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蒋并未因此罢休,在党国大员劝退无效后,亲自出马,单独召见李来劝退了。李坚持不肯已经“粉墨登场”之后打退堂鼓,而蒋亦坚持要李自动放弃,各不相让,有如口角。(见《李宗仁回忆录》第579页)
能够当面和蒋介石顶嘴的,在当时的国民党里,李宗仁可能是绝无仅有,自然是“新闻”,不胫而走,使李反而得到更多的同情。据参与机密的“天子门生”刘诚之告诉李宗仁,蒋曾“召集一个极机密的心腹股肱会议。出席的全是黄埔系和CC系的重要干部。在会中,蒋先生竟声称,我李某参加竞选副总统直如一把匕首插在他心中,各位如真能效忠领袖,就应该将领袖心中这把刀子拔去云云”。(同书,第580页)真是愈来愈严重,蒋氏狭窄的心胸使他钻牛角尖亦愈钻愈深。
在蒋介石劝退不了李宗仁后,决心推出原无意出马的孙科来做“黑马”。这着棋的意图甚是明显:孙科既是孙中山的儿子,党内有一定的影响力,又是广东人,可分李的西南选票,认为这样再加上黄埔与CC的努力,才可击败李宗仁。蒋说成孙科参选后,大肆宣传造势,并对国大代表威迫利诱,同时也抹黑李宗仁(详阅司马既明《蒋介石国大现形记》下册,第335—341页),即外国人所谓的“反竞选”(negative campaign)。4月19日,蒋介石当选总统,翌日国大公告六名副总统候选人,更是短兵相接。4月23日首次投票选举副总统,李得票比孙多一九五张,然因未过半数,须再投票。竞争更趋激烈,孙科的助选人看到《救国日报》刊载不利他们候选人的文字,竟将报馆捣毁,暴力行为反使孙科的选情更趋劣势。翌日复选时,李仍领先,比孙多得二百一十八票,仍未越半数。蒋介石知道形势益为紧迫,决定别采非常手段,动员党政机关、特务警察加强威胁利诱。最使李难堪的是,蒋介石派人散发传单,攻击李宗仁当选副总统后就要“逼宫”,逼蒋出国,极尽混淆视听之能事。李在黄绍竑的指点下,采取“以退为进”的高招,作为反击,遂于4月25日以选举不公、幕后压力为由,声明退出,果然迫使程潜、孙科相继放弃竞选,造成副总统选举流产的窘局。
召开国大,选举总统、副总统原是蒋介石要唱的戏,现在戏唱不下去了,只好收敛与软化,乃召见白崇禧劝李恢复竞选,且宣称“对于造谣生事,尤为震怒;对于代表投票,主席并郑重声明绝对自由”。于是第三次选举在4月28日举行,李仍领先而未过半数,竞选更趋白热化,然由于程潜票少被淘汰,程之选票转投李,使29日的第四次选举,李宗仁终以一千四百三十八票当选首届副总统,蒋介石之气愤可以想见。李宗仁从总统府扈从卫士那边听到蒋氏异常的反应,有极为生动的描述:
当第四次投票达最高潮时,蒋先生在官邸内屏息静听电台广播选举情形,并随时以电话听取报告。当广播员报告我的票数已超过半数依法当选时,蒋先生盛怒之下,竟一脚把收音机踢翻,气喘如牛,拿起手杖和披风,立刻命令侍从备车。上车之后,侍从忙问:“委员长,开到哪里去?”蒋仍一言不发,司机因蒋先生烦闷时总喜欢到陵园去,乃向中山陵开去。刚刚驶进陵园道上,蒋先生忽高叫:“掉转头,掉转头!”司机乃开回官邸。蒋先生才下车,立刻又上车,再度吩咐开车出去。随从侍卫见蒋先生如发疯一般,恐怕他自杀,乃加派车辆随行。蒋先生的座车刚进入陵园,他又吩咐掉转头。转回之后,又令司机开向汤山去。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何去何从,却苦了侍从人员。(《李宗仁回忆录》,第583页)
