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刚接近太平军的营盘,天上忽然下起雨来。眨眼间暴雨如注,程学启只得下令退兵。百十号人踩着满地泥泞退回去了。
大雨之后,太平军也如法炮制,派出一支千把号人的队伍向淮军营盘摸来,程学启、韩正国各率部下出击,双方略一接触,太平军迅速退去。
两次试探之后,淮军和太平军又各守营垒按兵不动了,战场上暂时安静下来。
看来,眼下这两支军队已经各自摸到了对方的情况,一场残酷的激战迫在眉睫。
然而李鸿章根本想不到,在他的几千人马对面,太平军已经集结起十倍于淮军的兵力,指挥这支部队的是忠王李秀成部下的两员猛将:听王陈炳文,纳王郜永宽。
整整两天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过去了。淮军最前沿的开字营营盘里,程学启弄了半坛子老酒,坐在大帐里自斟自饮。
说实话,程学启有点心慌。
开到前线的淮军只有三千多人,而对面的太平军却不知有多少。程学启是太平军的叛将,非常了解对手的战法。太平军兵多将广,但队伍的素质却良莠不齐。在战场上,那些蜂拥而起、鼓噪急进的往往是弱旅,一声不响、稳扎稳打的才是精兵。眼下两天过去了,对面的太平军却毫无动静,只怕这次碰上的真是一帮硬茬子。
心事重重的程学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帐篷外面,当兵的也都蔫头巴脑地坐着发愣,整个营盘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心里发颤。
突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号角,紧接着数不清的战鼓在四面八方同时敲响,一个哨官飞跑进来,哭咧咧地叫着:“长毛上来了,长毛上来了!”
程学启跑出营帐,只见在营寨的前方和两翼,太平军扑天盖地而来,长矛如林,杀声震天,只这一冲,怕不有四五千人马!营里的淮军乡勇有一半从没上过战场,被这阵势吓得手足无措,不少人当场就尿在了裤裆里。程学启抽出腰刀吼叫着:“都发什么呆,等着长毛把你们的脑袋揪下来?上去!上去!放枪,推火炮!”
顷刻间太平军的前锋已经顶着枪炮冲到开字营挖的堑壕外面,纷纷解下背在身上的土袋、草捆投进壕沟。只片刻工夫外壕已经被填平了几处,数不清的太平军越过壕沟直逼营寨。
此时淮军也只有拼命了。乡勇们冲到营寨前举起洋枪一齐乱放,各式火炮也纷纷打响,不时有乡勇被外面打进来的枪子击倒,身边人立刻把死尸拖到一边,接过他的武器继续射击。眼看着外壕边、鹿角旁太平军尸横遍野。
与此同时,在开字营侧后的韩正国亲兵营、滕嗣武林字营也被四面合围,太平军仗着兵力的优势潮水般向前猛扑,淮军各部全都无路可退,唯有拼死抵抗。
这场血战从清晨一直杀到过午。虽然太平军在兵力上占有极大的优势,可是淮军在上海几个月里购买、装备了大量的洋枪,在这场大战中,洋枪、洋炮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战至申时,太平军伤亡惨重,尸积如山,竟未能夺下淮军一座营垒。
此时李鸿章率领大队赶到了。
听到前锋各营被围的消息后,李鸿章亲率张遇春的春字营、张树声的“树”字营、吴长庆的庆字营、陈飞熊的熊字营、马先槐的垣字营赶到前敌。只见前面旷野之中太平军像海潮一样上下翻滚,左右盘卷,人海之中几乎已经看不到淮军的营盘,只听得枪炮如雷,喊杀之声响彻四野,震得人心惊胆战。
眼看淮军前锋就要撑不住了。这种时候除了拼命还是拼命。李鸿章命春字营为先锋,垣字营殿后,自己身先士卒,带着各营一起往前冲杀。
此时太平军已经和淮军前锋各营激战了大半天,伤亡惨重,精疲力竭,忽见大批乡勇蜂拥而来,枪子儿泼水一样扫了过来,哪儿还抵挡得住,纷纷退却。纳王郜永宽亲率一支人马冲上来迎敌,李鸿章也玩儿了命了,亲自上阵打冲锋。双方相持片刻,淮军的劈山炮队赶了上来,列开阵势排炮齐轰,炸得太平军血肉横飞,郜永宽也挨了一弹,滚鞍落马。
这一下太平军彻底乱了阵脚,纷纷退却。淮军迅速逼近营盘。被围在营中的程学启、滕嗣武等人眼看援兵到了,立刻打开营门领兵杀出,里应外合。
在淮军的猛烈突击下,太平军全线溃退。淮军一路追过七宝,直杀到天黑才收兵回来。
此战太平军损失两千多人,纳王郜永宽受伤。而倚仗洋枪洋炮的淮军伤亡却要小得多,程学启和滕嗣武也被太平军的抬枪所伤,但抬枪的杀伤力不大,两人均无大碍。
