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策略则是积极向金、马等外岛增兵,以便使美国将保护台澎与保护外岛连成一体,并在中共的脚底下放火,以便卷入美军。一旦演成大战,乘胜反攻大陆,老美即使要脱身,亦将身不由己。艾森豪威尔当然看到这一着,要蒋减少金马的军队,蒋拒绝考虑,老美终于知道“他们后面跟着一只熊”(The American knew they had a bear by the tail)。(引自前书,第160页)至1958年,由于国际局势动荡以及大陆内部出现一些困难,蒋更不顾美国人的劝告,将金马的驻军增到十万人之多,并以外岛为基地向内陆做零星的攻击,又高唱反攻大陆的口号,艾森豪威尔虽担心蒋的企图,然而中共于8月23日发动规模宏大的炮战还击,迫使美国总统派第七舰队助蒋突破封锁。北京与华府之间的军事冲突立即升高,《纽约时报》登出“假如共军侵入金门,美国决定动武”的醒目标题。美国一动武,不就是蒋介石梦寐以求的吗?不就可能跟老美一起乘胜“反攻大陆”了吗?
但是老美毕竟不是傻瓜,舆论出现不同的批评意见,连最反共的国务卿杜勒斯于9月30日的记者招待会上也改变了态度,希望金门停战与裁兵。蒋介石断然拒绝裁减外岛的军队,以表示不悦。他最不悦的是,套牢老美以便“反攻大陆”的希望又将落空。杜勒斯更明言不会支持或容忍蒋进攻中国大陆。至此中共方面已知道,攻下金门若不能解放台湾,反而有助于台湾的独立,亦就借故打打停停,悄然结束了轰动一时的八二三金门炮战。
此后蒋介石再也没有机会在外岛制造事端,牵入美军,帮助他反攻大陆。1960年上任的美国新总统民主党的肯尼迪(John F.Kennedy)于当选之前就已表明态度,只保台湾,不保外岛,金门对美国而言,全无战略价值,对蒋亦不如共和党政府之友善。1964年中共成功地爆炸了原子弹,美国的介入更不可能了,连核子威胁也不便再出口了。蒋介石的希望也渐暗渐淡,连“文革”大乱,亦不敢独自出兵,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老美的支援固然不可能反攻,没有老美的允许,也不可能反攻。而老美此时正在越南泥足愈陷愈深,更不愿在台湾海峡别生事端。蒋当然也想介入越战,曾命已当了“国防部长”的蒋经国于访美时提出,明知美国不可能接受的“好意”,仍要提出,可见想介入国际反共战争之迫切。
蒋介石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出卖”他的竟是共和党的反共健将尼克松(Richard M.Nixon)。尼克松虽是反共健将,也是现实主义的政客。形势比人强,在中苏交恶,越战胶着的情势下,军师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打通前往北京之路,美国总统遂于1972年在人民大会堂与周恩来杯酒交欢,在中南海与毛泽东书房密谈,斯人独憔悴的是在台湾的蒋介石。毛初见尼克松时还打趣说“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蒋介石不会赞成此会”,接着说:“他叫我们共匪。”尼克松的兴趣很高,问毛:“你怎么称呼蒋介石?”毛笑而未答,周恩来插嘴说:“我们一般说他们是蒋介石集团,在报纸上有时也称他为匪,总之我们相骂。”毛最后说:“事实上,我们和他的友好关系比你与他的要长!”(见Nixon,The Real War,p.144)
就在尼克松北京交欢前三个多月,联合国终于票决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为唯一合法的中国政府,代表中国。这样一来,不再是“大陆乃中华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是“台湾乃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中华民国”的招牌终被国际断定为赝品而被取下。蒋介石的大陆梦完全碎了,要大家“处变不惊”了。他骂“联合国已向暴力屈服,已成众恶之源”(见流云《卡特你错了》,第197页),未免过于阿Q。他应该想想“罪恶”的联合国让他以台湾一隅代表全中国达二十余年之久。如此白吃的筵席,迟早会散席的吧!
