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君章在《陈布雷先生在胜利还都后的工作与生活》一文中,以陶永标认为陈布雷之死,乃是对蒋介石的“尸谏”大不谓然。说是“最刺眼的是题目,称为‘尸谏’,那不但与事实完全不合,而且以吴可读一类的学究式之愚忠视布雷先生,对布雷先生真是大不敬”。(见《传记文学》第四十四卷第一期,1984年元月号)但是,蒋君章看了曹圣芬的这本《怀恩感旧录》,又该怎么说?曹圣芬说陈布雷一死所谏,乃是国民党中的牛鬼蛇神,试问这与事实合吗?这不是“大不敬”吗?老实说,蒋介石在兵败如山倒,众叛亲离,美国佬在旁讥讪之际,有这样一位瘦骨嶙峋、两袖清风的陈布雷肯替他“尸谏”,可真是一种造化呢!
§§§第五节杜鲁门不肯出兵保蒋
美国总统杜鲁门派出王牌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内战,结果无功而返,他回华府后,认为和谈的失败,国民党要负的责任多于共产党(见May,The Truman Adminstration,and China,p.12),耿耿于怀。从蒋介石看来,马歇尔好像是在帮共产党的忙,其实美国人是要帮蒋介石的忙,希望不必内战就将中国统一于蒋介石的领导之下。帮蒋介石的忙也是帮美国的忙,一个亲美的中国政府符合美国在亚洲的战略利益,和平稳定的中国则符合美国的商业利益,战后美国经济独霸全球,一度产品占世界总额的六成,中国不仅是广大的潜在市场,亦是主要的原料供应国。奈蒋介石“冥顽不化”,一意想消灭“共匪”,偷鸡不着蚀把米,不但使自己失去了大好江山,也使美国“失去了中国”(loss of China)。杜鲁门与马歇尔对“损人害己”的蒋介石鄙夷与憎恨之情,可以想见。
马歇尔毕竟是一正直的军人,不苟言笑,不会出言不逊,然而杜鲁门乃出身小城的政客,口不择言,国骂随心所欲,颇具乡土色彩。他退休之后,有人替他做“口述历史”,虽已年逾七十,但提到蒋介石仍然火气甚大,气愤溢于言表。他说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包括蒋氏夫妇在内的孔宋家族,盗取了美国对华援助三十五亿中的七亿五千万美元,投资于巴西圣保罗和纽约的地产,以及用之于所谓的“中国游说团”(China Lobby)。杜鲁门毫不留情地说,蒋、宋、孔“他们都是小偷,他妈的他们之中每一个都是”!(They're all thieves,every damn one of them.)(见Miller,Plain Speaking,p.288 289)
杜鲁门和马歇尔虽早就不喜欢蒋介石,但他们的问题是别无选择,从美国的利益着眼,他们更不喜欢毛泽东。美国人虽在延安没有看到俄国顾问、任何俄式装备,也深知斯大林为己远甚于助毛,但毛毕竟是共产党,毛的胜利仍然是国际共产主义的胜利,在冷战已渐成气候之时,美国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更何况杜鲁门不像蒋介石是独裁者,必须承担其他政治势力的压力,而蒋介石在美国有的是右派朋友,如出版界的卢斯(Luce)是最忠实的拥蒋派。通过蓬勃的反共信念以及“中国游说团”的组织,在美国形成一股强大的亲蒋力量。
亲蒋与亲华本来是两码子事,但当时一般美国公众往往和蒋介石一样,把蒋介石当做中国。罗斯福的亲信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就曾说过,“委员长可能是唯一的中国人,像美国公众那般误以为蒋介石就是中国”。(引自Kahn,The China Hands,p.102)尤其是美国公众之中的右翼政客,把“扶蒋”与“反共”视为一体,以“批蒋”与“媚共”为同义之两词。因而若干在重庆的美国外交人员因批评蒋介石,在“麦卡锡时代”被戴上红帽子而遭清算,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反共的大方向下,除了公众之外,美国的官方,特别是外交与军事部门,都只有主张“助蒋灭共”,几乎一致认为蒋介石垮台和毛泽东的胜利,将导致苏俄控制中国,威胁到美国在亚太的利益。第七舰队司令库克(Admiral Charles M.Cooke),于马歇尔在华调停期间,就不主张减少美国驻华陆战队的兵力,虽未被马歇尔所接受,但仍继续强调美国在华军事基地的重要性,特别是青岛海军基地,认为一旦失去,将有灾难性的后果,故提出训练中国陆战队以及用美国海军来支援国民党等各种建议。(参阅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Vol.7(1947),p.73-80,864-865,944-945,953)美国国务院上下以及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大都采取扶蒋、援蒋的立场,都希望美国的援助可以帮助蒋介石打败共产党。
