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蒋介石评传(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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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打不过毛泽东(7)

一、他表示“追随二十年”中,因为“受知深切”,所以“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他表示他有不少痛苦。

二、他表示“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今春”是指1948年春天以来,正是国民党兵败山倒的时候。在这一“目睹耳闻”之下,虽然他一边说“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秩序渐稳”,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党国艰危至此”,显然是婉转预言什么了。(陈布雷所谓“今春以来”的事,照徐咏平《陈布雷先生传》所列:“1月9日,沈阳沦陷,以后东北渐失,华北震动。3月,山东、河南激战。4月,陕北匪军南犯。5月,泰安失陷。6月,开封失陷。7月,襄阳失陷。8月,东北匪军追犯热河。9月,济南失陷。10月,长春失陷。11月,徐蚌会战开始。11月1日,物价管制解冻,金圆券崩溃,物价狂涨。失败主义到处流行,和谈空气极为浓厚。北国冰天雪地,平津危殆;南京秋高气爽,京沪交通混乱。”事实与信中所说,正好相反!)

三、他表示他的健康不行了。“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不如一死了之,将最后一命,作为“感激轻生之士”,以报知己。

四、他表示他对“敌人之反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谣言诬蔑者”,无力回天。

五、他表示他有“负国负公”之“负罪”。

以上所表示的,若印证起一些旁证,我们可以发现,许多来龙去脉,都不是空穴来风。其中最重要的透露,是蒋君章《布雷先生二三事》(《伤逝集》)中这样一段:

三十七年秋,共匪猖獗正甚,最高当局决心推行总动员以剿匪,嘱先生起草方案,先生正与洪兰友先生等研拟,尚未作最后呈稿之决定,而最高当局催索甚急,数次以电话相促。先生在电话中高声答曰:“我不会办。”此为先生对最高当局之失态。即召我上楼,授以三案,要我整理合并,速成一案,语气间颇感失言之憾。越一日,而先生不起矣。当时传言:先生受最高当局切责,因而厌世,实为无稽之谈。时局急变,先生精神脆弱,因有“油尽灯枯”之叹,无力辅弼,此为先生厌世之基本因素。

大家都知道,最高当局器重先生,尊礼有加,对人常称“布雷先生”为一特例,绝无责怪先生之事。

陈布雷在电话中跟蒋介石“失态”是1948年11月12日,“失态”后第二天,就自杀了。可见他的自杀,“传言”中“受最高当局切责”一事,至少有“骆驼背上最后一根草”的效果。蒋君章这里意在把真相描白,殊不知愈描愈黑!

在给蒋介石的信以外,陈布雷给潘公展、程沧波的遗书,最含隐痛,他说:

公展沧波两兄大鉴:

弟以百无一用之书生而妄思自效于党、自效于国,疏脱怠惰,盗窃宁静之虚誉,十余年来,误国之罪,百身莫赎,而近三四月来,健康日损,脑力益坏,思虑日益纷杂,自验身心,已无一丝一毫可为非常时期之贡献,累旬自谴自责,致陷极度严重之心疾,不能自己控制,兹病患已不治,将与兄等长别矣。二十余年旧交,谬承爱护,有如兄弟,尚祈于无可原宥之中,体念弟万不得已之心情,而有以垂谅之。拙荆衰年孤苦可怜,而居沪别无可托之人,并望兄等有以存恤而照拂之。临书愧甚痛甚。

诸唯心鉴。

弟 布雷·谨上十一月十一日

这信所说,显然是充满了自恨自侮的“自谴自责”,他说他“以百无一用之书生”想救国,“妄思自效于党、自效于国”,结果“十余年来”,国没救成,结果竟是“误国”!“误国之罪,百身莫赎”。他在给洪兰友信中说他“忧心如焚,自责自讥”,给陈方、李惟果、陶希圣信中说他“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场……在公为不可谅恕之罪恶,但在私则有其无可奈何之苦衷”。……陈布雷在遗书里口口声声“自责自讥”、“无可奈何”。他在给陈训慈、陈训悆、陈叔同三个弟弟的遗书中说“精神之痛苦非言语所能形容”(“最近工作关系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实丝毫无能为役,焦急不可言喻”),这些将死之言,其实都是有深刻的环境背景的。这就是陈布雷给蒋介石遗书中所说的“目睹耳闻,饱受刺激”。这种现象,从蒋君章在《布雷先生的风范》(《伤逝集》)的追忆里,也可略见一二:

