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待客,有时候舍不得杀只鸡,就跟客人说要杀牛。客人自然要拦着,结果牛不用杀,鸡也免了。这次曾国藩就可以用这个法子,跟上头说鲍超这个人是一勇之夫,鲁莽糊涂,不能担此重任,北上勤王还需要曾大帅本人亲自前往。
这是在装英雄,因此这道奏折写起来肯定激昂慷慨,热血沸腾。可同时这也是在耍滑头、装糊涂,因为奏折从江南送到京师,一来一往最少需要个把月的时间。就算咸丰皇帝再次下旨调动湘军,曾国藩还可以随便找借口再拖它几个月。有几个月的工夫,这次危机应该已经拖过去了。
果然,到十月间,曾国藩接到圣旨,朝廷议和已成,不用再起兵勤王了。
3.跟曾大帅闹翻了
调兵勤王这事支应过去了,曾国藩也该动真格的了,要不他这两江总督不就白当了?
此时,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正亲率大军围攻安庆,准备一鼓作气拿下安徽省府,立个大功。
可安庆城内的太平军守将叶芸来是英王陈玉成部下的猛将,手里有两万五千精兵,战斗力很强,曾国荃连续几个月猛攻不克,只得筑围坚守,想把城里的太平军困死。
为了协助九弟攻打安庆,曾国藩把自己的两江总督衙门搬到了祁门。
祁门是个偏远小县,人口稀少,四周山势连绵,只有一条大路可经徽州通往景德镇,山后的回旋余地很少,一旦对手攻下徽州,迎面截断大路,祁门就成了一口架在火上的铁锅,驻在此地的所有人都可能被慢火一点点熬死。
说实话,曾国藩进驻祁门实在有点儿吃饱撑的。不过这也能理解,人活一辈子,谁还没有个暴饮暴食的时候?
来到祁门的第一天李鸿章就看出这是一处吓人的绝地,赶紧把这个想法告诉曾国藩,劝他把两江总督衙门移到长江边的东流去,那里依山靠水,进退裕如,情况比祁门要好得多。
想不到这一次曾国藩却不听人劝,认为只要前面的徽州无事,祁门这边也就无妨。
其实曾国藩久经沙场,也早看出此处是个绝地。可他此时刚得了两江总督的衔头,刚到祁门一看情况不好扭头就跑,怕别人知道了要笑他,于是为了一个面子上的事儿,曾国藩硬着头皮在祁门驻扎下来。
在中国,面子事儿最难办,好多人就死在这上头。现在眼瞅着曾国藩也要往死路上奔了。
此时在安庆的曾国荃还是深沟高垒围困城池,城里的太平军斗志旺盛,毫无疲态,看来安庆一战短期内不能建功。而太平天国的干王洪仁玕精明过人,正准备集中兵力反攻湖北武昌,“围魏救赵”,逼着湘军从安庆撤围。而太平军各路精兵正好都要从祁门经过。
很快,太平军大集精锐向宁国、徽州方向发起了猛攻,矛头直指祁门。
眼见危机临近,曾国藩忙命大将鲍超防守宁国,又将心腹李元度派往徽州,自己则倔头倔脑地死蹲在祁门不走。
很快,宁国被太平军攻破,这时鲍超的部队还没到宁国城下,结果被太平军隔断在徽州和宁国之间。没过多久,另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徽州城里的清兵因为闹饷而自乱阵脚,李元度入城后又指挥失当,结果徽州城被太平军一举攻下。
一听这个消息,驻在祁门的两江总督衙门乱作一团,人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此时祁门仅有不足三千兵力,而太平军数万之众正从徽州方向蜂拥而来,外出的官道已被封锁,眼看着所有人都被合围在这口大铁锅里,只等着热火煎熬,滚油烹炒了。
这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曾国藩一边急忙调军据险死守,同时又照样批阅公文,下棋读书,尽力假装出一副不着急的样子。
可装出来的样子实在唬不了人。
很快,几万太平军沿着官道漫山遍野杀了过来。曾国藩赶紧把身边最后的几千亲兵投了进去,依托险要,勉强挡住了太平军的攻势。可对面的太平军如潮水一般,昼夜不停地向祁门冲击,羊栈岭方向白天杀声震耳,夜里火光冲天,被围在祁门的所有人都知道大祸临头,自己这条性命十成里已经交待了七成了。曾国藩一边接着装镇定,一边把公文印信都悄悄埋了起来,自己的遗书也写好了。
终于,一支军马顺着大路冲了进来,可走到面前才看出,来的不是太平军,却是在宁国被击溃了的鲍超。
想不到事情忽然发生了变数。就在太平军猛攻祁门,两江总督衙门的一干人等束手待毙的时候,被太平军隔断在宁国方向的鲍超却重整军马忽然从太平军的背后杀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正在展开攻势的太平军腹背受敌,顿时大败,祁门之围一朝尽解。
这一下子大家就都不用担心被灭掉。
祁门这边正在欢庆的时候,那个丢了徽州的李元度灰溜溜地回来了。
偌大一座徽州城,李元度前后总共才守了九天,害得曾国藩老窝差点儿被人端掉,所有人都几乎死了一回。李元度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来见曾国藩。满营之中他和李鸿章的关系最好,就请李鸿章出面帮着探探口风。
