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蒋经国清楚地透露了:当上海快要撤退的时候,就是1949年4月下旬,也就是蒋介石不在职后九十多天,他还能以非总统的“平民”身份,“派”蒋经国等“几个人”到了上海,“劝中央银行把库存的黄金全部搬运到台湾来”!并且一搬再搬,连最后“一箱珠宝”都不放过!试问这是“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金银转移”的行为吗?说“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谁相信呢?何况,在前国民党“新闻局长”董显光的《蒋总统传》中,写出的,就全是蒋介石“引退之后”的杰作。董显光说:
2月间有一机会可从行将胜利的“共党”手中夺回国家的重要资产。蒋总统深信大陆不免于沦陷,乃以国民党总裁的地位,命令干练而可靠之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密将政府所存黄金运往台北,以免将来沦入敌手。这些存金到了台湾,于必要之时,将可支持政府抗共。俞鸿钧立即遵命办理,此项存金运输遂于2月20日完成。李宗仁闻此消息,异常懊怒。蒋总统原来也恐此项存金留在李氏手上,难免不为劳而无功的和谈,增加一件交易的标的。幸而蒋总统把这些存金在不动声色之下迅速转移地点,李氏遂未能先占一着。
照董显光的说法,真使我们开了眼界!原来“中华民国”虽进入了“宪政”时代,居然还有一个党的“蒋总裁”,以该党“总裁的地位”,可以命令“密将政府所存黄金运往台北”!
在蒋经国的白纸黑字以外,从其他参与人的事迹里,也可找到蛛丝马迹。俞鸿钧曾任上海市长,1944年继孔祥熙为财政部长,1945年复兼中央银行总裁。1948年内阁改组,专任中央银行总裁。1949年蒋介石下台前两天(1月19日),他离开中央银行总裁职务,由副总裁刘驷业继任。换句话说,他这时已非中央银行总裁,但仍“毅然排除各方非难阻挠,密将全部库存黄金,于数夕之间,以海关巡舰悉数运台”。(《新会俞先生鸿钧事略》,《俞鸿钧先生纪念集》)俞鸿钧好像是在中央银行总裁任内合法密运库存黄金似的,其实这是瞒天过海,因为那时他已没有公职。(见彦远《俞鸿钧先生的风范》,1960年6月2日《联合报》)以没有公职的一介平民,居然可以主持搬运国库中的黄金,这不是奇事吗?这又是什么法治呢?又据于文华《恸失良师益友》(1960年6月2日《自立晚报》)一文访问严家淦的记录:
严氏说到来台湾的数年间,我们在财政上并没有遭遇到多大困难的原因,都是俞先生对国家的贡献。三十八年初,总统引退,国家的全部黄金数百万两,当时都存在上海,代总统李宗仁却禁止搬运,俞氏乃破除一切困难,从上海的中央银行把一箱一箱黄金运来台湾,妥藏在台湾银行的保险库里。四十三年6月1日,他出掌行政院,组织“财经内阁”,以崇法务实的精神,深为国人敬仰。由于这位财政阁揆,才使国家最阴晦的时期,在财政上未遭遇困难。
更可反证当时密运黄金时,曾受到“代总统李宗仁”的“禁止搬运”,以总统之尊,竟不能阻止一没有公职的私人搬运国库中的黄金,可见这种私人已经横行到什么程度。如果没有蒋介石幕后撑腰,私人敢吗?能吗?蒋介石给俞鸿钧的考语是“崇法务实”,看了俞鸿钧干的事,“务实”或有之,“崇法”可就十万八千里了吧?再看王康《平凡中的伟大》(1960年6月2日《中央日报》)一文记录:
三十八年初,总统引退,国家的全部黄金数百万两,当时都存在上海,代总统李宗仁却禁止搬运,如上海一旦不守,而这批黄金落入共匪之手,则国家的损失将更惨重。俞氏不声不响,与当时任台湾省主席的陈副总统函电密商,决定将黄金全部运台。在某一个深夜里,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密令军舰一艘,停泊在上海黄浦滩央行附近的码头边,央行附近的街道,临时戒严,一箱一箱的黄金,悄悄运上军舰,在天未破晓以前,该军舰已驶出吴淞口,以最大的速率驶向基隆。两天以后,陈主席打电报给俞氏,全部黄金已妥藏在台湾银行的保险库里,坐在外滩央行总裁办公室里的俞氏,这时才感觉肩膀上的万钧重担豁然减轻。
俞鸿钧死后,纪念文字中透露他主持搬运国库中的黄金,只提到在台湾接应的严家淦。严当时正担任台湾省政府财政厅长,经手帮着整理自大陆撤运来台的央行物资和黄金(于文华《恸失良师益友》,1960年6月2日《自立晚报》),却漏提了在上海搬运的“总教头”吴嵩庆。吴是蒋介石军委会机要室秘书出身,兼任密本股长,掌理蒋介石与全国政要将领间密电本的编制与配发,极受蒋介石信任。后来又做宋美龄的秘书、做航委会主任秘书。随后再任粮秣司司长、军需署副署长、兵役部经理处长、湖北省财政厅长、联勤总部财务署长。到台湾后,且做上联勤总部副总司令,另担任唐荣铁工厂董事长十二年,以至退休。他在《嵩庆八十自述》中,绝口不提他在上海搬运国库中的黄金事,真能守秘密。不料他的一个手下詹特芳,写《蒋介石盗取黄金银圆及外币的经过》,给他泄了底。詹特芳回忆:
吴是一个内线人物,对外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地位也并不算高,但是他却可以通过侍从室的关系与蒋本人搭上钩。当然也不会为桂系所拉去。蒋规定:所有这些硬通货,全部由蒋本人亲自掌握,吴对蒋个人负责,有关开支调运及分配等事项的报告,直接送蒋本人亲批,不由任何人转,发款一定要见到蒋本人亲笔批条,才能办理。……由于这些工作关系,使我逐步了解一点蒋介石核心层的内幕及黄金、银圆的盗用情况。
关于当时的“盗用”细账,据詹特芳回忆,共有“外币”、“黄金”、“银圆”三大部分。在“外币”部分,詹特芳说“约合八千万美元”(这个数字,詹是听吴嵩庆口头谈的,外币提出后,马上就交给台湾银行了),因为当时“实际谁都明白,大陆已经站不住脚了。因此,设法将台币与金圆券脱离关系,台币直接与美钞挂上钩,有外汇牌价,金圆券在台湾不能流通,这样大陆与台湾就形成两个国家银行了,蒋政权就可以在大陆上毫无顾忌地发行金圆券。每撤退一地,人民手中的金圆券,只是废纸一张,不会影响台湾的金融。台币的准备金从何而来?主要是这次提取的外币”。“台湾由陈诚在那里主管,李宗仁根本无法染指。”在“黄金”部分,詹特芳说:“中央银行原报告有九十万两,经过这次彻底核对,实存九十二万两,多出二万两,绝大部分是金块,每块十余斤至二十余斤不等,块面刻有成色及重量字样。”“另外还有黄金四千二百余两,据说这是蒋介石私人存的,为了便于记载,我们将它立为专户,称为特种黄金存款,而黄金实物仍混在一起。这本来是个掩耳盗铃的事。蒋介石自取得统治权后,早已化家为国,又进而化国为家了。如这次他一下台,马上就将中央银行的全部黄金、银圆及外币提走,这是根据银行规定的哪一条?历来蒋批发的不少私人赠款,还不都是在国库的金银中支出吗(四千二百余两,一直未动)?”在“银圆”部分,詹特芳说:“约计三千万元。”再据1989年出版的《上海党史资料通讯》(第九期)所载,前后运走三批,合计黄金二百七十七点五万余两、银圆一千五百二十万枚、美金一千五百三十七万余元。此外,汤恩伯又拿走黄金十九点八万余两、银圆一百二十万枚。