先生在逝世之前,情绪非常不宁,影响他的健康极大。当时最大的问题有二:一为军事情势的逐渐逆转;一为发行金圆券而实施后的限价政策,逐渐动摇。前者使各方面庞杂的意见,纷然而起,他们很多想经由先生而上达蒋主席。有的用书面陈述,有的当面请见,也有的直接以电话互谈。凡是要见先生的,除一二具备排闼直入的熟客之外,照例由我代见;书信也向来由我代拆代复(必须先生核准)。承蒙先生看重我,一切对我信任,所以我有胆量接受各方意见或看到各方建议,把它压下来,以免刺激先生;但是先生也难免听到一些不乐闻的议论,所以居恒郁郁不乐。有的根本瞒不住的,例如当时食品已造成黑市,乡间至城市的粮食、用品等都至城外待售,不复进入城内,城内粮商也吝而不售,再加上不肖分子的捣乱,山西路一带发生抢米风波,先生办公室距山西路不远,呐喊人声时入先生耳中,先生多次至后窗遥望,表情凝重,无语而退。

当时国民党以戒严来对付抢米的老百姓,每天枪杀没饭可吃铤而走险的老百姓,朝夕不绝。这种现象,对陈布雷说来,不再是遥远迷蒙的流民图,而是近在咫尺的现实画了。

更“目睹耳闻,饱受刺激”的,最引起陈布雷无奈之感的,还在他自己的家里。陈布雷共有七子二女。这九个孩子中,陈琏(怜儿)最早做了共产党。陈琏是1919年生的。她的母亲是杨夫人,生她以后二十多天就“以生育太频,气血亏竭”而死。陈琏长大后进入师范,读了一年就转入杭州高中,后来进了西南联大地质系。1939年,她加入了共产党,后来又转入中央大学历史系。抗战胜利后,她在北平贝满女中教书。1947年,国民党保密局破获了中共北京地下电台,又在保定、西安、兰州发现中共组织和地下电台,大肆搜捕,发现了陈布雷的女儿陈琏竟是共产党,蒋介石为之大为惊讶、震怒。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在大抓特抓之余,很感慨地说:“我们这样抓,这样杀,还是有这样多的人敢提着脑袋闯进来,真不知是为什么。”其实国民党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陈琏被捕时,李敖正在北平,真是动人听闻。

不但女儿做了共产党,小儿子陈远(积乐,后改名陈力)也过去了。陈远是1926年生的,他的母亲是王夫人。1946年,北平发生美军强奸北大女生沈崇事件(美方亦不否认此事,司徒大使在官方报告中说是“个别美国人的恶行”,见Rea&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94-95),陈远参加示威,被国民党“青年军”殴打。他在1952年正式加入共产党,后来做到天津人民出版社政治读物组负责人。不但儿女发了红,连弟弟也保不住,七弟陈训惠也出了问题。陈布雷死后,除长子陈迟(积泉)学农,在台湾做农业专家外,夫人和子女们都“投共”了。三子陈适(积皓)同济大学毕业,学工,是铁路工程师,原被国民党派到奥地利工作,后来“回归”大陆了。长女陈绣也入了共产党。

陈布雷死前写遗书,给儿子们的信中有所自辩,这种自辩,他不对国民党同志说,而只对儿子们说,事有蹊跷。他写道:

泉儿、皐儿、皓儿、皑儿、明儿、乐儿:

父素体荏弱,遭时艰危,知识暗陋,而许身国事,性情孤僻,而不合时宜,积是因缘,常患严重之脑病,夏秋以来,病体益复不支,今乃中道弃汝等而去,如此下场,可谓不仁不智之至,内心只有悲惭,汝等不必哀痛,当念祖父逝世时仅四九岁,而父之年已过之矣。

国家遭难至斯,社会浮动已极,然我国家之中心领导此二十年来方针上绝无错误,此点汝等或不详知,为父则知之最稔,汝等务必尽忠于国族、自立于社会,勤俭正直,坚忍淡泊,以保我家优良之家风,汝等现在已长大,当无待我之嘱咐。

汝母今后之痛苦不忍预想,汝等宜体我遗意,善为侍养,曲体亲心,皑儿最好能转近地,依汝母以居,好好予以安慰护持,明乐仍修毕学业,汝兄弟务宜友爱互助。

彦及 手书

这信中说“国家之中心领导此二十年来方针上绝无错误”,显然是一种自辩,但这种自辩的结构是很勉强的,他已明白承认自己“知识暗陋”,对照起其他遗书中自觉“误国”与“自谴自责”的话,陈布雷对他子女“前进”反国民党,自己却“进退无措”做国民党,一定有他内心的矛盾、冲突与隐痛。这一现象,正因为发生在他一己的家庭之中,所以矛盾、冲突与隐痛就大为严重。他最后以一死来解脱,主要原因,是对自己“无可奈何之苦衷”、是对自己一个现实与理想对立的交代(参阅程沧波《布雷先生逝世十年祭》,《中央日报》1958年11月12日),这种交代,不是对“反动派”的外人的,而是对“反动派”的家人的,对自己的“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场”,这是何等哀呼!陈布雷最后的以死自忏,正是在回应这一哀呼!

