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在这年11月初《上月反省录》中自道:
……金圆券发行数目之大,造成了10月初的所谓抢购运动。由此而发生市场波动,一天不如一天地坏下去了,自己感觉到用下去的力量,已不十分有效了,在经济方面讲,是因为金圆券发行的数字太大,到处都是钞票,而这许多钞票,都是无路可走,所以造成了市场的混乱。吴蕴如来信说:“官吏白做了两个月的工作,民众白吃了两个月的苦,并且穷的愈穷,而富的还是一样的富。”这几句话说得太心痛,同时亦够刺激了,想起八九月间,人人拿美钞黄金来兑换金圆券时候的情况,以及今天金圆券的贬值,实在太使自己难过了,每次想起人家将金钞兑了之后,今天是如何的在怨恨我,真是惭愧万分,为了表明自己的责任心,我将向政府自请处分,并对上海市民表示歉意,以明责任。总之七十天的工夫,花了不少的心血,亦并不是白花的,读了一部经济学,得了许多痛苦的教训。……
好可怕的蒋氏父子的“经济学”!祸国殃民到这步田地,这是哪门子“经济学”!“经济学”是要在高等学府里读的,岂可在十里洋场上带着警察去读?蒋介石把国家金融命脉交到自称“粗人”(蒋经国到上海中央银行正式办公时自称,见其1948年8月23日日记)的儿子的手里,此真“儿戏”了!
追随蒋经国“打虎”的共犯王升,在《经国先生无私无畏的人格》中回忆:“限价一放,一个月的薪水,拿到的金圆券,到了第二天,那就只能吃一碗豆浆,几根油条,国家就不能收拾。”其实,这话还太保留了的。岂止一个月的薪水变成“一碗豆浆,几根油条”,贬值的严重,其实连一碗、几根都买不到了。蒋经国的老师吴敬恒,在金圆券初行之时,“尚为万元之富翁”,但是,一场币制改革下来,最后换到新台币一百四十七元而已!(张文伯《吴稚晖先生传记》,第186页)——连蒋家的忠仆都被害得家破人穷如此,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依然黄金,几家能够耶?
金圆券演变到抢购与贬值,有离奇的画面出现。先是全国发生了抢购物资的风潮。上海的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被抢购一空,人心惶惶,天下大乱。接着金圆券高速贬值,贬值得物价不但早晚不同,甚至一小时内都不同。市面商店本来挂上牌子,上写“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后来变动太大,价目表要随时改贴。那时李敖是初中一年级学生,在饭店吃碗面,进门的价钱和出门就不一样。前一次价目表上的墨汁还没干,新的价目又贴上去了。这种目睹怪现状,真两千年所未有也!
金圆券发行不到三个月,11月11日,政府全无办法了,出尔反尔,又准人民持有金银外币了,并同意以金圆券兑回,但是比率却高于三个月前政府买进的五倍!用的是抗战期间黄金储蓄和美金公债的老套,失信于民,自不消说。但是老百姓即使大吃亏、特吃亏,也宁要黄金,不敢再领教金圆券了。于是,向黄浦滩中央银行挤兑黄金的大浪潮,就立刻展开。
上海那时戒严宵禁,老百姓只好在头天晚上,藏身在黄浦滩四周,或在陋巷里,或在舢板内,等待清早5点的解除宵禁。清早5点一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就从四面八方蜂拥中央银行,争取优先兑换。顿时万头攒动,水泄不通。上海警察局派出精锐部队——“飞行太保”,骑在马上,挥动皮鞭打人,可是都无济于事,每天被挤死踩死挤伤踩伤的,随处可见。李敖那时去买书,经过黄浦滩,已无法在马路上通过,只有踩着舢板,绕水而行。这种目睹怪现状,也真两千年所未有也!