在这种情况下,杜鲁门和马歇尔再讨厌蒋介石,亦只好援助他。蒋亦心知肚明,有恃无恐,最后可以不买马歇尔的账,关闭和谈之门,全面展开内战。不过从顾维钧的回忆录看到,蒋还是低估了马,所以当听说马被发表出任国务卿时,感到“震惊”。蒋还想请马留在中国当他的军事顾问呢。总之,杜鲁门也好,马歇尔也好,并不存在援不援助蒋介石的问题,而是援助多少,到什么程度,以及如何使援助得到应有效果的问题。马歇尔初来华时,就带来一张五亿美元支票,作为达成和议的“奖赏”。1946年下半年,马歇尔曾以禁运军火作为对蒋和谈的压力,但在马氏离华之前,禁令已经取消了。蒋介石打共产党始终有美国的军援,到1947年秋天,又有新的援助计划。1948年4月美国国会又通过四亿六千三百万元的援华法案,据美方估计,自抗战胜利五年以来,援助蒋介石政府不下二十亿美元。而蒋介石却一直认为美援不足,导致他的失败,美国右派政客也借此攻击杜鲁门政府“失去中国”。但是在华观察的美军一致认为国民党军队挫败绝非由于军火缺少,而是由于领导无方,士气低落。他们见到解放军进入北平时所携美械装备,以及毛泽东阅兵乘坐的凯迪拉克敞篷轿车,很不是滋味。
当1947年秋天,战况日渐对蒋介石不利,蒋在东北的据点益形孤立,司徒雷登大使甚至已向美国政府发出华北可能不守的预警。(见司徒1947年3月26日致国务卿函,载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Vol.7,p.84-86)他于6月4日又致电国务院说,中国现状的悲剧是蒋总统及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全国人民和平的渴望,而只相信他们的特务,以至于不能迎合大众的诉求,只能用残酷的镇压方式,实在帮了共产党的大忙。(引自Rea&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115)马歇尔惧怕国民党政权全面崩溃,于6月间向一群美商坦言:“我用尽脑汁苦思而不得解救之道。”(I have tortured my brain and I can't now see the answer.)(见Lillienthal,Journals:The Atomic Energy Years,p.201)最后他建议魏德迈率团访华。魏德迈将军的反共观点众所周知,又与蒋介石熟识,而其团员包括财政、经济、政治和工程技术等各方面专家,在华府的顾维钧大使即认识到,魏德迈率团出访,“是美国政府对华政策可能有所改变的迹象”。(见《顾维钧回忆录》第六册,第171页)所谓“有所改变”,乃美国政府将会根据魏将军的实地调查报告,增加对蒋介石的援助。当时美国的一般舆论亦持这种看法。后来马歇尔当面向顾维钧说:
魏德迈的出使是(我)建议的,以便魏德迈研究中国的情况并回美提出报告。该报告将使(我)据以检查美国的援华政策。(我)自己从中国回来,已逾半年,急切想帮助中国,但怎样帮助最好,却感到没有十分把握。(《顾维钧回忆录》第六册,第203页)
所以他派出此一访问团,之所以遴选魏,就是因魏反共与蒋合拍,以及魏曾任蒋氏军事顾问,可充分讨论。由此可以证实,马歇尔确有更加积极援蒋以挽危局的意图。
白宫于7月11日宣布派出代表团访华,魏德迈做了一个多月的实地调查,走访了南京、台北、广州、上海以及华北、东北等地。他虽然反共亲蒋,但他是美国的军人,负有调查真相的重责,其本国利益交关,他的直言无忌与坦率是必然的。他指出国民党文武官员普遍贪污和腐化,征兵极不公平,权贵子弟纷纷出国留学,以逃避兵役,甚至在沈阳直斥熊式辉说不出军中实有人数,暴露了国民党军队中吃空额的大弊病,并责骂熊从未到过军医院视察,所以不知道医院中有多少床位。魏德迈于8月24日离华前夕,更在报端发表一篇极为坦率的谈话。一言以蔽之,他批评蒋介石政权的“精神破产”(spiritually insolvent)。这种坦率与直言,对魏德迈而言,乃职责所在,但对蒋介石而言,自然刺耳而又难堪。我们从顾维钧的回忆录中得知,外交部长王世杰电告顾大使,“委员长和政府其他负责人员对魏德迈的讲话表示愤慨”,不仅恼怒,而且是“颇为恼怒”,不仅是反感,而且是“十分反感”,指责魏德迈“骄傲自大”。由于这些“反感”与“恼怒”,魏德迈离华前设宴招待蒋介石话别,蒋借故不去,由宋美龄代表,然而正当夫人首途赴宴之时,魏也托故疲乏取消了宴会。(见《顾维钧回忆录》第六册,第193、195页)蒋介石感到羞辱,已毫无可疑。一个美国将军来到中国任意“调查”,已有干涉别国内政之嫌,但蒋竟表欢迎,且愿把权力交给魏德迈,及其大肆抨击,尤其是说中国当前需要一位能够鼓舞群众的领袖,尤觉难堪,难以自陈,虽曾央司徒大使说项,请魏德迈不要批评过甚,但大使先生以不便干预应之,实际上这位亲蒋的大使私下赞同严评,庶几有当头棒喝之效(参阅Rea&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133、137),总因求助于人,有如吃别人的饭,嘴巴既软,腰杆更挺不起来。蒋介石口口声声毛泽东是苏俄的附庸,而不自知附庸美国得厉害。胡适之指苏俄是中共的“太上政府”,也不自觉美国是蒋介石的“太上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