李宗仁也亲自感受到蒋介石的不快。当选后一日,李氏夫妇前往黄埔路官邸拜候,在客厅里枯坐了三十分钟,蒋氏夫妇才姗姗出来,场面尴尬。5月20日,总统、副总统就职典礼,两人穿的服装迥异,蒋穿长袍马褂,李穿军装,并不是事前没有沟通,事实上李一再请示,蒋先说穿西装大礼服,后又手谕着军常服。但到时候,在李全不知情下,蒋突以长袍马褂亮相,李以军服伫立其后,有如副官。李虽被蒋摆了一道,竟穿军装参加大典,十分醒目,但是这张历史性的照片,充分显示蒋介石的促狭以及气度之小。连司徒雷登大使都注意到,在总统就职大典上,副总统李宗仁完全受到冷落,并于1948年5月22日电告美国国务院。(原电见Rea&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 235)而直到晚年,蒋仍感悻悻然,说:“李宗仁乃是利用战局之恶化,机巧地操纵了幻想和平的失意分子,争取选票,侥幸得胜。他在不久之后,便为共产党所侮弄,趋向所谓谋和的活动,而背叛了中华民国。”(《蒋总统秘录》,第3078页)这段事后悻悻然的话,显然与事实不符,国大召开期间,东北战局虽然不佳,整个战局尚未恶化,国民党内尚无多少幻想和平的失意分子。平心而论,李之得胜,绝非侥幸,而是在蒋大力干扰下获胜的,更非侥幸可致。至于后来的谋和活动,更是徐蚌大败后,蒋下野前要李出面去谋和的,怎能说因谋和就“背叛了中华民国”呢?古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作为“天子”的蒋介石肚量奇小。他的肚子里固然容不了共产党毛泽东,也容不了国民党李宗仁。小人物虽做了大事,终究无法维持大局面。
搞民主,尤需恢宏的气度,而蒋介石的气度与性格全与民主不搭调,所以他搞的是假民主,也就不足为异。他搞假民主有政治目的,尤其是要制造民主假象,以博取崇尚民主的美国更大支援。但是事与愿违,目的并未达到,而引发不少严重的恶果和后遗症。美国驻华大使致电国务院时,就指出,国代选举之后,蒋委员长的威信大失。(见Rea&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239)且不论召开国大花了八千零四十亿,折合当时金价,两万两有奇(见《国大外史》,第60、61页),在财政极端困难、通货膨胀十分严重之际,无疑是沉重的负担。而花了大钱由国民党一党主导的国大,非仅不能获得政治上的团结,反而激化党内的斗争,暴露党内的腐化,至于在会场上演出的诸多民主幼稚病,贻笑大方,尚属次要。选举总统原是要凸显蒋介石为全国最高领袖,然而会前会后诸多迹象显示,他并不足以言全国的领袖,共产党喊出“打到南京去,活捉伪总统蒋介石”的口号固然扫兴,连全党的领袖都成问题,充其量是CC与黄埔的绝对领袖。他被由国民党主导的国大选为大总统,虽全力以赴,不惜威迫利诱,却不能阻止李宗仁当选副总统,已甚泄气,而所表现出来的小家子气,更使这场“政治秀”黯然无光。蒋、李之间的裂缝,亦因伤感情的选举不再能够缝合。一个总统,一个副总统,都不能够同心协力,国民党大厦之将倾,已可预卜。这次耗资巨大的国民大会,岂非使已经恶化的局势更加恶化吗?蒋介石想搞假民主以获政治实利,结果自食恶果,得不偿失。
§§§第四节文胆陈布雷之死
陈布雷于1948年10月13日突然自杀身死,乃是蒋政权在风雨飘摇之际,极为震惊人心的消息。蒋介石为死去的左右手题了“当代完人”横匾,然而完人为什么会这样地完蛋了呢?陈布雷之死为什么会引起震撼呢?