于此大势已去之际,蒋介石已入风烛残年。他一身系台湾的安危,台湾朝野自然会关心他的身体情况,但是在集权的强人体制之下,人民并无“知的权利”。直到多年之后蒋氏父子身边的副官翁元口述往事,才知道1969年7月间“老先生夫妇”前往阳明山避暑时,曾经遭遇到严重车祸,此后身体出现了“恶化的警讯”。1971年11月,又因副官钱如标润滑老蒋的肛门时,不慎使肛门受伤,血流如注,在“老先生只说了一句:把他给我关起来”之后,钱副官就这样被关了五年。(参阅翁元口述,王丰记录《我在蒋介石父子身边的日子》,第128、132、134页)一叶知秋,仍然是侍君如侍虎的时代,蒋介石的心态到晚年依然是君主式的,副官们的命运也无异于旧时代宫里的太监。
根据翁元的口述,蒋介石又开始便血,且有血管硬化与肺部缺氧的迹象,不久又双手发抖、两腿无力。所以当1972年5月,蒋介石就任他的第五任“总统”时,身体已见不得人,只好尽力掩饰。就职不到一个月,心脏已经扩大,医官认为必须隔绝静养半年,也就是说根本不能继续“总统”的职务,然而竟被宋美龄否决,还数落了医官一顿。事实上,蒋介石绝不能真正视事,病情每况愈下,心脏病有一触即发之势,特派人到美国去请国际心脏病权威余南庚来台。余大夫尚未抵达,蒋突于7月22日下午昏迷,大小便失禁。余南庚抵台后,全心诊治,并于8月5日将蒋送到荣民总医院总统病房居住。以余南庚为首,一共十一位医生组成治疗小组。就在这样不计工本、全体动员的医护下,蒋介石又延续了三年的生命,于1975年4月5日晚上过世。(参阅翁元前引书,第135—188页)
我们从贴身副官得知,蒋介石根本无法执行第五任“总统”的职务,为了蒙蔽天下人耳目,连代行职务的人都没有。也许因为儿子蒋经国已是“行政院长”,大权已由儿揽,然而如此私拥名器,多少反映了蒋介石及其政权的本质。
国民党的媒体称蒋介石之死是“崩殂”。这种封建字眼的出笼,显然在以帝王相应他们的主子,国民党自称革了九十多年的命,推翻帝制,建立民国,革到头来,一代民国竟落到蒋氏两代的家天下里,父死子继,一崩再崩,真是民国的大讽刺了。比较起来,袁世凯的“新华春梦”实在不如蒋介石的“金陵春梦”,袁世凯不甘形为总统而要形为皇帝,结果两样皆无;蒋介石甘于形为总统而实为皇帝,结果两样皆有,形式上,他把“总统位”传给了蒋经国;实际上,他传的无疑是“帝位”——民国的总统竟沦为世袭,“中华民国”之去“中华帝国”也,又几希!
翁元副官在忆述中透露,蒋介石在昏迷时仍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反攻大陆……解救同胞……反攻大陆……”(见翁元前引书,第150—151页)这更证明他念兹在兹要“反攻大陆”,但朝鲜战争与越南战争的机会连边都沾不到,失望之余,在垂死之际,仍做哀鸣。这又是一种亡国的哀鸣。事实上,“中华民国”之亡,不亡于1949年,早亡于蒋介石篡夺成蒋家王朝之时。所以1949年所亡的,无疑是蒋家王朝。蒋家王朝定都南京,兵临城下前夜,蒋介石文学侍从之臣陈布雷,在黯然环顾南京灵谷寺、鸡鸣寺后,服毒自杀,这一“先你而死”,最有深意。八十六岁的梁武帝,即殉国于此。梁武帝殉国于南京后,前殉后继,又来了殉国者,就是陈后主。通常大家都说陈后主是中国有名的昏君,但细查他的身世,却也昏中不乏令人欣赏之处。他在位六年(583—589),深知司法黑暗,除大赦外,还要用亲自大审的办法,以为救济,同时还主张言论自由,宣布“一介有能,片言可用,朕亲加听览”。除了这些“德政”外,陈后主最有气派的,是他居然把失掉故土的人质(今犹老兵也),“遣送回大陆”。他下诏表示:我既没有能力光复河山,但我不为难你们,你们要回去,要跟骨肉团圆,我送你们回去,送你们到对岸敌人那里去,并且保证送到家,绝不“陈文成”!至于想留下来的,“亦随其意”。这种气派,陈后主干了四年皇上就开放了,但他的浙江老乡干了四十年才开放,可见陈后主做昏君,其实也有令人欣赏的一面。最后,在亡国之日,这位浙江人守不住南京,却也临危不逃,还在原地亡国。陈后主以外,再看明思宗。明思宗是17世纪的明朝亡国之君崇祯。崇祯为人猜忌有余,能力不足,治起国来,整天走马换将,文武大吏个个是“门神”。为什么是“门神”呢?这是有典故的。崇祯要王洽做兵部尚书,王洽长得相貌堂堂,崇祯私语说:“好似门神。”门神都是一年一换的,表示你小子做不久。其实一年一换还是好的呢!崇祯做了十七年的皇上,可是宰相换了五十个!(宋朝开国起一百三十年间,宰相也不过五十一个!)他这个皇帝实在不会用人。虽然如此,他还在亡国前夜写条子,表示“文臣个个可杀”。他恨他的手下,他说他非亡国之君,但是手下是亡国之臣。但是亡国之臣是谁任命的?舍亡国之君外,谁又有权干此好事哉?最后,在李自成进北京的日子,万岁走上万岁山(煤山,现在的北京景山),上吊死了。三十四岁的年纪,就这样自杀了。他死后,在衣襟上留字还埋怨“诸臣误朕”,埋怨他的手下害了他,真可说是至死不悟的浑人。但是,浑人虽然浑,却不失他颇知廉耻的信仰:第一,他“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他要“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上吊殉国;第二,在大臣劝他向南方逃走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说:“国君死社稷,朕将安往?”他虽然有“台湾”,可是他没脸去逃了。他终于为亡国之君的最后殉国,做了一次好榜样。这个浑人皇帝虽然误国失国,但他的从容一死,却多少引起人们的同情与怀念——比起只会亡国不会殉国的蒋门神来,他真有帝王气象了!
