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武需要准备,一口难吸西江之水,故蒋同时采取别种步骤。他于宣告北伐完成之际,立即强调军政时期已经结束,将进入训政时期。训政由党,他显然想用党来收军权,然后可由他所控制的党来控制一切。基于此一考量,他处心积虑地要建立与国民党始祖孙中山的亲密关系,造成他才是嫡传与承继革命法统的印象,想要挟“死中山”以令诸侯。在这一方面最具戏剧性的表演,莫过于邀集了连他本人在内的四大集团军总司令,以及麾下芸芸将星,于7月6日到北平碧云寺举行祭奠孙中山灵柩的大典。典礼于8时20分开始,蒋主祭,冯、阎、李等襄祭,蒋读祭文曰:
惟中华民国十七年7月6日,国民革命军既奠北平,弟子蒋中正谨诣香山碧云寺,致祭我总理孙先生之灵曰:溯自我总理之溘逝,于今已三年余矣,中正昔侍总理,亲承提命之殷殷,寄以非常之任,教诲拳拳,所以期望于中正者,原在造成革命之武力,铲除革命之障碍,以早脱人民于水火……
此时蒋与宋美龄结婚将近一年,与孙中山已有连襟之谊,不称姻弟,而降格称弟子,实欲着重革命的师承关系,耳提面命之亲密关系,寄以非常之任的特殊关系,而此革命之武力即由其遵孙命而建成。他以主祭者身份,祭告北伐胜利,统一大业完成,更有不辱使命、居功不疑的神态。名为祭告,实在是做给睽睽众目看的。所以他更于开棺瞻仰遗容之际,竟当众扶棺号哭,情同孝子。然而从相陪的目击者如冯玉祥、李宗仁的回忆看,他们并不吃那一套(见冯玉祥《我所认识的蒋介石》,第16页;《李宗仁回忆录》,第569页),不过是在看演戏罢了。祭灵哭棺后不到三个月,蒋即议定迎榇南下,积极准备,大肆铺张,并定1929年3月12日为奉安日期,饬令平汉铁路局赶造灵车,向美国订购奉安汽车,训练杠夫百余名。寻因赶工不及,推迟奉安日期至6月1日。蒋介石亲自担任奉安委员会主任委员,经由国民政府下令自5月26日移灵之日起,全国一律下半旗七天,人民臂缠黑纱七天,并停止一切娱乐、庆典。灵车先自碧云寺移下至北平车站,挂列车十五辆,直抵浦口,由蒋介石领导迎榇,中央大员一律蓝袍、黑褂、白帽、黑履、黑袜,肃立行礼。礼毕,移灵至威胜军舰,渡江上岸,自蒋以次,依序执绋,随灵车到中央党部礼堂,举行停灵礼,仍由蒋主祭,献花上香。然后蒋以下中央委员、特任官六十六人,三人一班,每夕轮流守灵,直至6月1日奉安之期为止。是日灵车启行径往紫金山,杠夫一百零八名,由蒋介石、孔祥熙引导拾级而上,扶榇入祭堂,举行奉安典礼,再由蒋主祭,献花圈,宣读诔文,行礼如仪。礼成,移榇入墓门,鸣炮一百零一响,蒋等依次进墓门瞻仰,最后集合众人行三鞠躬礼,奏哀乐而礼成。(参阅《奉安实录》)
如此铺张繁费,还要全国人民戴孝,封建帝王色彩已十分浓厚,较之1908年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的出殡大典,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对一个革命家的大讽刺,另一个革命家章太炎实在看不过去,作了一副极为挖苦的奉安挽联:
举国尽苏联,赤化不如陈独秀;
满朝皆义子,碧云应继魏忠贤。
章氏早以孙中山的联俄容共为赤化,但孙之赤化却不如中共陈独秀的正宗;新成立的南京政府,自蒋介石以下,人人奉孙中山为国父,岂非“满朝皆义子”,真可直追明朝权宦魏忠贤了,而魏之墓在香山东麓的碧云寺之后,正是孙死后停灵柩之处,可谓巧合。奉安大典无疑是按照蒋介石的意思办事,死去的革命家让他作此“封建”安排,无可奈何。他作这样安排,感恩图报其次,想回收政治资本的投资,才是真的。