据当时的一篇记录——罗雅谷写的《人海战术挤兑黄金》,有这样的几段:
据说打仗有所谓“人海战术”,我没有看见过,也不能想象。用人海战术挤兑黄金,包围中中交农的四行堡垒,击溃政府的金圆券无限制兑换黄金政策,我却亲眼看到了。
伟大的场面!在上海的黄浦江边,交通完全阻塞了,各种车辆浸没在人海里。每家国家银行门前,成千上万的人民,紧紧地挨挤着;有普通人,男的女的,有穿制服的军警,还有爬在窗上的,践踏在人群的肩头,向前蹿去的。紧挤得大家不能动弹,要喘口气,得先把旁人推一下。白的水蒸气,是汗水的蒸发,从人堆中冉冉上升,好像在蒸馒头或煮米饭。有人昏过去了,仍给前后左右的人群挤着向前去。倒不下来,也就淹死在人海中了。11月24日那一天,这样死的人一共有九个。受了伤的,有的给医院的救护车载去了,有的坐在路旁休息一下,又挤进人海去了。
政府想用少数黄金,维持金圆券不跌价的政策,就给这样的人海战术打垮了。
从货币学观点看,金圆券的发行,根本是违背金融基本原理的,政府在根本没有现金银准备金的情况下,大肆发行,是典型的卖空;收兑黄金美钞,又是典型的买空。买空卖空于先,自然出尔反尔于后。最后中央银行库存的黄金,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作戡乱,以慰民望”的大道理,抢运到台湾,作为新台币发行的准备金了。国民党说这些黄金安定了台湾人事,但却不说这些黄金丢掉了大陆民心!
王升又回忆:
我记得非常清楚,有一个下午,我集合两千多名打虎干部,等经国先生回来讲话,可是到了6点钟他人还没来,我就打个长途电话到南京,我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曾经痛哭过的声音;我想他曾经力争,但最后没有办法,限价一开放,经济全面崩溃,国家就这样更加困难了。所以在上海管经济,是在最危险、最困难的情形之下,没人敢这样做,他这样做了。
当然,我们总是要回去的,我们相信,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绝不会忘记上海老百姓的这笔钱,我们一定要双倍、十倍还给上海的老百姓,我们一定要为上海做一番伟大的事业。
如今,蒋氏父子龙尸已烂、王升共犯牛皮已老,他们纵使“绝不会忘记上海老百姓的这笔钱”,但是,不论是魂兮归来或人兮归来,上海的老百姓还敢领教这些武松吗?
金圆券的最后下场是贬值速度远超过法币,据中央信托局储蓄处经理祝世康《孔祥熙、王云五与通货膨胀》的统计:“截至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时,金圆券的总发行数字达到八十万亿元。金圆券的贬值程度在不到十个月的期间内,竟超过法币在十四年内贬值速度的一百倍。” 两种劣币大比赛之下,法币又算老几呢?英国16世纪即有“葛来舍定律”(Gresham's law)出现,昭告世人“劣币驱逐良币”(bad money drives out good)这一真理,举世经济学家无不奉行,但是,他们的经济学全“错”了,原来金圆券最后劣得驱逐了自己——当一百万面额最后出现的时候,蒋介石的中央印制厂终于不胜负荷了。原来印出那一张纸,成本就不止一百万了。古往今来的经济学家,谁也没想到“劣币驱逐劣币”竟可以至于此!从这种角度看,蒋氏父子的确有他们一套“上海经济学”,虽然金圆券上鼻青眼肿,但在“经济学”上却趾高气扬,——他们推翻了四百年的“葛来舍定律”!
当然,蒋氏父子以“上海经济学”作恶,一定有其帮凶,凶首即为财政部长王云五。王云五晚年在《岫庐八十自述》中坦承其事,还引傅斯年等鼓励他的信以自炫,可谓老而无良,同时也反证了傅斯年对经济的无知。据寿充一《王云五与金圆券》的调查,帮凶有二人最突出,就是部长王云五和次长徐柏园。该文初步判断是:“关于金圆券方案的起草,王、徐是合谋的,当初发动的是徐,后来卖劲的是王。”此说应属不实。徐柏园固非善类,但经济学常识应优于蒋氏父子与王云五,人又滑头,他岂敢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他一辈子给蒋介石小心翼翼做账房,垂老被蒋彦士、李焕弄得含冤莫白。这种连金碗案都吓破胆的胆小鬼,还敢出主意搞金圆券吗?