虹桥一战打乱了太平军的阵脚,挫动了他们的锐气。紧接着淮军又乘势进攻泗泾,太平军新败,不敌对手,只得再次退却。淮军首战告捷,李鸿章借此扬名立万,从曾国藩的幕宾一跃而成了独当一面的名臣大将。程学启和他的开字营也因为能攻善守而声名鹊起。
此时,湘军曾国荃部吉字营也开始加紧围攻金陵,洪秀全急调李秀成所部回援。李秀成一走,太平军攻势更弱了。几天之内,泗泾、广富林、塘桥、大桥各处太平军纷纷撤回苏州,上海外围的局势大为缓解。
此后淮军又仗着洋枪洋炮的威力在浦东的南汇、川沙、奉贤一带连战连捷,屡克太平军。六月十五日攻克金山县,一个月后又攻克青浦。
至此,李大帅和他的淮军已经混到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真是火烧火燎,火得一塌糊涂。
青浦失守,使太平军又受到一次重挫。眼看淮军如此张狂,太平天国名将慕王谭绍光坐不住了。
七月二十五日,谭绍光集结数万兵力向青浦、北竿山杀来。两天后,太平军潮王黄子隆、主将蔡元隆也提兵出苏州增援谭绍光,直逼北新泾淮军营盘。前前后后十来万大军堵在了李鸿章的家门口。
这一次太平军集结的兵力已经不止十倍于淮军,然而北新泾淮军营盘却是久攻不克。另外,李鸿章看到外围防线吃紧,忙派张遇春率两千人马救援北新泾,结果被太平军逐退,都司刘玉林阵亡。
这一下前线打成了胶着战。可是太平军有的是兵力,一个北新泾哪儿黏得住这么多人?谭绍光很快就看出淮军兵力不足,防线上漏洞颇多,于是绕过前线营盘挥军直取沪西,几天之内已攻至离城区仅六七里之外。李鸿章手里只剩下熊字营、垣字营、春字营三营可用,无奈,只得密令程学启、韩正国、滕嗣武各从营中调出一半兵力,勉强集结了一支人马向泗泾、七宝方向出击,又命浦东淮军抽调七成兵力来援。
如此安排等于把淮军兵力抽调一空,上海已是一座空城。如果淮军在前线吃了败仗,他们可能连个退路都没有了。
八月初二,淮军各部赶到七宝,想不到谭绍光料敌机先,已经抢先夺占七宝,拦住了淮军进兵的大路。李鸿章即命郭松林带所部枪队向前猛攻,程学启率大队随后而进。
对淮军来说这是一场死战,拿不下七宝就挡不住谭绍光的猛攻,这一阵挡不住太平军,身后的大上海要兵无兵,要防无防,立刻就会被对手席卷而下,李鸿章和他的淮军就全完了。于是所有兵将都拼上了性命,冒死狂攻,激战半天终于将七宝夺回。
此时谭绍光率两万精兵赶到前线,可惜慢了一步,淮军夺取城镇后沿街列阵,以民房为掩体架设枪炮阻击太平军。谭绍光率军连冲三次,却无论如何也穿不破敌人密集的枪火,太平军死伤累累。战至中午,眼见对手兵锋已馁,淮军各营一起向前反扑,太平军全军败退,淮军立刻乘势追杀,直赶到天黑才罢兵回营。
这一战太平军伤亡惨重,眼看攻势无法为继,谭绍光只得领兵退回昆山去了。
也是在这次战斗中,淮军大将韩正国受伤,十几天后死去。
韩正国是曾国藩送给淮军那两营“亲兵”的指挥官,也是曾国藩安排在淮军里最大的一根“钉子”,他的战死,也标志着淮军和湘军之间的彻底切割。
上海四郊连战连捷,淮军的士气越发旺盛,洋人见淮军势猛,也有了主心骨,又行动了起来。九月初二,英、法军队及常胜军和淮军联手攻占了嘉定。
嘉定一失,昆山、苏州都受到威胁,谭绍光只得再次调集听王陈炳文、潮王黄子隆和主将邓光明集中数万兵力向嘉定、南翔发起猛攻。这一仗淮军的四江口营盘首当其冲遭到围攻,李鸿章立刻亲率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部驰援。此时淮军对自己手中的洋枪洋炮已经有了信心,对太平军的作战能力也有了相当的了解,立刻分成左、中、右三路全线进攻,太平军大败,折损万余人,只得向苏州方向退去。
4.疯狂招兵买马
眼瞅着打了几场胜仗,李鸿章的腰杆儿更硬了。
这时候老李收到曾老师的信,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朝廷已经决定从英国购买七艘炮舰组成一支精良的水师。将来这支水师将驶进长江,帮助湘军攻克金陵。
购买这些炮舰,是一个叫赫德的英国人搭的线,另一个叫李泰国的英国人帮的忙。
李泰国,听名字似乎是个中国人,其实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佬儿。
这个李泰国的老爹在广州当过领事,李泰国十岁时就跟着父亲来到中国,年仅二十三岁就担任了“江海关关税管理委员会”的英方司税,又和原来的苏松太道吴煦拉上了关系,两人一搭一唱很是和谐,靠着吴煦的保举,李泰国得到清廷的信任,在海关干了七年,直做到“总管各口海关总税务司”,把持了中国的海关事务。
