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上掉下的“馅饼”
此时,真正的机遇开始降临到李鸿章头上。
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之后,乘胜展开东征,兵锋所指,连克常州、苏州等地,当地的豪绅富户纷纷逃向上海,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也开始向上海进逼。此时坐镇上海的是江苏巡抚薛焕和苏松太道吴煦,手里有五万多人马。
要说驻守上海的军队,那叫一个烂!上海久为通商口岸,华洋杂处,吴煦等人在此经营多年,上下结党、贪污自肥,从官场到绿营兵全都腐败不堪,抽鸦片、吃空饷,平时和洋人、买办互相勾结走私,遇上打仗,枪还没响一个个撒腿就跑,根本不是太平军的对手。为了应付临头的危险,由薛焕、吴煦牵头和在上海的洋人领事馆商量,组成了一个“中外会防公所”,又由吴煦出面找来一个流落上海的美国人华尔,由他拉起百十个洋痞子组成了一支“洋枪队”,靠着洋人的力量才好不容易暂时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
虽然上海外围的太平军暂时退却,但其兵势之强如同洪流一般。上海已成了一座孤岛,而上海的驻军实在不堪一击,总靠洋人也不是个办法。
这时候全国各处的清军都在打败仗,只有曾国藩的湘军连战连捷,不久前又靠着收买太平军叛将程学启,一举攻克了安徽的首府安庆。眼看湖南人这么厉害,江苏巡抚薛焕想出两个点子:一是派人到安庆去向曾国藩求援;二是派自己人到湖南去招募一批湘军,用这些凶悍的湖南人帮自己看守大上海。
可湖南是曾国藩的老家,“湘军”是曾国藩的招牌,他这人急了眼六亲不认,何况跟薛焕也没什么交情,老曾能让这姓薛的去他的地盘上招兵吗?
听说上海官员到湖南招兵,曾国藩马上指使湖南巡抚毛鸿宾上奏朝廷,指责江苏巡抚擅自到湖南招兵,且所招的都是先前招兵时被淘汰的人,即使编成部队也不可用。同时又派人半路拦截,把已经从湖南招来的四千人全都截往安庆,经过一番挑选,把三千人遣散,留下一千编进自己的队伍里去了。
眼看招募湘军是没门儿了,薛焕只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第一招棋上,哀求曾国藩出兵增援上海。
上头扇嘴巴,底下使绊子,你看曾国藩多厉害!其实曾国藩狠掐薛焕的脖子,就是逼他来求自己出兵上海。
大上海,在那个年代就已富甲天下,既是江浙两省商货会聚之处,又是洋商密集之所,单是每个月的厘税银子就有六十万两!如果上海被太平军攻取,他们将把上海的财富据为己有,而且可能通过上海开埠向外洋购买洋枪洋炮,大大充实军力。如果曾国藩能派兵进驻上海,把这每月几十万两银子弄到手,那湘军的粮饷就有着落了。所以,虽然安庆和上海中间的水路、旱路多被太平军控制,曾国藩仍然决心把手伸进上海去。
眼看上海方面派专人三番五次上门哀告,出兵上海的机会已到,这样的美事,曾国藩当然立刻想到自家人。写信给曾国荃让他带兵进驻上海。
可曾国荃却不肯去。原因很简单,眼下他正率领“吉”字营围攻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世上还有什么功劳比拿下天京更大?再说,上海城里是有银子,可这笔钱是不能“抢”的,天京城里同样有金山银海,只要破了城,谁抢到手就是谁的。所以无论曾国藩怎么劝说,曾国荃坚决不肯离开前线。
眼看九弟不肯去上海,曾国藩想起了李鸿章。
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十一日,曾国藩把李鸿章找到住处,告诉他,眼下江苏巡抚薛焕已经升任通商大臣,江苏巡抚一职出缺,自己准备上奏朝廷,举荐李鸿章为江苏巡抚,同时让他编练一支新军去上海驻防。
一听这话李鸿章乐得差点儿蹦起来!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场荣华富贵也来得太大了吧。
这场富贵是不小,可它绝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更没有一般人所想象得那么大,因为曾国藩的心思绝没有这么简单。
早在和曾国荃商量之前,曾国藩就已经估计到九弟可能不愿意去上海。此时若抽调湘军宿将,一来前线吃紧难以调动;二来上海华洋杂处,情况异常复杂,吴煦、杨坊等一帮官吏又刁滑异常,要应付这帮滑头,自己手下这些土头土脑的湖南人不合适,思来想去,大约只有李鸿章可以胜任。
曾国藩选中李鸿章还有另外的考虑。李某人眼下只是个幕僚,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而李家在安徽却是望族,有能力招集乡勇,可是安徽的团练一向办得一塌糊涂,没有一支像样的队伍。这样一来,李鸿章虽然有能力招来新兵,却没办法募得精兵强将,将来即使成军,也只能依靠湘军为骨干。也就是说有了淮勇,湘军用不着抽调多少精锐就可以控制上海,而李鸿章的部队只是一锅糨糊,仍将被牢牢拴在曾国藩的裤腰带上,不怕它飞上天去。
另外,上海防御虽然吃紧,却还不至于立刻倾覆。眼下可以放手让李鸿章编练新军,待新军编成,就先让李鸿章率兵去镇江,策应曾国荃围困金陵(南京),等镇江稳定了,再让李鸿章带一支人马去上海,坐镇当地,替湘军收取上海的银子做军费。这样一来,不但湘军的粮饷有了保证,李鸿章也和他刚练起来的新军分开了,他想靠着这支队伍坐大,就没这么容易了。
现在知道什么叫老谋深算了吧?