斯特林·西格雷夫(Sterling Seagrave)在畅销的《宋家王朝》(The Soong Dynasty)第二十章中,叙述蒋介石如何于1949年2月,以下野之身,急着将国库黄金私运到台北等。西格雷夫虽然洞彻隐微,但是毕竟因为他是洋鬼子,对中国的事情还是难免隔了一层。例如他说1949年4月,“蒋介石来上海的真正原因,是请求大耳杜和青帮协助他劫掠‘中国银行’”。这话就不对。因为事实上,1949年时的蒋介石,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蒋介石了,他要“劫掠‘中国银行’”,实在无须“大耳杜(杜月笙)和青帮”的“协助”。西格雷夫说“国民党部队在银行四周好几条街道外就设立警戒线”,试问可以这样动员大量军队的人,还须靠黑社会来“协助劫掠”银行吗?又如西格雷夫说:“蒋介石的劫掠中国银行的计划,执行得非常谨慎小心。一艘脏兮兮的货船,停泊在国泰饭店对面的海滨路旁。船上的苦力,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实都是第一流的海军士兵伪装的。”这话也不对。因为事实上,当时派出去的根本是军舰,而非“一艘脏兮兮的货船”。又如西格雷夫说被“劫掠”的是“中国银行”,这话也不对。因为事实上,根本不是“中国银行”而是“中央银行”。……凡此种种瑕疵,都是这本《宋家王朝》美中不足的地方。不过西格雷夫所写的这一“劫掠”事件,值得细加追究、寻其来龙去脉,颇有奇趣。
有关这一事件,在蒋经国这年的日记——《危急存亡之秋》里,不乏蛛丝马迹可寻。1949年2月10日条下说:
中央银行金银之转运于安全地带,是一个重要的工作。但以少数金融财政主管当局,最初对此不甚了解,故经过种种之接洽、说明与布置,直至今日,始能将大部分金银运存台湾和厦门,上海只留二十万两黄金,此种同胞血汗之结晶,如不能负责保存,妥善使用,而供诸无谓浪费,乃至资匪,那是一种很大的罪恶。
3月11日条下:
……运至台厦的存金,李宗仁必欲全部动用。
3月22日条下:
李宗仁发动部分立法委员,要求政府将所存台厦现金运回,期作半年之用,用完了事。此种卑劣阴谋,不惜断送国脉民命,且以之资匪以为快也,可痛!
5月3日条下:
当此风雨飘摇,人心浮动,而忠贞之士正力挽危局之时,李宗仁突由桂林致函父亲谈人事、军权、财政等“条件”。他要索取已经运到台湾的库存黄金,并且要父亲不再过问国事,建议最好“早日出国”。父亲内心痛楚之余,因李代总统之误会与猜疑,如此其深,乃函复何院长,请转达李代总统及中央诸同志。函中首请李代总统立即莅临广州,领导政府。第二说明政治改革非两三个月短时间所能收效,必须树德养望,开诚取信,持之以久,行之以恒。第三说明其本人无复职之意。第四对于李氏六项要求之前五项,做如左之答复:
“一、总统职权既由李氏行使,则关于军政人事,代总统依据宪法有自由调整之权,任何人不能违反。二、前在职时,为使国家财富免于共党之劫持,曾下令将国库所存金银转移安全地点;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一切出纳收支皆依常规进行,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簿册俱在,尽可稽考。任何人亦不能无理干涉,妄支分文。……”
蒋经国的日记中,最令我们注意的是这5月3日收录的蒋介石对李总统“答复”的第二项。蒋介石说:“前在职时,为使国家财富免于共党之劫持,曾下令将国库所有金银转移安全地点;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这些“答复”,只消对照起蒋经国2月10日的日记来,就证明与事实不符。2月10日正是“大部分金银运存台湾和厦门”之日,但是蒋介石是1月21日不在职的,他不在职后二十一天,居然“国库所存金银”还能脱离李总统的控制,“转移”而去,这不是天下怪事吗?若说蒋介石“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那么谁又有这样的斗胆、这样的权力和武装,能够“转移”国库呢?区区中央银行总裁自己吗?区区财政部长吗?谁相信呢?何况,蒋经国在《我的父亲》一书中,又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蛛丝马迹:
关于李宗仁来信所提到的库存黄金的搬运经过,我应该附带在这里说一说:当上海快要撤退的时候,父亲就派我们几个人到上海去,劝中央银行把库存的黄金全部搬运到台湾来。临行的时候,父亲又再三嘱咐我们:“千万要守秘密!”因为早已预料,李宗仁一定要以库存黄金作为“和谈”的条件之一。后来这一批黄金是很顺利地运到台湾了。政府在播迁来台的初期,如果没有这批黄金来弥补,财政和经济情形早已不堪设想了。
蒋经国又说:
库存黄金到达台湾之后,父亲又记起还有一箱国家的珠宝,存放在中央信托局,命令我们再赶到上海去,劝信托局把这一箱珠宝也运到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