但这个李泰国却又是个没什么政治眼光的小子。眼看太平军逼近上海,他觉得上海难保,越想越怕,干脆装起病来,扔下海关的一摊子事儿逃回英国去了。
李泰国走后,他的职务暂时由另一个英国人赫德代理。
接了差事后,赫德很快就向大清朝廷建议,征收“洋药”(即鸦片)印花税,用这笔钱从英国购买一批炮舰开进长江,配合湘军攻打太平天国的都城。这样的好事清廷自然愿意,曾国藩听说朝廷准备买一批西洋炮船交给他攻打金陵城,更是喜不自禁,当下写信给李鸿章告知此事。
你看,赫德这个英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又帮中国人出主意,从英国的鸦片上收税给中国人买炮舰,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和粗暴急躁的李泰国不同,赫德精明得赛过水晶猴子。他毕业于英国女王大学,十九岁来到中国,待了几年后不但学会了汉语,还摸透了中国人的脾气秉性。这个赫德天生一肚子花花肠子,办起事来精明狡诈、左右逢源,却偏偏长着一副忠厚老实的面孔。他在中国前后待了四十年,给中国人下绊儿下了四十年。这回购买炮舰,是他给大清国使的第一个绊子。
至于大清国是怎么被这姓赫的家伙一次次绊倒的,后面都有交代。
当然,曾国藩给李鸿章来信并不单是说炮船的事,主要是跟李鸿章伸手要钱。上海方面按月拨给湘军四万两银子,这个月又该提银子了。
对曾国藩的要求李鸿章不敢不办,赶紧从淮军粮台调来两万两银子,又从厘捐里拨出两万两,找火轮船给湘军送去。可是对于托英国人买炮舰的事李鸿章却提出了异议。
在跟洋人打交道这方面,李鸿章的警惕性比所有人都高。
早在第一次和常胜军洋枪队打交道前,他就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洋人不可信,洋兵不可用。今后战场上不管有多难,绝不向洋人求援,也绝不动用洋枪队的一兵一卒。除非这些洋人来求他——就算求他,也尽量不用他们。
出于这种心态,李鸿章对让洋人帮着买炮舰这事很不放心,认为洋人骄横暴戾,绝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清廷控制。将来赫德所买的炮船一旦全由洋人操控,中国方面就将难以调遣。
这一回李鸿章算是有先见之明。可惜他此时人微言轻,这些话不管是北京的恭亲王爷、总理衙门还是两江总督曾国藩,谁也没听进去。
结果出事了。这是后话。
且说李鸿章到江苏也有不少日子了,军政大权独揽于一身,只差一个上海的财权,又到了收拾吴煦、杨坊的时候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李鸿章这次不再从上海当地入手,而是上奏朝廷,说上海的关税和厘捐多被当地官员贪污,但却并不指名道姓。因为若指名道姓,朝廷最多制裁这一个贪官,解决不了大问题。可现在含糊其辞,朝廷就有可能放权给他,让李巡抚去彻查贪污,这样李鸿章才能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所以说做官做的是学问,官做得越大,学问也就越大。
果然,眼下清廷对李鸿章正在器重,对于上海官员贪污之事也有风闻,很快降旨让他就地严查,并委派廉洁的官员管理捐税收入。但圣旨最后又加了一句:“如果上海没有可派之员,就和曾国藩商量调派妥善官员入沪,力除积习,以清弊端。”
这句话嘱咐得有趣。
不知朝廷是觉得李鸿章刚刚出道手底下没人,还是更多地顾着曾国藩湘军的利益,居然让李鸿章找曾国藩商量,派湘军的人来上海管理财政。可眼下李鸿章把上海的财税银子看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哪肯让外人插手?别说曾国藩只是他的老师,就是亲爹也不行。
所以李鸿章根本没给曾国藩递话儿,自己关起门琢磨了半天,订出一个计划: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上次下手太急,差点儿让地头蛇咬住,这回得先晾凉了再一块块地吃。
人无完人,各个都要犯错,可李鸿章这个人不简单的地方就在于他能从自己所犯的每个错误中学到东西。上回急赤白脸,结果弄了个灰头土脸;这回请下了圣旨,却不着急。就这一条,上海的大事就定了一半了。
上海的财政有两大块,一是关税;二是厘捐。关税掌握在洋人手里,就算派人进去也插不上手,李鸿章决定先从厘捐入手,把这一部分接过来。
可眼下李鸿章身边干练的文吏实在没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