詹特芳又回忆“盗用”经过说:
以上这些人民血汗,经由吴嵩庆以军费名义全部提走后,其中黄金及银圆用了一艘海军兵舰,由上海运到厦门,在厦门存放了一个短时期,又移至台湾。当时具体负责这件工作的人,有财务署收支司副司长董德成、总务科长李光烈等,但他们都是临时抽调的,有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其中内幕。
照《中华民国宪法》规定,蒋介石当时依第49条交出总统职务,已不是总统而是平民。这是常识,毋庸多说。就连蒋介石自己也不能不承认。1948年4月27日,他发表《为南京撤守告全国同胞书》(《和平绝望奋斗到底》),就说他“引退于野”,“为国民一分子”。但是上述实际行事,已可看到,这个“国民一分子”可真权势显赫!他居然可以越过总统,直接搬走国库中的黄金!对这一行为,对照起当时“宪政”体制下的真总统李宗仁的回忆,就别有会心了。据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口述《李宗仁回忆录》,李宗仁说:
使我不能有丝毫作为的第一项基本原因,便是蒋先生在决定引退之时,即已准备放弃大陆,退保台湾……为布置这一退路,蒋先生于三十七年(1948)12月29日突然命令孙科的行政院任命陈诚为台湾省主席。……陈诚上任后,蒋先生便密令将国库所存全部银圆、黄金、美钞运台。因自民国三十七年八月“金圆券”发行之后,民间所藏的银圆、黄金、美钞为政府一网打尽。……各项总计约在美金五亿上下。……因此在我就任代总统之日,手头一文不名,为维持军饷,安定民心,曾命行政院饬财政部将运台的国库银圆金钞运回一部分备用。但是在台负保管责任的陈诚奉蒋暗示,竟做充耳不闻的无言抗命。
李宗仁也指出,蒋介石引退后,在溪口故里建立了七座电台,随意指挥军队。蒋介石在《引退谋和书告》中呼吁“务望全国军民暨各级政府共矢精诚,同心一德,翊赞李副总统”,话既这样说,说这话的本人,当不例外。可惜的是,他在兵权和财权方面,都给“李副总统”来个金蝉脱壳、釜底抽薪,最后兵撤走了,黄金运走了,还说“下野之人,不干预军国大事”!好一个“共矢精诚,同心一德”!好一个“翊赞”!这可真是中国现代史、中国宪政史、中国政党史上的最大谑画与笑话。
§§§第四节非法复职
蒋介石总裁国民党,操生杀予夺的大权,党内同志除几片凤毛、几只麟角之外,莫不匍匐畏惧,希旨承风。即使凤毛麟角也要有所凭借,如胡汉民与汪精卫靠元老资格,如冯玉祥与李宗仁则靠握有兵柄,尔后能说声“不”,有所抗争。在这些抗争中,蒋介石与李宗仁之间最具戏剧性,对国民党的影响也最大。蒋、李诚心合作并不足以挡住中共席卷之势,但蒋、李斗争无疑为中共席卷再助一臂之力。
抗战胜利之后,蒋介石召开国民大会,选举正副总统。蒋当总统固不在话下,但他雅不欲李宗仁当副总统,而李居然选上,使蒋大为不快,乃不惜玩弄副总统于股掌,如在就职典礼的服饰上玩小动作(《李宗仁回忆录》,第870、871页)等。徐蚌(淮海)会战大败后,蒋介石被迫下台,李宗仁依法继任,但蒋仍幕后操纵,不令其为正式的继任总统而是“代总统”。和谈失败后,李宗仁想在长江以南部署战事,而蒋却不断扯后腿,私下命令,军经主力撤退台湾,以保守个人的实力。李宗仁指挥不动,成了背黑锅的空头代总统,只好抱病赴美就医,这些情况在《李宗仁回忆录》中,有毫不讳言的陈述。李氏的回忆录固然有其一己之见,但撰写者是史学家唐德刚,经过考订的工夫,有很高的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