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赖者无敌
虽然淮军一到上海就开始欠饷,下面的乡勇并没闹事。他们在乡下时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现在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已经知足了。
拿了银子,华尔果然开始帮淮军采购军火,也派来了几个洋人教官。于是淮军乡勇们也学着常胜军的样子排开队列,扛着长矛木棍充当洋枪,在操场上走起队列来了。
可李鸿章却对吴、杨二人报给他的账目大为不满,心里一直记着这个碴儿。
上海的两个主事官员吴煦、杨坊实在是太厉害了。上海虽然被太平军围攻,税收大减,可每月的关税、厘金、捐税各项收入仍然有三十多万两银子,报给李鸿章的数字却只有二十万两,其他的经过三盘五转,挪得不知去向。李鸿章刚到上海两眼一抹黑,人家说什么他就得听什么。可李鸿章的心眼儿比谁都多,处处留心,耳朵听,脑子算,估算下来,吴煦、杨坊二人一个月从账上挪出去的银子没有十万两也有八万两。
再往后,李鸿章又渐渐打听出来,吴、杨二人虽是官身,却利用职权在外面开设钱楼,放贷牟利,又假托洋人之名设立洋行,在江浙各地买办货物,还在洋泾浜等地盖起大片房产租给商家,和洋人合伙购买轮船沿江贩货,凡是有利可图的地方全蹚一脚。
这哪儿是官?简直就是贼!
可听到风声是一回事,想查出真凭实据却又是另一回事,简直是难于登天。
吴煦、杨坊在上海经营多年,凡是一切有官之处无不塞满了他们的亲信。李鸿章这个刚到上海的江苏巡抚虽然有权有兵,可面对这么一张上结洋人、下织小吏、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巨大关系网,也是头晕眼花无处下手。跟吴、杨讨要,这俩人摊着手哭穷,查他们的账,又是一笔错账都查不出来。
一省巡抚,手握兵权,却让两个龌龊小吏耍得团团转,李鸿章气得眼珠子通红,这口气哪里忍得下?决心整整吴煦、杨坊这两条地头蛇。于是把自己的一帮智囊找来商量,想不到大伙儿都劝他别急着下手。
确实 ,地头蛇可不好打,弄不好打蛇顺杆儿上,一口咬了你的手腕子。
李鸿章本是个暴躁的人,脾气太急,现在初掌权柄,办事难免操切。仗着自己在江苏军权政权一把抓,软刀子不行就拿硬刀子捅,收拾不了吴煦、杨坊,就先打他们的爪牙。当场就开出了一份名单,把吴煦的几个重要爪牙吴云、俞斌、闵钊、金鸿保、应宝时一一列了出来,准备挨个儿收拾。
可李鸿章又想了想,还是从名单上划掉了两个人。
头一个是金鸿保。这小子眼下管着厘捐,每个月账上的银子一小半从他那里来,动了他影响太大,先放一放。
第二个是应宝时。就是这个姓应的带着李鸿章去的洋枪队,这人喜眉笑眼、斯斯文文,对李鸿章又恭顺又客气,一点儿也不惹人讨厌,而且又和洋人混得很熟,也许以后还用得上,李鸿章把他也放过去了。
不但是放过去了,后来应宝时还成了李鸿章在上海培植的第一批亲信,一直跟了李鸿章小半辈子。
此时的李鸿章官大势强,参革几个上海的小官实在易如反掌。奏折递上之后,很快上谕发回,一切照准。
参倒这三个小小的贪官没几天,吴煦自己找上门来了。
李鸿章早料到他会来,也正等着看小小的苏松太道怎么跟他这个江苏巡抚斗。
怎么斗?吴煦哪儿还敢跟李巡抚斗?
一上来吴道台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了自己的辛酸史。
上海之地华洋杂处,事多如牛毛,那些洋人又个个得罪不起。自从“长毛”威逼上海,局势更是艰难,全靠着吴煦一个人苦苦奔走,练兵筹饷,组建洋枪队,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才勉强维持了这个局面,眼下真是撑不住啦。
都说上海是个富足之地,别人都怀疑吴道台在任上贪污了一座金山搬回家去,其实上海这几年穷极了!年年收上来的银子都不够支用,吴煦只好自己拿银子往里填,弄到现在倾家荡产不算,还落了个赃名,这个官真是再也当不下去了。
哟,难不成吴煦要辞官?
