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生长的时代,正值中国近代民族主义之勃兴,在空前激烈的内忧外患震荡下,仁人志士们的救亡意识特别强烈。蒋介石身历其境,具有显著的民族主义与爱国情操,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我们细察他一生的言行,这位普遍被认为“深具民族主义”人物的爱国情操,并非如是简单。他的反帝民族情绪很不一致,例如对英帝表现出深恶痛绝,而对美帝却委曲求全,未免势利眼;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他心目中国家民族利益与其个人利益孰轻孰重的问题。我们不难看出,他常把个人与党国的利益,二而为一,他的危机就是党国的危机、他的挫败就是党国的挫败、背叛他就是背叛党国,例不胜举。两者的利益固然也有互相吻合的时候,例如他“绝对反对”台湾独立、美国托管,既符合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也符合他本身的根本利益,因为无论“台独”或“托管”都将动摇他的权力基础,以及蒋政权的合法性。周恩来于1959年说“民族立场很重要,我们对蒋介石还留有余地,就因为他在民族问题上对美帝国主义还闹别扭,他也反对托管、反对搞两个中国”(见《周恩来统一战线文献》,第397页),并不尽然,哪里仅仅是“民族立场”呢!蒋介石本身利益与党国利益冲突的时候未尝没有;至此时也,孰轻孰重,便见分晓:在抗战之前,他为了清除异己以稳固一己的权位,一再容忍日帝的蚕食鲸吞;抗战期间,若非日本军阀过于狂妄,不愿意撤军,他已准备承认满洲国,接受长城以南的国土了;抗战胜利后,为了拆中共的后台,不惜牺牲东北权益、出卖外蒙,以与苏俄签订“友好同盟条约”;他与史迪威闹翻,似乎是因为不愿把军队指挥权交给外国人,然而当国共内战失利,竟主动要求美国全权主持以救其危亡,唯遭杜鲁门拒绝耳。类此可见,他把自己的重要性明显置于党国之上。他是“皮”,党国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最可表达他的心态。
然则我们又如何来看待这位历史人物?台北的野史馆馆长刘绍唐曾透露一则大内秘闻,说是大陆上大闹“文化革命”之时,国民党内策士议论纷纭,而蒋总裁一言搞定:“权力斗争是真,其余都是假的!”且不论此一惊人之语,是否完全正确或过于简单化,至少透露出此语者的心术,并可从他1936年3月26日的日记里得到印证:“政治生活全系权谋,至于道义则不可复问矣!”这种不择手段的以术谋权,原是打天下或争天下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项羽与刘邦,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之”,另一个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都表现出这种野心,而蒋介石在发迹之前,于1921年岁暮,自沪赴港海行途中,向他新婚爱妻道出“我很有野心”的心声(见《陈洁如回忆录》上册,第129页),所谓“野心”的具体内容,乃是不为他人做“嫁衣裳”,而由自己来开创基业。既然把国事视为自己的基业,何异自古以来的帝王思想?蒋介石终于把基业传给儿子蒋经国,岂是偶然?俗称“蒋家王朝”,并非虚妄,而蒋氏牢固的封建迷信意识更带有传统色彩。
从帝王的角度看,蒋介石的“野心”、“权术”与“际遇”,已使他实际上成为开国之君,他的名义是蒋总司令、蒋委员长、蒋主席、蒋总裁、蒋总统,实质上与操生杀大权的皇帝无异,他手批枪毙实在比皇帝批杀头更无拘束、更可不按程序。但是他马上得天下,枪杆子出了政权,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奋斗了一辈子,忙碌了一生,落得二世而亡的结局。我们重读孔尚任的《桃花扇》,能无历史重演的感慨?请看这一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晏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第148页)
岂不是又一场金陵春梦?而其兴亡之遽,照诗人史家陈寅恪的说法,古来没有几回;而其亡也,使公(蒋介石)“自我失之”!(见己丑夏日诗)
“自我失之”的原因很多,但主要不在使公的出身。蒋介石少年顽劣无赖,成年混迹帮会、拜老头子、炒股票,以及在十里洋场的荒唐放纵行径,固乏善可陈。然而在绵长的国史中,以流氓而成国君者并不罕见,开创两汉四百年江山的汉高祖与大明三百年基业的明太祖,都出身寒微,与流氓少异,所谓英雄不怕出身低,盗亦有道,已故政治思想史权威学者萧公权在口述中曾提及,假如蒋介石有杜月笙拍拍胸脯“闲话一句”的气派,或不至于失败。可是蒋介石早年对付汪精卫、胡汉民,中年处置张学良、杨虎城,晚年整掉吴国桢、孙立人,以及把叶公超打入冷宫,不得翻身,在显示他一贯的、异曲同工的“心胸狭窄”,不仅假公济私,而且以私害公。不仅此也,他还要刻意掩饰他过去不光彩的历史,甚至为了掩饰,对明媒正娶的陈洁如做出违乎常情的不合理待遇。掩饰之外,还要伪装,在官方文书以及中小学的课本中,竟谎称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我们在这本评传中,有专节澄清,证明他不曾进过士官学校。考证事小,正误纠谬事大,更重要的是,可以小见大,一叶知秋,正如浙儒马一浮所指出,蒋氏之褊狭与矫揉,影响其治国,非同小可。所以就古帝王的标准而言,蒋介石的表现亦殊乏王者博大的气象。
蒋介石的时代毕竟有异于古帝王,作为一国的领导人,基本的现代知识必不可少,而蒋在这方面显然是不够的。经济学家马寅初曾将蒋光头的脑袋比做电灯泡,里面真空,外面进不去,也许失之严酷,但绝非虚构。开罗会议时,蒋介石在国际场合不知“季风”是什么,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领导人本身虽然知识短缺,若能起用人才,以众智为己智,未尝不可截长补短,胡适以“乘势以为本,御众智以为马”祝蒋“总统”七十寿(见《自由中国》第十五卷第九期),就是这个意思。胡适的献言固然来得太迟,而七十翁不仅不与见听,反被激怒。因此终其生,唯凭自身的不足,一味蛮干,以军警特为鹰犬,无人敢于纠正其误,鲁莽灭裂的后果,断非偶然的了。
由于这样的蒋介石操生杀之权、掌党国命运,其影响所及,固不仅止于一群人、一个党,势必波及全国全民。他一个人的决策可以影响到千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国家前途、民族根本利益,诸如中原大战、八年抗战、国共内战、中苏以及中美关系等。这一切的功过成败、代价巨细,都记在历史的账上,这部评传也有所交代。可以更进一步指出的是,朝代虽已终结,他留下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宏大巨硕的“中正纪念堂”仍然高耸在台北的精华地区,留下一个难以视而不见的具体象征。
更具现实意义的是,当今台海两岸的现状,就是蒋介石遗留下来的问题。当年国民党仍拥有大陆半壁江山时,蒋引退下野之际,即预先布置将主力迁移到台湾,因此朝鲜战争爆发后,形成海岛与大陆对峙的局面,以迄于今。蒋介石的灵柩暂厝于慈湖,显然按照他的遗言,“待来日光复大陆,再奉安于南京紫金山”。(蒋经国《守父灵一月记》,第2页)“光复大陆”于其生前早成虚愿,更有人讥为“神话”,不过归葬紫金山的遗志,应可于两岸和解与统一后得酬。他的盖棺入土虽尚未尘埃落定,但他的一生足可于其逝世二十周年之际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