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不能兑现的时间表
中国的特色是地大人多,地大人多就会有多样的地区特色和人文特色。这种特色,表现在分省上面,尤为明显。各省又可再细分,分出更细的地区特色和人文特色,或统计,或归纳,或屡试不爽,或约定俗成,最后演变出一般的观感与结论。这种观感与结论,对特定例外言,容或失之武断,但它的一般性,却往往令人深思、令人警惕。例如一般的观感与结论,湖北省人太奸,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但湖北佬中又可细分,分出更细的地区特色和人文特色,湖北人中黄陂人、孝感人、汉川人,都是奸中之尤者,但段数又有不同。所谓“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可见大同中有小异,细分之下,九头的鸟相,固有所不同。
湖北人以外,浙江人也是一样。一般的观感与结论,浙江人也奸。但奸中也可细分。靠北部的浙江人,接近江苏的江南,比较奸得温文;但靠东部沿海的,就奸得邪门儿了。东部沿海最有名的是宁波人。宁波从明朝以来就是有名的商埠,这里人精于做生意,在上海尤有恶势力,所谓“无宁不成埠”。但是虽精于做生意,却往往逆取不能顺守,做到头来,经常赚到金玉满堂后又赔个扫地出门,最后吃个茴香(回乡)豆,完蛋大吉。
蒋介石是浙江人,籍属奉化县,但奉化县从明清两朝以来就属宁波府,所以他是地道的宁波人。他虽冒充是周公之后,其实根本是盐商世家,并且是专卖生意。蒋介石从小在宁波府城读书,后来在上海靠宁波帮做买空卖空的股票经纪,透过姨太太与浙江财阀搭线,搞上奇货可居式的政治,最后成为中国的领袖。这种过程,是全盘的宁波商贾逆取的生意,逆取以后,下场却是老子所预言的“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最后被他通吃了的中国大陆又被他通吐了出来,不能顺守,扫地出门,最后连茴香豆都不得吃,完蛋到孤岛台湾来。
这种完蛋到孤岛台湾的窘境,1951年4月30日,蒋介石在台湾讲“干部教育训练的要旨及干部自反自修的要领”,曾经有如此哀呼:
我们目前革命的危机,更是到了大祸临头的最后关头,试问大家退到了这样一个孤岛以后,还有何处是我们的退路?至少我们每个人今日的环境是一个天涯沦落、海角飘零,这样一个凄怆悲惨、四顾茫茫的身世,真所谓“命悬旦夕,死亡无日”的时期。……
在这一讲演前七天(1951年4月23日),蒋介石讲“人事制度的重要与考核人才的方法”,也曾经有如此感叹:
从民国十三年到现在,经过二十七年之久,先后完成了东征北伐剿匪抗战各任务,这样多的战争胜利了,这样大的事业成功了,但是仍然要遭受前年那样惨重的失败,所谓革命建国,只成了一场春梦,没有一点结果。
这种退守孤岛,“只成了一场春梦”的哀呼与感叹,岂不正是一个宁波商贾忙碌终生“没有一点结果”的告白吗?虽然宁波商贾只剩下了孤岛,但是春梦以后,有孤岛,总比没有孤岛好,最大的好处,是它可以供给蒋介石在兵败山倒喘息甫定之余,大开空头支票的乐趣。他在孤岛上开“反攻大陆”的支票,前后有多张,逐一排比一下,可以使我们对宁波商贾的信用,有个通盘了解。他开反攻大陆的支票,首先见于1949年6月26日,在台北东南区军事会议的讲话,他讲“本党革命的经过与成败的因果关系”,曾经说:
我以为我们一般高级将领如果能够消极的不贪污、不走私、不吃空、不扰民;积极的又能精诚团结、事事公开、实事求是、精益求精;尤其是对部下能够同甘共苦,信赏必罚,那我们部队战斗的精神和力量,在最短的期间,就一定可以恢复,不出三年,我们就一定可以消灭共匪!为坚定大家的意志,并指示大家努力的目标和进度,我今天特别提出几句简单的口号,希望大家刻骨铭心,一致努力,贯彻始终。这几句口号是:
一、湔雪耻辱,报复国仇!
誓灭共匪,完成革命!
二、精兵简政,缩小单位!
自动降级,充实战力!
三、半年整训,革新精神!
一年反攻,三年成功!