蒋介石死后,国民党媒体说棺材里放了四本书,过了几天,四本书又变成五本书。这四本或五本之间,颇有奇趣,先看蒋孝子的记录。蒋经国在《守父灵一月记》4月9日条下记录:
东方发白之时,余在荣民总医院照乡俗为父亲穿衣服,并着长袍马褂、佩勋章。十时许,母亲将父亲喜读之《三民主义》、《圣经》、《荒漠甘泉》和《唐诗》四本书,亲自置于灵榇之中,另有呢帽一顶、手杖一根。
又在《难忘的一年》(七十岁生日有感)4月9日条下记录:
到荣民总医院为父亲着衣,此乃最后一次为儿能为父亲所做身边之事。照乡例穿七条裤子、七件内衣,包括长袍马褂。遗体贴身包扎丝棉,穿黑袜、黑皮鞋,佩勋章,并以平时父亲喜读之书:《三民主义》、《圣经》、《荒漠甘泉》和《唐诗》四部书,置于灵榇之中。另有毡帽、小帽各一顶、手套一副、手帕一方、手杖一支。此皆父亲平日常用之物也。
在这先后两段同一个蒋孝子的记录中,书是四本没错,但在《守父灵一月记》中,朝棺材里放书的是蒋宋美龄;而在后来写《难忘的一年》(七十岁生日有感)中,朝棺材里放书的,蒋宋美龄却出局了,变成了蒋孝子自己了。
再看《总统蒋公哀思录》第一编《治丧报告》4月9日条下记录:
总统蒋公灵柩定今日正午移国父纪念馆,晨六时在荣民总医院灵堂举行小殓,蒋院长遵古礼为总统蒋公衣蓝色长袍及黑色马褂,胸前佩“采玉”大勋章,左右则为“国光”及“青天白日”勋章,夫人亲将总统蒋公平日常读之《圣经》、《四书》、《唐诗》、《三民主义》及《荒漠甘泉》,以及常用之礼帽、手杖置于棺内,家人并在灵前行跪拜礼哭祭。
在这里,《治丧报告》把装棺材的功劳给“刀切豆腐——两面光”了——给蒋介石穿寿衣的功劳,归之于儿子;给蒋介石送读物的功劳,归之于太太。《治丧报告》是由中央大员们的集体创作,按说应比“五内摧裂”神志不清的蒋孝子的记录可信度高,但毛病就出在画蛇添足,书给硬加了一本——多了一部《四书》,变成五本了,这显然是与事实不符的。这一不符,在《治丧报告》4月16日条下,自己就穿了帮:
八时,行大殓礼,由严总统主祭,治丧大员陪祭,与祭者均就原位肃立,奏哀乐、默哀(全国同胞就地肃立默哀一分钟)、献花及恭读祭文后,夫人、长公子经国、次公子纬国及两孙公子孝武孝勇于痛哭中将棺盖盖妥(盖棺时,又增置《四书》一部于棺内)。张群、何应钦、谷正纲、黄少谷、黄杰、谢东闵、陈立夫及薛岳等八覆旗大员恭将党旗覆盖于棺上,再由严总统、倪文亚、田炯锦、杨亮功、余俊贤、徐庆钟、王云五及于斌等八覆旗大员恭将国旗覆盖于党旗之上,全体公祭人员行三鞠躬礼,再奏哀乐,大殓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