半生随陈布雷共患难的陶副官陶永标,在回忆(《尸谏——蒋介石秘书陈布雷自杀经过》,1983年4月《七十年代》)里说:

关于促使陈布雷自杀的最后一个重要因素,外人知道得极少。那就是陈布雷曾经劝告蒋介石罢兵,同共产党举行谈判,两方早日结束内战,让百姓安养生息。但蒋介石不仅没有听从,而且事后表示不满。陈布雷感到彻底失望,百念俱灰,于是以身殉职,示己忠贞,免得蒋介石猜疑。从这一点来说,陈布雷的自杀也可谓尸谏。

陈布雷对蒋介石的最后哀呼,也正是他矛盾、冲突与隐痛的另一交代。他最后以“感激轻生之士”收场,要以一死来证明他知道做的是什么——终于用他所能做对的一件事,了结了他做错了的许多事。他的太太王允默在《陈布雷回忆录》前记中,说陈布雷最后感到“徒耗国力,愧对民众,生不如死。故遗书中,力劝朋友及时努力国事,勿使老大伤悲。是以先夫子之死绝不是仅为一人、为一事之刺激率尔轻生,盖其志在以一死励大众也”。这种解释是不妥当的。陈布雷并非“志在以一死励大众”,我们研究整个来龙去脉的结果,发现他以死所励者少,而是以死自剖者多。他终于用一死证明了知识分子的悲惨下场,他用一死否定了他一生的鞠躬尽瘁。

关于陶永标的“尸谏”之说,撤退到台湾的许多国民党人不以为然,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国民党大员胡健中在《我与布雷先生的交往》(《传记文学》第二十八卷第四期)中,谈布雷先生的死因,说是:

第一个原因是当时共匪猖獗,政局飘摇,总统蒋公十分忧郁,而中枢大员大都是乡愿,出锋头享权利之事如蚁附膻,很少有人能够替国家元首分忧分劳,布雷先生看在眼里,极为悲愤,所以他上总统的遗书中,曾引韩愈的两句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媕婀!”他不满意当时国家大员及所谓要人之颟顸误国,悲愤无已,这是他死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他精神体力已濒崩溃,他既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体力又日感不支,而忧国伤时,觉得以他的精神体力,已不能再为总统分忧分劳,留此残躯何用。第三是他的家庭,他是最忠实的国民党党员,而子弟却有人左倾。又当时实行金圆券,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人,把所有很少的一点积蓄都换了金圆券,通货狂贬,连家庭生活都发生了问题!综此数因,他便成了一个孤愤难抑,只有一死以谢国家和领袖的人!

胡健中是国民党重庆《中央日报》社长、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执行委员、中央改造委员会委员、“立法委员”、台北《中央日报》社长,所谓金圆券使陈布雷倒账的事,原来是谁说的,岂不一清二楚了吗?台北《中央日报》主持人曹圣芬提供了更为奇特的死因,说陈布雷之死,乃是“对于当时一般自私自利、背叛领袖的党员的一种尸谏”!乖乖,天下可有这种尸谏法!照中国传统解释,“尸谏”的对象一定是统治者,《大戴礼》记卫灵公时不用贤(蘧伯玉)而用不肖(迷子瑕),大臣史(史鱼)数谏不听,临死前告诉他儿子,他“不能正君”、“死不当成礼”,要他儿子“置尸于北堂”。卫灵公去吊丧,弄清楚了怎么回事,乃“立召蘧伯玉而贵之,召迷子瑕而退之,徙丧于堂,成礼而后去”。因而说:“卫国以治,史之力也!夫生进贤而退不肖;死且未止,又以尸谏,可谓忠不衰矣!”(这段话,在《孔子家语》中,变成孔子之言:“孔子闻之曰:‘古之列谏者,死则已矣!未有如史鱼死而尸谏、忠感其君者也!可不谓直乎?’”)照曹圣芬的说法,陈布雷的“尸谏”,谏的对象不是“领袖”而是“一般自私自利、背叛领袖的党员”,这不是太离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