在这里,蒋介石清楚地明定“一年反攻,三年成功”是他的时间表。“一年反攻”是时间表上的起点,“三年成功”是时间表上的终点,语句一点也不含糊。说话当然要算话,可是就在一年将尽的时候,蒋介石又提出了新的时间表,原时间表自动作废。1950年3月13日,蒋介石讲“复职的目的与使命”,有这样的话:
现在我把去年“一年反攻,三年成功”的计划,改为“一年整训,二年反攻,扫荡共匪,三年成功”。就是说:从现在起,少则三年,多至五年,要来达到我们消灭共匪,复兴中华民国的目的。
在这里,蒋介石明显地改变了时间表,一年前“一年反攻”的支票,言犹在耳,可是一年一到,就摇身一变,变成“二年反攻”了。“一年反攻”摇身一变成“二年反攻”还不打紧,两个月后,蒋介石又吃了败仗,舟山和海南相继撤退。1950年5月16日,他在台湾广播电台讲《为撤退舟山、海南国军告大陆同胞书》,有这样的话:
我现在先将政府当时所决定根本大计与步骤,明白报告大家:就是第一步要集中一切兵力,第二步巩固台湾及其卫星岛屿,第三步反攻整个大陆来拯救全国同胞,第四步复兴中华民国,建设三民主义独立自由的新中国。因此,半个月之前,我们撤退了海南的军队,今天定海的军队也主动地向台湾及其卫星岛上集中了,这就是我复职以后第一步的计划完全实现了。……
蒋介石接着说:
我可以很确实来告诉你们:今后三个月内,共匪如果来侵犯台湾,那就是我们国军迎头痛击乘胜反攻大陆的时机,这样三个月以后,我们就可以正式反攻大陆了。如果共匪始终不敢来侵犯台湾,那我们亦要在一年之内,完成我们反攻大陆的准备,至迟一年以后,亦必能实行反攻大陆。
蒋介石这种你打我,我就立刻反攻、立刻在三个月后反攻;你不打我,我就不立刻反攻、要一年后再反攻的说法,是根本不通的。因为有能力反攻,就该反攻,和敌人来不来侵,又有什么必然的牵连关系?从三个月展期到一年,用这种“待敌之不来”的立论,决定反不反攻,是与古今中外任何兵法都不合的。蒋介石虽然开出了“三月反攻论”的支票,但他的预算,还是偏向“一年以后”的,因此他谆谆而道,叫大家少安毋躁:
现在我再将政府反攻大陆的计划,总括四句话对同胞们重说一遍,就是“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希望你们含辛忍痛,埋头苦干,依照这确定的步骤和时期,准备你们今后接应国军反攻的行动。
在这里,我们清楚看到蒋介石开出的“反攻大陆”支票,是从“三月反攻论”转而为“二年反攻论”的,所谓“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支票文字是一清二楚的,同胞们遵命“依照这确定的步骤和时期”,准备“今后接应国军反攻行动”,自然不在话下了!不过,一个有趣的变化是:这年3月13日,蒋介石还说“扫荡共匪,三年成功”呢,可是只过了两个月零三天(5月16日),他就改口说“三年扫荡,五年成功”了。这种差距未免太快了一点吧?蒋介石“复职”日期是1950年3月1日,他在十三天后(3月13日)说了“扫荡共匪,三年成功”的话。可是,五十天后(5月2日),共产党就拿下了海南岛;六十四天后(5月16日),共产党就拿下了舟山群岛,大概是失败冲昏了头脑,三年之期,就连忙改成了五年,这种何时反攻、何时成功的时间表,随意而变,对照起来,岂不有趣吗?