果然,一番哭诉之后,吴道台掏出一张辞呈放在桌上,拱手告退。
想不到吴煦居然自己辞了职,李鸿章大喜过望,当下就想把这个职位交给自己人接手。可他毕竟历练了这些时候,做事稳重多了,动手之前还是先写信给曾国藩,就吴煦的去留向他请教。
亏得李鸿章写了这么一封信,将惩办吴煦这件事拖了几天时间。
吴煦递了辞呈后,回家闭门谢客躲了起来。他这一走,上海的诸般公事立刻停顿下来。紧接着杨坊也递来辞呈,请辞苏松粮储道一职。
到这时李鸿章才明白,原来这两条老狐狸是在跟他撂挑子。如果任由他们辞职离任,别的不说,光是当月的关税厘捐就难以收齐,不但淮军的军饷难以解决,就连常胜军的军饷、湘军的四万两饷银也都成了问题,如果因为军饷的事惹怒了曾氏兄弟,再激得洋枪队闹起事来,恐怕吴、杨没倒台,李鸿章这个江苏巡抚先倒了。
与此同时曾国藩的回信也到了。
在这些事上曾国藩的城府比李鸿章深得多,立刻劝阻,说眼下应该一切以打仗为目的,以军饷为目的,其他问题都往后放,吴煦万万不可撤换。
这一下李鸿章被吴煦这个地头蛇给困住了。
好在此时李鸿章并没有把吴煦去职一事上奏朝廷,也没派自己的心腹去接掌海关道,事情尚有转机。
可怎么个转法儿呢?
低下头去央求吴煦?那李鸿章在上海就没得混了。不求他也不行,要是任由吴老狐狸一直拖着不办公,关税厘捐收不齐,个把月下来就出事儿了。
别急,李鸿章这位爷有办法,眼珠儿一转,立刻派人把吴煦喊来,一见面就厉声训斥:“你怎么搞的?!一连十来天不露面,公事也不办,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哎,求人的事儿还能这么办,你想不到吧?
这一家伙把吴煦弄糊涂了,赶紧提自己上回递辞呈的话儿。李鸿章一听这话,起先惊讶,接着恍然想起,抬手啪啪直拍脑门子——忘了忘了!我是真忘了!唉,你看我这记性!
听过那句“贵人多忘事”吗?这话本意是说那些当领导的事儿忙,脑子不够用,容易忘事,可李鸿章这位贵人这次却是典型的“选择性失忆”。
问题是人家已经“忘”了,你能把他怎么着?
没辙,这工夫吴老狐狸是干瞪眼没辙,只好继续回来上班。
你以为李鸿章这头就算完事了?没有。
对吴煦这种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李鸿章非常不高兴,粗声大嗓地把他训了一顿。
“你看眼下时事多艰难呀,啊?!咱们都应为朝廷分忧吧,啊?!哪儿能自己先叫起苦来?你看你,扔下公务十几天,闹得上海成了个烂摊子,连我跟上头都不好交代。”一边说,一边连自己都动了感情,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磨磨儿,又语重心长地来了一句,“老吴,你这么办可不合适呀……”
几句话把吴煦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
吴煦这个套儿虽然下得狠,可惜李鸿章最终并没上套。所以现在人家瞪着两眼耍无赖,吴煦还真拿他没辙。
2.圣旨不能违抗,但执行不了
和吴煦的一番较量,李鸿章虽然参掉了几个小喽啰,自己也差点儿落进人家的套子里,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也各自知道对方不好对付。之后,吴、杨和李鸿章在场面上客客气气,私底下暗自提防,两方面暂且相安无事。
这年四月二十日,曾国藩给李鸿章来信,命他率部去镇江驻防。
实际上曾国藩命李鸿章组建淮军北上援苏,本意就是让他带兵去守镇江。
曾国藩给李鸿章重权,让他又当巡抚又带兵,确实是器重此人,可再器重也没有让李鸿章脱离湘军的道理。想不到心计极深的曾国藩这回却低估了李鸿章的本事。现在李鸿章已经一头扎进了上海这个金窝子里,虽然每月饷银比洋枪队少得多,可他手里这帮淮勇有口饭吃就能打发,剩下的钱照样买枪添炮,再请了洋人来训练,短短时间就把一群“叫花子兵”收拾得有模有样,再想把他从这个富得流油的地方揪出来扔到镇江战场上去,那真是门儿也没有。
看完曾国藩的来信,李鸿章立刻回了一封,说淮军刚到上海诸事未定,等“诸事一定”再去镇江。
可“上海诸事”什么时候定呢?
