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徐蚌会战”如此,第二年的“上海保卫战”也一样。上海保卫了半天,守不住了。据方治《我生之旅》的回忆,是“因总统蒋公一再电令,必须安全撤退部队”,才撤退的,明明来自领袖的授意。但是,据《雷震日记》1948年5月16日条下,却有这样的记录:“晚至总司令部指挥所见介公致恩伯之亲笔函,嘱其支持到底,战至最后一人,与晨间恩伯所言者完全不同。上午听到恩伯之话,且经国两次与恩伯谈话,我们以为这些意见,当系介公授意,欲保存部分实力,不料经国返定海后,介公亲笔函与恩伯,嘱其为国民党争光荣,死守到底,战至最后一人,因此陈良对上下午之截然不同,深感诧异也。”再查蒋经国《风雨中的宁静》,明记他在5月15日“上午10时飞往上海公干”,5月16日“上午9时50分飞离上海,10时半抵达定海机场”。可见来去匆匆,自然传达圣旨不误,“欲保存部分实力”、“必须安全撤退”属实。可是,“经国返定海后”,蒋介石在口头授意以外,又来了书面,上下午之间,口头与书面内容“截然不同”。据《石觉先生访问记录》,他当时是淞沪防卫司令官,他说是“上级指示撤退,我奉命执行”;再据方治《敬悼汤恩伯将军》,是“5月25日奉命撤退,将军集合高级将领,传达撤退命令”。可见撤退是蒋介石授意的。雷震说陈良“深感诧异”上下午之不同,其实,从侧面意义了解,一点也不必诧异,“介公”行的,是双轨统御,在口头上,是要安全撤退部队;在书面上,却是战至最后一人。不了解这种门槛的,绝对弄不清真相,绝对以为领袖是多么守土不去呀!书面存证于部下动摇之际,谁还会怪领导不力呢?
从杜聿明和汤恩伯两个例证中,我们挖掘出领袖明的表示和暗的表示的大相径庭,真令我们触目心惊。千百年后的历史家,看到表象、看到文件,没人会怀疑领袖,他们记录的,必然都是“臣罪当诛”啊!
1989年10月8日
论不准上岸
一个国民党少将——张晴光,退役以后,写了一部《血战余生》,其中写1949年“上海保卫战”中保卫不成,撤退来台一段,别有伏笔。张晴光说:“怀着悲惜、痛愤的心情离开上海滩之后,只知船开舟山群岛,到了普陀山。下船,游了一趟南观世音庙。又听说奉命改驶台湾,到了基隆。在船上等了两天不准上岸。以后刘军长玉章至台北报告陈长官辞修,始准离船,陈长官在基隆集合全军干部训话,对本军在东北、上海的优异战绩,着实夸赞了一番,并说他先到台湾,是为我们设营打前站、办后勤。……”
这段回忆的伏笔,就在“不准上岸”四个字。以百战之师,当打败之时,兵困马疲,到了台湾,居然要“在船上等了两天”,这是什么“打前站、办后勤”呀?
答案在张晴光团长这边,找不出来,让我们找找刘玉章军长的回忆吧。刘玉章上将写《戎马五十年》,其中有这样一段:“船到基隆,表示暂在船上待命,停留两日方始登岸。其间,我曾下船前往台北,晋见陈兼总司令辞公,由副总司令彭明熙将军代为接见。翌日,辞公莅基隆,对本军官长训话,慰勉有加,其时正有人向上级密告,说我‘在船上越权管制,专擅恣横,不准吸烟,违者弃海’;又说我‘部队在基隆码头军纪荡然,扰害民众及到处便溺等劣迹’,辞公究竟是久经战阵的长官,曾率直告我曰:‘此种无理谰言,不要理会。你们在上海半月,官兵吃尽辛苦、冒尽危险,今仓促撤台,而港口事前准备未周,何能苛求!’希莫在意。”
看了刘玉章的回忆,我们还是得不到答案。所谓“港口事前准备未周”云云,显然是一种托词。因为这个部队,是奉命来台湾的,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港口事前就有准备时间,又何来未周呢?
真的原因,我们在刘汝明将军的《一个行伍军人的回忆》中,得到更鲜明、更赤裸的印证。刘汝明的部队,比起刘玉章的来,是杂牌的,所以1949年从厦门来台,待遇就更离奇。刘汝明说他坐的船到高雄外港后,“一看到队伍所坐的几只船,还停在港外,心里很觉奇怪。不多时,理副军长明亚,到我的船上来说,船上都无水,官兵都快渴死了,仍不准进港……我听了很着急,说你同我一起去高雄交涉。说话之间,就看见一只小汽艇,朝着我坐的船飞快开来,上来一个少将见我,认识是我抗战初期六十八军第一任军参谋处长董熙(当时是孙立人的副参谋长),很高兴地要接我到什么司令部去。我就带着理副军长跟他上岸,到了这个司令部的楼上,这个司令就给了我一件孙立人转的命令说:刘兵团到达高雄,必须把枪炮公物缴出,留在船上,才准徒手上岸。士兵拨给各师,官长妥为招待……我要给领袖打电话报告,这个司令说:电话不通不能打”。
由此可见,不准上岸原来是居心安排的!目的就在要趁机释你的兵权。兵权被释后,蒋介石找刘汝明来吃了顿饭——宋太祖是“杯酒释兵权”,而蒋领袖呢,却是等你兵权释了以后,才赏杯酒!