那《挺经》里说的什么?“古来成大事者,半是天缘凑泊,半是勉强迁就。”
对李鸿章来说,能去上海无论如何是个天大的机会。眼下小李两手空空,拿着根鸡毛也要当令箭,哪顾得曾国藩有什么心机。眼看天缘已经凑泊,另一半就要靠他一点点苦苦挣扎,运用一切心机去“勉强迁就”了。
可是李鸿章在曾国藩的幕府里磨炼了几年,早就养出了一肚子城府,心里狂喜,脸上却反而深有忧色。曾国藩看了出来,忙问有什么难处。
李鸿章的“难处”可多了,于是在曾老师面前一一诉来。
李某人虽然在安徽混过五年,可惜才疏学浅朋友少,招兵不知从何招起,加上淮北一带虽有团练,却都是乡野之辈,没有一支像湘军这样精悍的,招回来怕也不好使。
李鸿章说这些什么意思?当然是跟曾国藩要队伍了。
其实,这些队伍即使李鸿章不要,曾国藩也会硬塞给他,因为他要靠这些湖南老乡——“自己人”控制李鸿章的新军。当下就答应把自己的亲兵送给李鸿章两营,由大将韩正国统领,归李鸿章指挥。另外又送来滕嗣武的“林”字两营,陈飞熊的“熊”字一营,马先槐的“垣”字一营。除这六营外,又答应把自己手下的一营淮勇交给李鸿章。
这一营淮勇是“春”字营,统领张遇春曾经是李鸿章早年在安徽办团练时的部下。
李鸿章暗暗盘算,在这七营兵里,自己唯一熟悉的就是张遇春的一营兵,其他六营都是湘军。而这六营湘军里,林字营就是曾国藩刚从薛焕手里抢回来的两营新兵,熊字营、垣字营也都新组建不久,没什么战斗力,只有那两营亲兵还过得去。而这两营亲兵显然又是用来挟制春字营的。看来曾国藩的心里远没有嘴上慷慨。
不过这是人家给的,下面李鸿章就要张嘴讨了。
在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指挥的吉字营里,还有两营“淮勇”,他们是湘军攻安庆时从太平军阵营里反水过来的,统兵官名叫程学启,是安徽桐城人。现在李鸿章就跟曾国藩“借”这两营兵。
程学启是个降将,曾国藩对他并不看重,反而有些提防。现在李鸿章要他,曾国藩倒还舍得下,大大方方点头答应了。
眼看曾国藩当日心情不错,人也大方,李鸿章赶紧顺杆儿往上爬,又提出把曾国藩幕下的几个安徽人周馥、凌焕、刘含芳和自己的好朋友陈鼐带出去。
曾国藩心里暗暗盘算,这几个都不是湖南人,而且平时就跟李鸿章结成了小团体,留在自己身边用处不大,让李鸿章带上倒能派上用场,要带就让他带走吧。
见曾国藩这么好说话,李鸿章一高兴,又提出要带上丁日昌。
一听这话,曾国藩马上找借口拒绝,说丁日昌目前不在大营,接着,不等李鸿章再说,已经换了话题,跟他说起湘军各营的编制来了。
这丁日昌是谁?为什么老曾和小李对他都这么看重?
