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样子的选举自然会闹双包案。如李宗黄是云南鹤庆人,由中央提名而直接当选,但云南省主席卢汉却另支持李耀庭当选鹤庆县国大代表。李耀庭当选后竟不能出席国大,乃告地状,后经陈立夫等人设法解决,结果两人都领到当选证书。诸如此类的笑话,不胜枚举。
选举之后,于1947年11月22日,公布国民大会筹备委员会组织规程,成立筹委会。当时国共内战已打得烽火连天,战况已对国民党不利,此时积极筹开国大选举正副总统,显然有鼓励士气以及以民主假象赢得美国更大支持的用心。国民政府遂于12月25日明令定于翌年(1948)3月29日召集国民大会。
大会开幕之前,由于选举纠纷摆不平,演出绝食、抬棺、霸占会场等闹剧,最后由便衣警察于午夜后强制移走,惊心动魄的第一幕,幸未闹得不可收拾。(参阅周剑心《国大琐忆》,《中外杂志》第十九卷第二期)第一届国大第一次会议遂得于3月29日如期揭幕,蒋介石参加开幕典礼,并致辞说:“我认为今天国家和人民,戡乱与行宪应该同等重视。我们不因戡乱而延缓宪政的实施;反之,我们正因为要保障宪政的成功,不能不悉力戡乱,以铲除这个建国的障碍与民主的敌人。”
4月9日,蒋介石以国府主席身份到会场做施政报告,主题不外经济与军事,他都表乐观。他说法币准备金额庞大,经济问题并不严重,更郑重宣示:“政府对剿匪军事有绝对把握,深信黄河以南流匪,在六个月内可肃清,保证共匪要控制中国绝不可能。”(引自司马既明《蒋介石国大现形记》,第167、168页)他好像忘了两年前说过三至五个月内消灭“共匪”的话,现在改口说六个月内肃清黄河以南“流匪”,又是胡言乱语。这个时候国民党在前方一直打着败仗,而这些败仗都是他亲自遥控指挥的,岂能不知败象,竟毫无顾忌,睁眼说瞎话,而代表们于听完报告后,居然“掌声凡数十次”,亦可旁证这些代表所代表的是什么民意!
不过,来自东北的代表可按捺不住,因为明明国民党在东北节节败退,情况如此之糟,还要说不负责任乐观的话。他们不敢直接向蒋介石开炮,把箭头指向蒋介石手下的红人参谋总长——在东北主持过军政五个月的陈诚,要求“请杀陈诚以谢国人,以振军心”。在军事检讨会上,请求发言者特别踊跃,也就不足为奇了。
北方代表在宴会上甚至当面促蒋介石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蒋介石的回答很妙,他说:“我不是诸葛亮,陈诚也不是马谡,怎么叫‘挥泪斩马谡’?”他似乎不知道诸葛亮为什么要斩马谡。马谡失街亭当斩,陈诚失东北不当斩吗?不过话说回来,失街亭是马谡自作主张的错误,而失东北乃陈诚执行蒋介石命令之故,该斩的是蒋介石自己!蒋介石听到请杀陈诚,能不如同身受,怒形于色吗?他能杀一个替他背黑锅的人吗?
国大的重头戏当然是选举总统,其实是选举蒋介石为总统,但是国大一开幕,蒋却戏剧性地准备放弃竞选总统,颇堪玩味。就在国民大会开幕后一日,也就是3月30日,蒋介石就派王世杰传话给胡适,将宣布自己不竞选总统,而提胡适为总统候选人,他自己愿做行政院长。这突如其来的“出击”,连聪明的胡适都被“迷”倒了,在日记中写道:
我承认这是一个很聪明、很伟大的见解,可以一新国内外的耳目。我也承认蒋公是很诚恳的。他说“请适之先生拿出勇气来”,但我实无此勇气。(《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六册)
3月31日,胡适真的“严重地”考虑起来,上午约周鲠生来谈,“请他替我想想”;下午又与王世杰长谈三小时。最后当日晚上八点一刻,王世杰来讨回信,胡适接受了。不过胡适的接受仍留有余地,他要王世杰转告几点:
第一,请他考虑更适当的人选。第二,如有困难,如有阻力,请他立即取消,他对我完全没有诺言的责任。(《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六册)