陈良埙大哥告诉我,薛岳部队从海南岛撤来台湾的时候,在高雄也不准上岸,薛岳上将自己跑去跟陈诚理论,陈诚当着薛岳的面,叫林蔚打电话骂孙立人,说这样搞,“无以对天下人”!孙立人知道上面在演戏,忍气吞声背了黑锅。陈良埙当时在孙立人身边,看得一清二楚。
蒋介石不承认他下令,陈诚也不承认下令,可是部队就是上不了岸。多有趣啊!刘汝明回忆说,蒋领袖找他吃饭时,还说要恢复他的编制呢!他说:“既已拨编,就不必召回了,等反攻大陆作战时,我必再请缨报效领袖。”——刘汝明真会陪领袖演戏,他老脸丢尽,却给足了领袖面子,谁说刘汝明是老粗!
1989年10月9日
蒋介石与“专立文字”
文明国家的档案,都有定时开放的年限,但是国民党当国,它的档案却不肯开放。除了钦定的、御用的部分有意展示的档案外,其他都扣在秘府,不肯示人。许多历史工作者呼吁开放开放,但依我看来,纵使开放了,也要有慧眼去辨别才成,否则的话,往往适中其计。
什么计呢?原来档案中的文字,有的并不代表历史事实,只是专门用来骗人的,尤其用来骗后代之人和历史家。这种居心,我最早就看出来了。
我在沈亦云《亦云回忆》中,发现蒋介石的把兄黄郛的一则秘密电报,是1933年5月24日发给义弟蒋介石的。那时黄郛正在北方与日本人谈判,电报中有一段如下:“至尊电谓‘应下最高无上之决心,以求得国人之谅解’一语,则兄(黄郛自称)尤不能不辩。两年以来,国事败坏至此,其原因全在对内专欲求得国人之谅解,对外误信能得国际之援助,如斯而已矣!最高无上之决心,兄在南昌承允北行时,早已下定,无待今日。兄至今迄未就职,弟(指蒋介石)如要兄依旧留平协赞时局者,希望今后彼此真实地遵守‘共尝艰苦’之旧约,勿专为表面激励之词,使后世之单阅电文者,疑爱国者为弟,误国者为兄也。赤手空拳,蹈入危城,内扰外压,感慨万端,神经刺乱,急不择言,惟吾弟其谅之!并盼电复。郛感印。”
黄郛与蒋介石拜把子,在1911年。二十二年后,他打这样的电报给蒋介石,内心之沉痛可知。他显然不满蒋介石“专立文字”来跟自己人演戏,使后世之人,看了电报内容,以为爱国的是你,误国的是我。这种沉痛之言,岂不正令我们了然于心吗?
正因为蒋介石“专立文字”是给人看的,所以,很多文字我们就不可认真。詹特芳在《蒋介石盗取黄金银圆及外币的经过》一文中,透露吴嵩庆怎么演政治双簧的事,颇为有趣。詹特芳说:“撤退到广州后,有一次蒋批给马鸿逵二万块银圆,条子已经亲笔批了,可是就在马手下来领钱之前,蒋经国由黄埔来了一个电话,叫不要发。这真是一副难吃的苦口药,蒋亲自批发的条子,怎能不给钱呢?又不敢明言,吴只好一个劲地说好话,准备挨骂,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开口就骂、动手就打的反动军人,而吴嵩庆又是个文人,真有些对付不过来。又有一次,财政部长徐堪到蒋处说,广东的金圆券实在对付不下去了,必须抛五万两黄金压一压涨风,蒋同意并亲笔批发五万两黄金。可是也跟上次情况一样,在财政部领钱人还未来时,黄埔俞济时(他的侍从长)的电话已经来了,一句话,不要发。这一次更难对付了,徐堪是吴的恩人,吴之所以能当上财务署长,是当初徐做主计长时向蒋推荐的,怎么办呢?只好硬着头皮顶。记得那天徐因未领到黄金在电话内骂吴时,吴急得满头大汗,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个劲地喊‘可公可公’(徐堪又名徐可亭,旧社会下属对顶头上司最尊敬的称呼是公,故喊可公),要求可公原谅,然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更不敢说明得了蒋介石不发的电话。”这个有趣的回忆,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蒋介石笔下“批给、批发”的钱,其实不一定拿得到,蒋介石只是“专立文字”给人看而已,你是不能认真的。
依此类推,其他的批语也一样。例如蒋介石关了蒋百里,一年以后,李根源、张仲仁等人跑去找蒋介石,说“外侮日亟,将才苦少”,希望当局为国家保全人才。蒋介石当面批了“照准”字样,下令放蒋百里,可是事实上却仍旧关着,事见曹聚仁《蒋百里评传》。可见这种“专立文字”,你是不能认真的。又如史迪威(Joseph W.Stilwell)兵败退却,对蒋介石甩都不甩,只叫他在重庆的手下作间接报告,蒋介石在文件上批示:“史蒂华脱离我军擅赴印度时,只来此电文,作为通报,不知军纪何在!”事见梁敬《史迪威事件》增订版。但是,这种“专立文字”,史迪威(史蒂华)本人却根本没看到。你若以为蒋介石有种这样责备他的洋参谋长,你就错了——蒋介石的威武,原来只是给我们看的啊!