丁日昌是广东丰顺人,贡生出身。此人能力出众,学识非凡,熟知大清律例,善断官司,又在广东和洋人办过交涉,对洋人的司法制度有所认知,而且通水利,谙钱粮,明税赋,文笔也十分精彩,还懂得铸造火炮,虽然以前所铸只是旧式铁炮,可毕竟对军火一项有很深的知识和实践基础,李鸿章和曾国藩都对他十分看好。因此,李鸿章想要丁日昌,曾国藩就不愿给。
跟别人要东西,最关键的是不能招人烦。眼看曾国藩堵了门,李鸿章也觉得自己要到手的实在不少了,不再提讨要的话,听曾国藩讲起了湘军的编制。
湘军每营设营官一名,下分四哨,每哨设哨官一名,哨长一名,下分八队,每队设什长一名。其中第一、五队是抬枪队,第二、四、六、八队是砍刀手和标枪手,第三、七队是小枪队。抬枪队每队兵勇十二名,刀矛队、小枪队每队兵勇十名。此外每队另配伙夫一名,哨官另配护勇五名,营官配亲兵六队。
看了湘军的编制配属,李鸿章暗暗点头。在当时所有的清军部队里,湘军的配制是最好的。李鸿章的淮军自然要照着这个样板来搞。
2.好事也勉强迁就
从曾国藩处出来,李鸿章一屁股坐在桌前开始写信。
什么才疏学浅朋友少、在家乡招不到人,全是瞎话,无非是找借口多和曾国藩索要些人手罢了。在安徽一省,李鸿章和父亲李文安、哥哥李瀚章、弟弟李鹤章都是大大的名士,别说招募两千人,再多些也有。
当下李鸿章首先写信给自己的同乡好友潘鼎新,叫他招一营精兵即刻赶到安庆。同时让他传话给自己早先办团练时认识的那一帮兄弟张树声、张树珊、周盛波、周盛传、刘铭传、吴长庆,告诉他们李少荃在安庆发迹了,让这些兄弟们各自挑选一营精锐尽快赶到安庆来。同时写信给自己的三弟李鹤章,让他立刻在家乡招募乡勇,有多少要多少。
就时咸丰皇帝驾崩,年仅六岁的皇子载淳即位,年号同治。九月,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叔嫂勾结发动政变,扳倒了肃顺等顾命八大臣,慈禧和东宫慈安皇太后开始垂帘听政。
同治元年(1862)正月十五,大年刚过,“铁哥们”张树声、刘铭传、吴长庆、潘鼎新各带精兵赶到了安庆。
这四个人平时在乡下同气连枝,混得极熟,可要论出身,却是各个不同。
张树声是生员出身,潘鼎新中过举人,这两位本来都应该走仕途当官去的,却因为太平军入皖,不得不投笔从戎结寨自保。吴长庆的父亲吴廷香办团练对抗太平军,咸丰四年(1854)战死在庐州,吴长庆接了父亲的班,与太平军有不共戴天之仇。刘铭传,外号刘六麻子,是个出了名的亡命徒,大字不识,十几岁上就杀了人,带着一群兄弟贩私盐。太平军入皖后,刘铭传带着人马盘踞合肥西乡大潜山,和张老圩的张树声、紫蓬山的周盛波等人互相呼应,屡次与太平军交锋,在当地名声很响。可是他们在乡下办团练,一直找不到一条晋升的正路,现在李鸿章在安庆发迹,一声召唤,这帮人立刻闻声而至。
至此淮军已有十三营,六千五百多人。而队伍的构成也大大出乎曾国藩的意料。
原本曾国藩以为李鸿章招来的尽是新兵,只能以自己送来的几营湘军为骨干,却想不到李鸿章招来的几营全是百战之人,兵精将勇。而从吉字营刚调来的程学启和李鸿章是安徽老乡,眼下这两位一个急着拉拢亲信,一个急着想找靠山,一见面就打得火热,另外还要加上一个李鸿章的旧部张遇春。与这七营健悍骁勇的安徽兵相比,曾国藩“送”给李鸿章的六营湖南兵反而多半是新兵蛋子,如此一来,他想借自己的湖南兵控制淮军使之成为湘军偏师的算盘,从一开始就打错了。
但此时曾国藩还没意识到自己失算。
二月初四,曾国藩亲自到安庆北门外的淮军驻地检阅各军。只见操场上的湖南乡勇——“自己人”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再看李鸿章招来的几营安徽兵,全都面黄肌瘦、破衣烂衫,一站三道弯儿,活像一群鸦片鬼,于是对淮军就更放心了。
接下来曾国藩开始安排他的第二步棋,写信通知上海方面,李鸿章所部淮军将先到镇江驻防,然后转去上海。
可惜,由于曾国藩在前面就对淮军看走了眼,所以,后面的棋他怎么下也赢不了了。
眼看淮军已经成军,曾国藩命令曾国荃的吉字营出兵攻打巢县、合州、含山三城,巩固对金陵的围困,同时命淮军绕过这三城由陆路经天长、六合进抵扬州、镇江,加强镇江防务,抵挡太平军从这个方向对金陵的攻势。
对,曾国藩的部署本就如此,在他看来,淮军的主力应放在镇江,给湘军看门,偏师去上海,给湘军运银子。
听说淮军不来上海,而是先去镇江,可把在上海驻防的苏松太道吴煦吓坏了。
吴煦的官儿虽然不算大,可他在上海跟洋人挂着钩,所以“势”大,并不完全买曾国藩这个两江总督的账,也不理曾国藩的那套计划。他立刻派手下的候补道台应宝时去找英国驻上海公使麦华脱和英国驻军司令何伯商量,要求洋人派出挂英国旗的火轮船接淮军进上海,又迅速凑出了整整十八万两雪花白银,用这笔重利诱使英国麦理洋行答应派出火轮船沿江而上,到安庆去接淮军。
这一下天缘凑泊,刚要带队往镇江进发的李鸿章和上海的吴煦挂上了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