蒋介石于香山扶柩哭灵之后,就动脑筋如何整肃异己,当时他幕下已增添了不少北洋政客策士,不时献计讨好,其中有杨永泰,字畅卿,广东茂名人,欧战爆发后与黄兴、陈独秀等组织“欧事研究会”,战后改名“政学会”,世称政学系,后回任北京国会议员,事段祺瑞,北伐后投靠蒋,任参议,促效永贞朝士献策唐顺宗,削藩权归朝廷故事,建议将地方军头请到中央做官,达到“离窝毁巢”的效果,推行全军整编,以消化地方武力。蒋遂于1928年8月8日借在南京召开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之便,抛出“军事整理案”,以冀同化异己部队,声称应自“军政时期”迈向“训政时期”,以党治国,并据此提议撤销各地政治分会。但是政治分会之设立,原由蒋于二届四中全会上主动提出,并有案保留至三大召开时再作决定。蒋之猴急,自难以自圆其说,于是借二届五中撤销政治分会的企图,只好落空。“军事整理案”虽然列入议程,前途未卜。蒋之中央与地方角力,顿成僵持之局。此时适胡汉民回国,亦倡言党权,主张取消政治分会,其动机或与蒋有异,然近程目标一致,令蒋颇有如虎添翼之喜。国民党中执会常务会议乃于10月3日通过《训政纲领》以及《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组织法》,并于10月8日产生新的南京政府。蒋介石出任国府主席,谭延闿任行政院长,胡汉民任立法院长。冯玉祥以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长,李济深任参谋总长,阎锡山任内务部长,李宗仁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各政治分会主席一网打尽,尽成中央大员,表面上呈现空前团结。蒋遂于10月10日国庆日率领五院院长在南京宣誓就职,敦促未进京人员尽速上任,欲彼离窝尔后毁其巢,然离窝其难也。
蒋出任主席后,第一件要事就是委任军事训练总监何应钦,积极筹划“全国编遣会议”的召开,亦即是“军事整理案”之实施。统一之后,军队需要编遣,无人置疑,亦得人心,但如何编造却矛盾丛生。我们觉得蒋要开此会议,原无解决问题的诚意,因无论按冯玉祥存精良的建议,或按阎锡山平均分配的建议,皆非其所愿。他真正想要的是一家通吃,只是不便明言而已。是以开会仅仅是台面上的活动,台面下则另有动作。
全国编遣会议于1929年的头一天举行开幕典礼,各集团军总司令与总指挥等六十余人,一起与会参议。蒋介石在会上作了《关于国军编遣委员会之希望》的专题报告,他希望四个集团军,效法明治维新时代的长州、萨摩、土佐、肥前四雄藩,于大功告成之后,“深明大义,毅然决然奉还大政,归命中央”,以及“化除藩兵,改编国军”,统一与集中之后,才能建设现代化国家云云,其意图已甚鲜明。他一心一意要别人“明大义”归还大政,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雄藩之一,自己不率先功成不居,奉还大政,如何教人仿效反而以明治天皇自居,岂不让其他三雄藩窃笑然而蒋到底成竹在胸,故讨论时让各藩争吵,而以仲裁自居,编定《国军编遣委员会进行程序大纲》,以收军权于中央,如取消集团军司令部,听候点编等。但阎冯等并不满意,主张先休整尔后编遣。结果开了二十六天的会,并无定案,反而激化矛盾,也许正是蒋所预期的。
一如借编遣会议想独揽军权,蒋拟操纵国民党第三次全国大会以独揽党权。他在胡汉民的支持下,决心蛮干。只因国民党改组派分子反对蛮干,他竟以流氓手法大打出手,攻击改组派会场,砖石乱飞,抢夺文件,使许多人受伤,造成“三一四”事件。事后蒋干脆包办大会,其他三集团军总司令均不出席,李济深则被骗到南京后遭扣留,成为蒋胡青一色的国民党三大,决议十分右倾,同时表达了蒋介石集中党权与军权的决心,并预示将不择任何手段,达到目的。国民党内部的决裂已不可避免,文争武斗接踵而至,以至于演成大规模的战争。