1989年10月14日
蒋介石与“不立文字”
中国禅门功夫讲究不立文字,《五灯会元》记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金色头陀(大迦叶)破颜微笑,世尊乃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理。《五灯会元》这一记录,把“不立文字”溯源至远。不过,“不立文字”的真正体现,还是后来的。这一玄理,菩提达摩东来,最初并未提倡,后来南泉普愿始倡“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说,自此禅门悟道,不涉文字为尚,单传心印,用见功夫。临济大师以“法离文字”为标榜,甚至说出“乃至三乘十二分教,皆是拭不净故纸”的话,把佛门立文字的经典,以擦屁股的卫生纸视之,其视文字为废纸,淋漓尽矣!
《禅林僧宝传》记佛印的话说:“昔云门说法如云雨,绝不喜人记录其语。见必骂逐曰:‘汝口不用,反记吾语,异时裨贩我去。’”这显然认为文字会失真,以文字传道,说法者有被出卖之感。英国文豪约翰逊(Samuel Johnson)有时“骂逐”躲在沙发背后偷偷记录他的话的博斯韦尔(James Boswell),虽不涉禅门,但旨趣不无暗合之处。足见“不立文字”,东海西海,有志一同。
不过,“不立文字”的妙处,到了蒋介石手里,更成了绝活,虽然别有异志,并不相同。蒋介石的习惯是,口头上可以答应许多事,但拒绝立成书面。当时没有录音机发明,空口无凭,只要不行诸文字,就没有把柄在人手中,一切就好办。蒋介石这一作风,表现在西安事变上,最为高段。西安事变时,张学良等提出八条件,蒋介石口头答应,可是“不立文字”;对张学良等不咎既往,蒋介石也口头答应,可是也“不立文字”,口头答应之承诺,且经宋美龄、宋子文、洋顾问“背书”,但事后或认账或不认账,全凭他高兴。
蒋介石这种“不立文字”的禅门功夫,表现在对外关系上,也有一手。蒋介石跟日本人办外交,怕卖国事泄,就尽量以“不立文字”偷关漏税,纵立文字也避免条约或协定的形式,以掩人耳目。例如与(伪)满洲国谈判通邮,最后约定“双方均用记录,不签字、不换文,以避免条约之形式”(1934年12月29日外交部致各驻外使署电);又如《何梅协定》,何应钦一直不承认有所谓协定存在,但是,这只能骗中国人,骗不了日本人的。胡适1936年11月22日日记说:“所以不发表此项文件之故,他们说是‘不愿把此件做成外交文件’。然而日本人早已把此件认做‘外交文件’了!”可见日本鬼子才不跟你一相情愿呢!
有的时候,纵立了文字,也动了手脚,达到“不立文字”的效果。例如《塘沽协定》,第四条第二项与日本人约定不予公开,并且在签字之协定外,另有口头约诺之日方希望事件四项,也没公布。这种立如不立的绝技,更不是禅门人物想象所及了。
李敖出版社出版沈醉的《军统内幕》,有这样一段:“国民党的档案,特别是像军统局这类特务机关的档案,也不都是可信的。蒋介石叫戴笠杀害了那么多革命人士和反蒋人员,我在为军统局特训班编写‘行动术’教材(专门搞逮捕、绑票、暗杀、破坏等特务活动的东西)时,曾调阅过不少有关暗杀等事件的档案材料,就没有看到哪一件中有蒋介石的手令或批示,只有戴笠写的‘奉谕速办’或‘奉谕照办’。究竟是‘奉’了什么人的‘谕’,档案里完全找不出来。”可见蒋介石的禅门功夫,真不是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