这种“余地”很容易被视为“客气”,并不影响“接受”,故胡适想了一晚之后,于4月1日愚人节晚上去看王世杰,“最后还是决定不干”,显然“难以相信是真的”('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蒋介石仍在4月4日召开的国民党临时中全会上,宣读一篇预备好的演说词,声明他不候选,提议一个无党派人出来候选,并替候选人开了五条件:一、守法;二、有民主精神;三、对中国文化有了解;四、有民族思想,爱护国家,反对叛乱;五、对世界局势,国际关系有明白的了解。虽未指名道姓此候选人为谁,但胡适自己说:“在场与不在场的人都猜想是我!”(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六册)
蒋介石要请胡适竞选总统,并由他亲自向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提名,可是会中除吴稚晖与罗家伦两人赞同蒋的提议外,其余出席者都坚决主张蒋为候选人,蒋乃交中央常会决定,中常会决定拥蒋,于是胡适竞选总统的插曲落幕。这一段历史正如当年所发生的,真实不误;蒋、胡之间的联系人是王世杰,王对此事有记录,胡本人亦曾记此事。但怎样来解释这件事呢?王世杰向胡适说,根据中华民国的宪法,总统无实权,所以蒋情愿屈居胡下,当有实权的行政院长。这种解释似乎言之成理;然事后证明,宪法问题难不倒蒋介石。老蒋当年哪里会为此小问题,而雅不愿做大总统呢?王又代蒋转告胡,蒋不当总统以便戡乱。这种从现实的考虑,当然有可能。如果再略事发挥一下,蒋一心一意要“戡乱”,极需美国人的大力支援,把胡适牌打出来,自可赢得山姆大叔的好感!不过,冷静地想一想,蒋介石如果真的坚持不当总统,真的想请胡适竞选,他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他的中央常会居然敢否决他的提议,是怎么回事呢?这位强人对他的执会、常会竟如此没有影响力吗?如果说是虚情假意,那又何必一再派王世杰去劝胡适呢?其目的又何在呢?真相到底如何?真是一头雾水!
事隔四十余年,当年的国大代表刘心皇无意中帮助我们揭开表象,洞见真相。刘氏于1989年11月7日给李敖的信中,有如下一段:
关于蒋中正劝胡适竞选总统一节,我认为是蒋先生想请胡适代表社会贤达、代表清流,发表声明,说:“当今之世,总统一职,非蒋中正先生担任不可。”当时,胡适被劝时,只说自己不能干,竟然不说拥护蒋先生干,蒋只有一劝再劝,希望胡能领悟,讵料胡不唯不悟,竟终于答允,演成中常会反对,而蒋也终于接受他的中常会之拥戴,担任总统候选人了。(载“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一百期下册,第107页)
刘心皇的“认为”,不仅如他所说另有旁证,别有前科,而且令人疑窦冰释,大有原来如此之感。原来蒋当总统始终不做第二人想的,原来蒋请胡竞选,是示意胡拥己,一再敦请,乃因胡不识相,希望他领悟。结果胡不但未领悟,还认为“蒋公是很诚恳的”,居然假戏要真做。但假戏又何能真做呢?原来国民党的中常会完全是先意承旨的,蒋完全是胸有成竹的。从“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的层次看,蒋再度表演“以退为进”、“口是心非”的中国传统,以及再一次显露他的性格。他是一有自大狂的人,再加上封建迷信,自以为真龙天子,天无二日,哪肯屈居人下?同时他又是一个有自卑感的人,否则何必要清流拥戴呢?
戏演完之后,便是如何修宪以增加总统的权力。国大代表们遂于4月18日讨论宪法修改案,蒋介石首次以代表资格出席,入座第一号代表席,以一小时快速顺利通过《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完成三读程序,主要内容即为提高总统的职权。代表们在其他修宪部分争论激烈,各不相让,独对提高总统职权,全无异议,可见极大多数的代表乃是忠于蒋介石的国民党人马,所争者只不过是他们自己人内部的权力分配。蒋介石于4月17日召集全体国民党代表训话,要他们“服从领袖、尊重党纪”,全体起立,一致接受,也就不必为异了。
4月5日国民党中常委一致拥护蒋总裁为总统候选人,翌日临时中全会也表示拥蒋为第一届总统候选人。4月9日,一百五十余名国代签署,请选蒋主席为总统,连署者高达二千四百八十九人。选举总统的日子是4月19日,早上8时50分开始签到,出席的代表、来宾、记者都十分踊跃,座无虚席。中午12时45分宣布开票,结果蒋介石以二千四百三十票当选,陪选的居正仅得二百六十九票。全场鼓掌,高呼万岁。
