得像个鱼,像个鸟,世界任你飞,任你遨游是吧?告诉你,凯鲁亚克就是个垃圾,是个欠整、欠揍、欠关起来的人渣!跟你说这也没鸟用,我也不想当你的人生导师。说吧,我是报警还是把你阉了呢?”
“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李哥说,“把你的钱和信用卡给我就行了。对了,别忘了给我密码。”
李哥临走的时候,拿刀拍了拍马锐的脸:“小屁孩,再见了啊。”
门关上之后,马锐跳下床来。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茱莉当然不会还待在那儿。
马锐翻遍了整个屋子,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双肩包都不见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光着屁股在床上号啕大哭一场,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哭不出来。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响,马锐抓起电话,一个陌生的女声对他说,有人给你在前台留了包裹,要不要现在送上来。马锐听见自己说,好。
马锐开了个门缝,把自己的重要器官都挡住,一个包裹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他关上门,打开包裹,里面有三张面值一百的人民币、一条内裤、一条短裤、一件T恤。T恤的款式与茱莉和狄安娜的相同,海蓝色的,胸前是三个摇滚范儿的黑白欧美女郎,女郎们的头部有四个英文词组成的短语—TIME TO GO HOME。
马锐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时间,时间也终于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马锐。
“Time to go home.”马锐说。
现在马锐站在了自己家的楼下,抬头望了望自己卧室的窗户,淡绿色的百叶窗垂下,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一分钟后,马锐摁响门铃,江海燕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把阔别已久、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心肝宝贝搂在怀里,用一位母亲的眼泪为儿子洗尘。马锐也作出积极的回应,在扑进母亲怀里的一刹那打开泪腺的闸,哭得稀里哗啦。
假如马锐只是站在自己家的楼下,抬头望望自己卧室的窗户,然后继续向前,再穿过三个街区,转而向西,再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他就会看见一个巨型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孩将向他展示安吉丽娜·茱莉似的笑容。而广告牌的对面就是这个城市最负盛名的酒店,酒店里某个豪华的巨大包间里,最尊崇的席位上,他的父亲马林生正在给他的客人们频频敬酒。他的客人们依次为—秃头出租司机、刺青壮汉、大肚子女人、瘦高老者、青春痘李哥、胖乎乎的狄安娜,以及有着一双琼脂玉石般皎洁小腿的茱莉。
(作者注:马林生、马锐这两个人名出自王朔的小说—《我是你爸爸》)
成人礼
这个故事的高潮发生在一个低级旅社的普通房间。房间内陈设简单,两张单人床中间夹着一个床头柜。靠窗的床边有两人,一男一女,一坐一立。女人站在床边,两手捏着裙摆,抖簸箕般上下呼扇,形成了这斗室内唯一的风景—两条象牙色大腿忽隐忽现。
女人连说太热了,这屋里怎么这么热—说着,就扭到高速旋转的电扇下,裙裾与长发绽放。
“电扇吹的也是热风,真讨厌。”她仰脸冲着旋转的叶片抱怨。
男人没出声,起身脱了T恤甩在床沿,也凑到电扇的热风下。
女人说,你还不嫌热呀,你身上黏糊糊的别抱我。男人蹲下身,下巴顶在女人的小腹上,两臂蛇行包抄,搂住女人的臀,一手一瓣,像捏小孩脸蛋似的拧了两把。女人哧哧地笑,蓦地挣脱男人的手臂,撩起裙子把男人兜头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