按说李元度这次犯了大罪,曾国藩又一向治军极严,李鸿章这个时候帮着说情,弄不好自己也要吃瓜落儿,可李鸿章还是答应了。
虽然李元度的罪责着实不轻,严办起来砍脑袋也不过分,可李元度的身份却与众不同。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在湖南办团练时他就追随在曾国藩左右,算是湘军的老人儿,而且此人诗文尚佳,能言善道,和曾国藩的关系一向很好,曾国藩的宗派观念极强,向来喜欢包庇自己人。所以李鸿章觉得曾国藩这次大发脾气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应该不会真把李元度怎么样。可是单他一个人去说情怕分量不够,于是李鸿章又拉上了自己的好朋友陈鼐和一群相熟的幕僚,一伙儿人找上门来替李元度说情。
听说李元度回来了,曾国藩大发雷霆,立刻命人把李元度扣起来,同时让李鸿章代写奏折参李元度。
像曾国藩这样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一言一笑都不能用常情猜度。虽然眼下暴跳如雷,可这愤怒未必就是真的。所以李鸿章赶紧解劝,说李元度有错不假,可此次徽州失守,主要是城里的绿营兵通匪献城,李元度刚到徽州几天工夫,什么事也不摸底,城池失守,不能把过错都算在他一个人身上。
想不到曾国藩并不肯就坡下驴,反而怒气勃发,吼声如雷,一定要治李元度的罪。见这个架势,跟着李鸿章跑来说情的幕僚们全都觉得不对劲,一个个往后缩了,陈鼐更是连使眼色让李鸿章赶紧住口。可李鸿章已经被众人推了上去,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来,只好硬起头皮求情,希望老曾看在同乡的情分上饶李元度这一次。
这样的话曾国藩哪里肯听,厉声说:“同乡就可以饶他,这满营将士个个是我的同乡,以后就不用带兵了!”
眼看曾国藩的话一句重似一句,把李鸿章挤对得下不来台,情急之下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老师一定要参李元度,学生不能代为拟稿。”
曾国藩头也没抬,冷冷地说:“我自拟稿。”
眼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李鸿章已经彻底刹不住车了,一错再错,就这么顺流而下说出了一句最要命的话:“如果是这样,学生只能告辞了。”
到这会儿曾国藩也转不过轴儿来了,只有一句:“听君自便!”
眨眼之间李鸿章被从两江总督衙门里赶了出来。直到这时候他才真的傻了眼,明白自己意气用事,得罪了最不应该得罪的人。可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绝,现在实在走不了回头路了。只好先离开祁门,到南昌去投奔自己的大哥李瀚章,然后大概得去福建补他那个道台的缺了。
4.不知者不罪
这么看来李鸿章这个小子到底历练得不够,还是个愣头青啊。
实在是有点儿愣。恃着曾国藩器重,就一句一句地往上戗,直到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这是李鸿章的过错。可从整件事来看,李鸿章肯出头,倒不是因为他太“愣”。
其实李鸿章把账算得挺细,这回帮李元度会有三个好处:一来他觉得曾国藩宗派观念很深,肯定不想重办李元度,自己去求情,曾大帅正好就坡下驴,这样老曾当然高兴;二来李元度欠他这个人情,以后自然要感恩图报;三来自己带着一帮人去求情,当然就算这伙人的头头了,对树立个人威信也有好处。
可惜,聪明透顶的李鸿章这一次却是大错特错,当了傻小子了,因为曾国藩整治李元度并不是因为他丢了徽州,而是另有原因。
湘军自成军以来一直以打硬仗出名,很多地方督抚都想从湘军里拉出一支队伍为自己所用。眼下浙江巡抚王有龄一直在设法拉拢李元度,想把他从湘军中分化出来,而李元度也有点忘了根本,一度和王有龄走得很近。曾国藩看到这种情况心里非常不痛快。他本是一个宗派观念极重,而且非常记仇的人,只是因为李元度手里有兵,所以不好公开整治他,心里却早就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就把这个窝里反的东西打下马。
这次李元度失守徽州,终于把小辫子递到曾国藩手里,曾国藩当然揪住不放,直接参倒了李元度。但这是湘军中湖南人之间的内斗,李鸿章是安徽人,陈鼐是江苏人,所以他们并不了解。
这件事内里的黑幕,一直到李元度被曾国藩参得革职拿问之后,才慢慢明朗起来。
眼看李元度倒了霉,那个一直想拉拢他的浙江巡抚王有龄立刻为其疏通,拉了他一把。避过此劫以后,李元度回到家乡湖南平江,在当地招募了一支八千人的乡勇,又杀了回来,而且这一次直接投到了王有龄帐下,后来又立了不少的战功,官一直做到浙江巡盐使、按察使。