当然是李鸿章说它定,它才定。自组建淮军那一刻起,李鸿章就已打定离开湘军另起炉灶的主意了。
然而曾国藩的命令似乎是拖不得的,因为此时曾老夫子已经有了“通天”的本事。五月初一,朝廷圣旨到了:“镇江为南北关键,现在北岸肃清,急应以重兵驻扎,为进窥江宁之计。李鸿章如能抽身赴镇江,则呼应较灵,于大局较有益处。”
这一来李鸿章真的犯难了。
其实上海也是战略要津,从这里出发可以直取苏南。苏南是金陵的后门,苏南不定,金陵难克。现在调淮军去镇江,等于放弃了进攻苏南的机会。
曾国藩这个人眼界最宽,擅长全局谋划,怎么会看不到苏南这步棋?可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不是攻取苏南,而是扼制住李鸿章,把他重新拴回自己的裤腰带上。
连自己人都收拾不了,怎么能收拾敌人?所以宁可暂时放过敌人,也必须先把自己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是权谋者的惯常思维。
可李鸿章已经抓住了机会,再也不肯回到曾国藩手底下去了。
常言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圣旨这个东西虽然不能违抗,但可以不执行它,只要你能找个好借口。眼下李鸿章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淮军正在和太平军交战,抽不出一兵一卒。
其实接到圣旨的时候淮军还没和太平军交战,可是现打也来得及,因为此时太平军的大部队就在上海郊外。
这年四月,英、法军队与太平军交锋,先后攻占周浦、南翔、嘉定、青浦、柘林等地。同时清军也出动数千精锐向太仓进攻。
不想就在四月十九日,太平军忠王李秀成率部回师,在奉贤一战击毙法国海军将领卜罗德,英、法军队忙从嘉定退回上海,从此龟缩不出,再不愿意和太平军拼命。李秀成又从昆山出兵太仓,重创清军,之后调集重兵进逼青浦、松江、七宝、虹桥,直扑上海。
五月初六,淮军程学启、滕嗣武、韩正国各部开出上海,向虹桥一带进军,开始向太平军挑战。
这一夜,淮军各部趁着夜色向虹桥急进,黎明时分已开出二十五里,程学启的“开”字营走在队伍最前面。眼看天色微明,雾气沉沉,四下里静无声息,也不知已经到了哪里,忽然前面的黑暗中隐约传来脚步声,夹着车轮辗过地面的声响,程学启忙挥手令部队停下。
此时对面的人声也停了,一片荒地上顿时静得吓人。程学启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寂静中似乎隐隐有人低语,却又听不真切。
“妈的,怎么回事!”程学启一挥手,“枪队上来!”
开字营的洋枪队迅速抢上,站成三排,对着沉沉雾气摆开了架势。
程学启的洋枪队配备的全是刚从洋人手里买回来的新式洋枪,这是他们第一次把这些新家伙用在战场上。眼看阵势已成,程学启一挥手,百十条洋枪同时开火,对面不远处顿时传来一片惊呼惨叫。紧接着,一排火枪也冲着开字营放了过来,当先的乡勇被撂倒了六七个。程学启挥着腰刀吼叫:“给我打,不要停,炮队上来!把长毛的火力压下去!”
此时,淮军已经将新装备不久的新式十二磅火炮推出来了,几门炮一起打响,对面顿时烟火四起,对手被轰得血肉横飞。
雾霭中,两支互相看不清嘴脸的队伍各自列开阵势,洋枪洋炮齐发,打成一团。
天色越来越亮,雾气渐渐散了。只见淮军面前数百步开外处正是一支上千人的太平军。此时淮军几支部队都已开到,仓促之中不及列阵,只管散开队形,把各营的枪队调上前来对着太平军排枪齐放。
这支太平军却没有淮军的火器犀利,人数也不及对手,眼看雾气一散,对面的乡勇成堆成排,土岗后、渠沟里到处都是,更是慌乱。程学启久经阵仗,已经看出对手气力难支,回身冲部下叫道:“长毛顶不住了,往上冲!”淮军各营潮水般漫过荒滩向前冲击,这支千多号人的太平军顿时全军溃散。淮军各营直追出四五里路,程学启担心这么追下去和太平军大部队遭遇,忙收束队伍就地扎营。
当天上午,捷报送到了李鸿章面前。有了这个因头,李鸿章和淮军在上海就算彻底扎下根,谁再想调他、赶他,门儿也没有了。于是连夜写信给曾国藩,把前线的战况吹了一顿,同时向曾大帅诉苦,说自己原本就只有六千来人,现在又分出潘鼎新、刘铭传两营守南汇,手里只剩了五千人,兵力捉襟见肘,不敷使用,几个月的欠饷也发不下来。又说洋人自嘉定吃了败仗以后,像一群缩头乌龟躲在城里不肯出来,驻扎上海的绿营兵军纪涣散,战斗力低下,不堪使用。现在太仓、嘉定一带到处都是绿营的溃兵,军纪败坏无法收容,只能把他们一律遣散。
总之一句话,上海离了淮军不行,淮军离了上海,也不行。
自此以后,调淮军去镇江驻防的话儿,曾大帅也好皇上也好,再也不必提起了。
3.死磕太平军
就在李鸿章那封信送出后的当晚,在上海外围虹桥、七宝一线的太平军悄然退去。
此时李鸿章已经赶到前线。与程学启等人会商,都认为太平军此次退却并非怯战,而是收缩兵力准备再次发起进攻。与其坐等对手来攻,不如主动迎战。
大战将临,李鸿章调集一半兵力赶到虹桥,以程学启、韩正国、滕嗣武所部为前锋扎下营盘,挖掘壕沟,埋设鹿角拒马,布置枪炮,准备迎击太平军主力的猛攻。
十九日,程学启率部离开营盘向泗泾方向进击。这一带水港环绕,沟汊纵横,大队行进不便,于是程学启带领洋枪队一百人孤军向前,向太平军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