看了上面蒋介石的种种谈话,我们只见半年、一年、三年、五年等的翻来覆去;“整训”、“反攻”、“扫荡”、“成功”等的代换不停,真令人眼花缭乱了,亟须列个简表,教人看个明白:列表之下,一切文字戏法都现出原形,使我们恍然失笑。我们计算一下,蒋介石空头支票最后的“五年成功”日期,应该是1955年。在1950年的时候,蒋介石说“一年光阴实在是很短很短的时间”,但是,“很短很短”的一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五年也过去了。在台湾梦想反攻的,和在大陆“接应”反攻的,终于发现信誓旦旦的蒋介石,在“确定的步骤和时期”中,竟然毫无动静——原来他黄牛了。
蒋介石1949年、1950年的时间表,都在“很短很短的时间”内一一退票后,他有很长一段日子,不敢再明定时间表,直拖到1959年5月18日,他在国民党八届二中全会讲“掌握中兴复国的机运”,才有这样的预言:“老实说再过十年,超过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期限,还不能反攻复国的话,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灭了。”蒋介石这句话是1959年说的;1959年说“再过十年”,当是1969年。在这里他明确说,到了1969年,“超过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期限,还不能反攻复国的话,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灭了”。现在,1969年早就过去了,1979年也早就过去了,1995年亦已经来了,蒋介石也走了二十年了。一切的时间表,都已随他这一走变成了死证。不过,死证归死证,并非死无对证,我们的求证拆穿了他的政治谎话。
§§§第二节希望渐灭油尽灯枯
蒋介石以国民党总裁的身份逃难到台湾,虽于1950年3月以非常手段恢复“总统”的职务,但杜鲁门袖手,前途仍然暗淡,共军随时可能打过海峡来,局势依然风雨飘摇,蒋政权的生命不绝如缕。
然而朝鲜战争重新点燃了蒋介石的熊熊希望之火。他于下野之初,国民党仍控有大江以南以及大西北与大西南,然而已把重点摆在东南海中的台湾岛上。他显然早已想把台湾作为复兴基地,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到来,一决最后的胜负。所谓第三次大战就是国际性的反共战争,他一再强调中共是斯大林的第五纵队、强调苏联侵华,就是要把国共内战转化为全球反赤斗争。这种论调在朝鲜战争爆发以后的美国,极有市场。美国于是又视蒋为盟友,并以其超强的声势,帮助蒋介石将已经亡了的“中华民国”牌子,又高高挂起,以台湾为中国而继续占据联合国的中国席次,拒绝中共取代。
蒋介石因美国的大力支持,他的“国民政府”仍然得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承认为“唯一合法的中国政府”,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能反攻大陆,台湾终究无法等同中国,“中华民国”的招牌也迟早会掉下来。美国的实力再强,亦无法永远撑得住一个神话。但是要反攻大陆,他已败退到台湾自知无法独力实施,唯一的战略就是拖美国人下水。据麦克阿瑟将军的情报官魏诺比(Charles Willoughby)1950年6月15日的报告,蒋介石有一“极为机密”的请求,即愿意将其本人以及政府与军队,听由麦帅总部直接指挥,但不愿把权力交给孙立人。(MacArthur Archieve RG6,BOX 1,转引自Cumings,T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ar,p.552、876)蒋愿出此“下策”,实是套牢老美的上策。朝鲜战争之后,蒋又一再要求出兵,亦无非想要卷入国际反共战争,浑水摸鱼,但均未得逞。
朝鲜战争休兵,北京与华府之间结怨未减反增,台澎、金马等外岛成为对峙的交点。艾森豪威尔政府的国务卿杜勒斯尤为右倾反共,认为即使让中共取得外岛,亦有鼓励共产党进取台澎之虑。不过,美国共和党政权再右倾,仍以其本国的利益为重,对付共产党的基本策略是“防堵”(containment),而非“解放”(liberation),绝不肯牺牲美国人的性命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只愿意守住台澎。此乃美蒋之间反共共识中的主要不一致处。美国政府很怕蒋利用高涨的右派反共势力,被蒋牵着鼻子走。如诺兰参议员(William Knowland)即曾激动地要求其本国政府封锁中国沿海。果如此,岂不正中蒋之下怀?因而艾森豪威尔派杜勒斯于1954年12月与蒋签订了“共同防御条约”,一方面以军事保卫台湾,另一方面防止蒋反攻大陆,所谓“拴住蒋”(leash on Chiang),也就是不要被蒋拖下水。蒋接受美国的保护,只好勉强接受“反攻无望”。蒋虽然嘴巴上仍说,“大陆是中华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收复大陆是我们的神圣使命与天职”,但是没有美国人插手,连边都摸不着。
蒋介石当然不会就此死心,美国的反共热情仍高,冷战愈演愈为严峻。天下一旦有变,他仍有反攻大陆的希望,更何况当时美国军方大都好战,如前第八军军长弗利特(James Van Fleet)在《生活》(Life)杂志上,公然主张美军占领金门、马祖,并以原子武器回击。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当被问到会不会在亚洲冲突时使用原子武器,回答说可能会以原子武器攻击军事设施(参阅Dulles,American Policy Toward Communist China,p.157-158),此为艾森豪威尔在朝鲜战争结束前做核子威胁后的再度威胁。如果真的使用原子武器,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又有了可能性吗?蒋介石怎么会不感到鼓舞呢?他的希望又炽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