却想不到最善于记仇的曾国藩一刻也没忘记旧怨。此时他的官位权柄已经远在王有龄之上,就仗着自己位高权大,硬是以失守徽州获咎之后“不候审讯”等情由再次弹劾李元度,参得他又一次丢官罢职,充军发配。
这一回,幸亏有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等人联名保奏给李元度说情,才免了流放之苦,可他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往上爬的机会了。
在这场险恶阴森的暗斗之中,李鸿章却傻乎乎地插了一脚,差点儿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这样的蠢事他一生中大概只做过这么一次,后来这个善于学习的人从这件事里吸取了教训,再也没有重蹈过覆辙。
可是不管怎么说李鸿章毕竟已经离开了曾国藩,再后悔也难以挽回了。对李鸿章来说,虽然正在步步上升,到底还没真正摸到官做,眼前这个挫折几乎把他的一生都毁了。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有才”的人太多了。可即使本身的才气再高,要想成事,终须有所依托。当今天下, 李鸿章能依靠的除了曾国藩,没有别人。
是啊,要想走向成功,就得能屈能伸。现在李鸿章所要做的就是把曾国藩送给他的那本《挺经》认认真真多看几遍,然后老老实实地向曾国藩道一个歉,笑眯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里去,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人家给他什么差事他就老老实实干什么差事,而且还要干得比以前更出色。
想做到这一切,不但要不顾面子,更需要有一套精细的策略,李鸿章必须在曾国藩把他完全抛弃之前,想尽办法、削尖脑袋再钻回去。
谁也想不到的是,不等李鸿章想出办法,曾国藩的信却先到了。
曾国藩这个人心计如海,谋略过人,他也知道李鸿章是个大才,而且在自己手下待了两年,上上下下已经打通了路子。自己保他,他会成功,自己不肯保他,他将来恐怕也会成功,到那时李鸿章反而会因为今天之事和自己结下疙瘩。
再说,李鸿章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整李元度的真实原因,也就是说他并不是这场内斗的棋子,只不过平空多了一句嘴罢了,因为这个就深恨李鸿章,也没什么意思。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曾国藩再倔,孔圣人的话还是要听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鸿章劝曾国藩离开祁门的事。当时曾国藩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是不听劝,差点儿把命送了,现在李鸿章负气而去,他倒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祁门实在待不得,很快就把两江总督衙门移到东流去了。
而这正是李鸿章临走以前给他出的主意。
有此三点,曾国藩希望李鸿章回幕府之心,和李鸿章急着想回来追随曾国藩的心情就是一样的迫切了。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通起信来。来来往往应酬了大半年,到咸丰十一年(1861)五月十八日,曾国藩终于给李鸿章写了一封至关紧要的信。
“阁下为什么很久不来我的大营了?实在无法理解。以公事论,你和现在组建起来的淮扬水师有密切的关系,怎么能撒手不管?以私情论,去年你离开我这里时,并没有说以后不再来了。以前祁门的情势很危险,你不来,让人觉得好像你在‘避险’似的,现在我把总督衙门迁到东流,已经安全了,你还是不来,又让人觉得你好像在赌气呢。现在我浑身热毒发作,牛皮癣十分严重,内外交病,很多事都扔下无法办理,已经五十多天没有给朝廷写奏折了,如果你不是觉得我对你不够重视而生我的气,就请赶紧回来帮我的忙吧。”
接到这样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就算李鸿章真的生了曾国藩的气,只怕也会立刻消气,赶来投靠,何况他早就急着想回来了。
于是李鸿章立刻打点行装从南昌飞奔东流,重新投入了曾国藩幕府。
从这天起,李鸿章已经褪去青涩,历练成了一个成熟稳重、心思缜密的中年人,他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仕途,也从此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