总统选举是一面倒的情势,没有人可以跟蒋介石竞选,居正陪选原本多此一举。然而副总统选举就大不一样,一人之下,群雄相争。有那么多候选人,主要也是由于蒋介石申明自由竞选的原则。这几位之中,蒋最顾忌的当然是桂系首脑李宗仁,孙科虽亦曾反过蒋,有过瓜葛,但毕竟是文人,而李不仅是军人,而且有实力,更何况战时的功勋以及战后的人望,实在使蒋感到威胁。
然而李宗仁却不听桂系一白二黄的劝阻,甘冒蒋之多疑善忌,出而竞选。以他知蒋之深,当然估计到蒋会反对,但他认为蒋愈反对,他愈会当选。程思远在《政坛回忆》中,说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完全是出自司徒雷登的策动”,显然言过其实。现在司徒拍给国务院的电文,全已公开,看不到“完全”与“策动”的痕迹,反而他对李宗仁当选后,能否起辅佐的作用,表示怀疑。
蒋介石初闻李宗仁有意角逐副总统时,居然仍说党内同志均可公开竞选,对任何人都毫无成见。李遂在北平组织竞选办事处。美联社记者得悉后,加以报道,哄传海内外,中外报章,尤其是美国舆论认为李之参选,有助于民主政治在中国的实施。北大校长胡适也驰函鼓动:
德邻先生:前天看报上记载,先生愿做副总统候选人的消息,我很高兴。从前我曾做《中国公学运动会歌》,其第一章说:“健儿们!大家上前,只一人第一,要个个争先,胜固可喜,败也欣然。健儿们!大家向前。”此中“只一人第一,要个个争先”,此意出于《新约·保罗遗札》,第一虽只有一个,还得要大家加入赛跑,那个第一才是第一。我极佩服先生此举,故写此短信,表示敬佩,并表示赞成。
匆匆敬祝双安。胡适敬上,三十七年一月十一日早。
李宗仁顺着胡适公平竞争的意思,回信也鼓励胡适竞选大总统:
适之先生:接到来信,承先生对于我参加竞选副总统的热情与鼓励,非常感谢。我的参加竞选,恰如先生所说,“第一虽只有一个,还得要大家加入赛跑,那个第一才是第一”的意义。昨日北平《新生报》登载南京通讯,“假如蒋主席不参加竞选,谁能当选第一任大总统”一文中,有先生的名字,我以为蒋主席会竞选,而且以他的伟大人格与崇高勋望,当选的成分一定很高,但我觉得先生也应本着“大家加入赛跑”的意义,来参加大总统的竞选。此次是行宪后第一届大选,要多些人来参加,才能充分表现民主的精神,参加的候选人除了蒋主席之外,以学问声望论,先生不但应当仁不让,而且是义不容辞的。敬祝大安。李宗仁。一月十四日。(两函均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六册,1948年1月)
胡、李两函曾并刊于报端,颇令人注目,也颇为运动员式的民主精神以及李宗仁的竞选造势。也许由于此一背景,有不少大陆学者认为李宗仁出马,有美国人在幕后操纵,甚至说因有美国人撑腰,李才敢向蒋挑战,显然是没有根据的想当然耳之见。
在蒋介石自由竞选的声明以及民主精神的鼓动下,国民党元老程潜、于右任,以及民社党的徐溥霖和无党籍的莫德惠,公开宣布参选副总统。但这些人显非李宗仁的敌手,当李得悉孙科无意参选后,更感信心十足,于是就这样的,大张旗鼓地从事副总统竞选了。
李于3月25日自平抵京后,请见蒋介石,得到蒋氏对参选没有成见的保证。但是国民大会开幕之后,由于总统选举没有竞争的余地,副总统选举便显得特别热烈。当李宗仁的呼声愈来愈高,蒋介石开始不高兴了。据李宗仁本人的分析,原因大致是:
他就是这样褊狭的人,断不能看一位他不喜欢的人担任副总统。他尤其讨厌对党国立有功勋,或作风开明在全国负有清望的人。记得以前当台儿庄捷报传出之时,举国若狂,爆竹震天。蒋先生在武昌官邸听到街上人民欢闹,便问何事。左右告诉他说,人民在庆祝台儿庄大捷。蒋先生闻报,面露不愉之色,说:“有什么可庆祝的?叫他们走远点,不要在这里胡闹。”蒋先生并不是不喜欢听捷报,他所不喜欢的只是这个胜仗是我打的罢了……所以此次副总统的选举,蒋先生在意气上非把我压下去不可。(《李宗仁回忆录》,第859、860页)
蒋介石起初想用党提名的方式,决定他所喜欢的候选人,派吴稚晖与张群以必须统一党的意志为说,要李宗仁接受,遭李拒绝。李有更正大的理由:蒋既然一定要行宪,一切就应遵循宪法常规办理。党提名的诡计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