陈布雷原名训恩,字彦及,号畏垒,在浙江高等学校读书时,同学看他脸蛋胖嘟嘟的,戏呼他是“面包孩儿”,由面包而英文bread,再由译音改为布雷,于是他就干脆叫陈布雷了。他生在1890年(清朝光绪十六年),十五岁(1904)中秀才。十七岁(1906)时候在宁波府中学堂念书,因为闹学潮,自动退学。二十二岁(1911)在浙江高等学校毕业。民国成立后,曾加入同盟会,从事教育与新闻工作。自1927年春在南昌初见蒋介石,加入国民党后,成为蒋氏身边极为显赫的人物。
陈布雷的显赫,不在他身居高官和党中央要职,而在他是蒋介石的侍从头子,得到蒋之信任,他从三十八岁到五十九岁,前后二十一年间,一直是蒋介石贴身的文字侍卫官,一直是首席秘书、首席幕僚长,这样一个近水楼台的地位,他的显赫,自然就不是一般的高官和浮面上的党中央要职所能概括的了。蒋君章在《布雷先生的风范》(《伤逝集》)里说:“侍从室这一制度,在编制系统上是属于军事委员会的。但是真正的性质,历史上所罕见,勉强地作一比较,清代的军机处有一点仿佛相似。”像军机大臣那样,处理最高当局的一切机要事件和棘手事件。(参阅徐咏平《陈布雷先生传》;蒋君章“陈布雷先生在胜利还都后的工作与生活”,《传记文学》第四十四卷第一期)陈布雷身为“军机处”的头头,他的显赫自然也就非同小可了。
陈布雷除了成为“军机处”的头头外,还一直是蒋介石的文胆。蒋的作品,从早期的《告黄埔同学书》《祭告总理文》,到中期的《报国与思亲》《西安半月记》,直到后期的文告讲稿,都是陈布雷的杰作。这种“两位一体”的君臣关系,在民国史上是颇为罕见的。
在陈布雷死后两周年,国民党内部刊物《改造》第七期上,登有《布雷先生的生平》,说他“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11月13日以心脏病突发逝世于南京”,这种“心脏病突发”的说辞,显然是瞒天过海的。但这一瞒天过海是有所本的,所本就是1948年11月14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上所刊载:
陈布雷氏昨日心脏病逝世
总统夫妇亲往吊唁明大殓
明明是自杀,却说“不料竟因心脏衰弱,突告不起”,为什么这样扯谎呢?这原来也是有所本的。陈布雷死前留有遗书给秘书蒋君章、金省吾,怕“反动派捏造谣言”,就先自己捏造谣言,把自杀造成病死了。蒋君章在《伤逝集》里言及如何发布死讯的困惑,感觉到说谎与自欺欺人的痛苦,又经程沧波、邵力子等人极力反对为了反宣传的宣传。最后治丧委员会决定发布真相,就这样的,四天(十八日)以后的《中央日报》上,做了大转弯,承认陈布雷不是死于心脏病了:
陈天华先烈之后一人
陈布雷以死报国
治丧会搜集遗书发表
大家都知道陈天华是蹈海自杀的,然而国民党虽然总算承认陈布雷是自杀了的,但是对自杀的原因,却有不同的解释,只说他是“感激轻生以死报国”,这种说法太避重就轻了。事实上,陈布雷的自杀,来龙去脉却不简单,这一来龙去脉,不但国民党有所隐讳,即使陈布雷自己,也是欲说还休,看了他对自己自杀后发新闻的关切,不惜以说谎来掩饰真相,就可思过半矣!
陈布雷遗书中,最能引起来龙去脉的索隐的,是他留给蒋介石的信:
介公总裁钧鉴:
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害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唯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能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
部属?布雷?负罪谨上
介公再鉴:
当此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秩序渐稳之时,而布雷乃忽传狂疾,以至不起,不能分公忧劳,反贻公以刺激,实万万无词以自解。然布雷此意,早动于数年之前,而最近亦起于七八月之间,常诵“瓶之倾兮唯垒之耻”之句,抑抑不可终日。党国艰危至此,贱体久久不能自振,年迫衰暮,无补危时,韩愈有一“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媕婀”,布雷自问良知,实觉此时不应无感激轻生之士,而此身已非有效危艰之身,长日回皇,惭愤无地。昔者公闻叶诋总理之言,而置箸不食,今我所闻所见于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谣言诬蔑者,不知凡几。回忆在渝,当三十二年时,公即命注意敌人之反宣传,而四五年来,布雷实毫未尽力,以挽回此恶毒之宣传。即此一端,又万万无可自恕自全之理。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无恕谅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再为公陈之。(载《中央日报》1948年11月19日)
这封信写得哀婉无比,十足显示出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内高手的“其言也善”的心态。细看这封信的重点,可归纳出几个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