蒋介石想当明治天皇,必须各个击破,若其他三个集团军联手反击,则必败无疑。所以他暂时敷衍北方的阎冯,首先向桂系第四集团军开刀,冯玉祥于1月中旬即对此表示忧虑,有谓:“此次北伐成功,乃各集团同心协力之结果,一集团不应企图消灭第四集团也。”(《冯玉祥日记》第二册,第564页)蒋介石号称讨逆,指控桂系违抗中央,其实是中央有计划的削藩行动,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宗仁自统一广西,促成北伐,率八桂子弟兵北进武汉,东下京沪,战功辉煌,造成声势浩大的桂系势力,及击败唐生智,更兼有两湖,兵力益增,至第二次北伐时,形成庞大的第四集团军。白崇禧以前敌总指挥,自武汉长驱京津,分享完成北伐之功。功既足以震主,而李、白虽以蒋为上司,并不事事迁就,羽毛既丰之后,更以方面自任,犹若雄藩。但是蒋自始至终视李、白等为异己,即于共患难时,亦处处防备,桂系与嫡系早已亲疏有别。蒋于第一次下野时更散布桂系逼宫之说,载诸报端,以淆视听,可谓自制矛盾。(参阅黄绍竑《新桂系的崛起》,《晨报》1927年8月24日、8月17日报道;《李宗仁回忆录》,第477页)到北伐完成之时,桂系军力已自广西、两湖,延展至平津,一字摆开,南北呼应,而李、白于编遣一事,亦洞察蒋氏心机,并不积极。就蒋氏而言,北伐功成,若不及时兔死狗烹,必至坐大而成心腹之患。再从各个击破的观点看,因近及远,桂系也必然是首当其冲。
古今中外出师必须有名,激而成变,变则有名。桂系势力范围内的湖南省主席鲁涤平,为谭延闿旧部,蒋介石因谭之关系,里通鲁氏,且经由江西私运大批枪械援鲁抗桂,引起桂系将领的疑惧,导致1929年2月19日驱鲁的“湘案”。李宗仁时在南京,自称事前并不知情,颇恨第四集团军在汉将领夏威、陶钧、胡宗铎的轻举妄动,中了蒋之圈套。(见《李宗仁回忆录》,第396—397页)蒋介石果然抓住机会不放,于2月27日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名义,免去夏、陶、胡三人武汉政治分会委员之职。然此一处分尚是前奏,又于3月7日电告李宗仁,以维持中央威信为名,调动军队,进逼鄂东(参阅《国闻周报》第六卷第十一期),意在动武。但蒋介石不仅仅要惩罚武汉,醉翁之意在于乘此机会,彻底瓦解桂系势力。他为了搞垮白崇禧在平津的实力,不惜以大把钞票支援宿敌唐生智,令其北上活动白属唐部,迫白仓皇南逃,并于3月21日任命唐为第五路军总指挥。同时蒋诱李济深离粤,李虽系广东重镇,然身为桂人,与李宗仁交好,为蒋所忌。李济深至上海后,见到自京来沪的李宗仁,对赴京原有顾虑,但经国民党大老吴稚晖、张静江、李石曾等一再劝说,并以蒋介石人格担保为辞,而吴、李又是儿女亲家,李济深终于前往南京,并劝告蒋化干戈为玉帛,蒋佯表同意。李信以为真,电告桂方蒋之态度,并请节制,岂料蒋私下并未停止进兵,李济深于3月16日得报后,知蒋无信义,即电李宗仁促“调军讨伐,以伸正义”(见《国闻周报》第六卷第十二期),但为蒋方截获,遂于3月21日囚李于汤山。蒋介石不仅欺骗敌人,也玩弄吴稚晖等大老于股掌之间,手段虽然阴鸷,然于同一天内逐白囚李,获致除去桂系南北两翼之目的。
双翼既除,蒋介石于3月26日正式下达讨伐令,并亲自督师于九江,以进窥武汉。武汉为第四集团军总部所在,虽桂方巨头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俱不在军中,群龙无首,然在夏、陶、胡三将统率之下,拥兵十万,实力非同小可,然而蒋军竟能不血刃而取武汉,并非蒋介石“天纵英明”,而是事前已经收买分化,利用桂系将领俞作柏、李明瑞等不满情绪,以高官厚禄收买,并派特务郑介民至武汉大肆活动,内部已经分化。正当夏威出师之际,又突患白喉,恰将指挥权交给已被收买的李明瑞,李立即倒戈回师,打乱了阵势,不旋踵而武汉溃败。蒋介石仍不罢手,于4月25日自武汉转往长沙,部署直捣广西老巢的作战计划。(见《顺天时报》1929年4月26日报道,另参阅4月17日报道)李宗仁等自香港经越南,兼程返桂,被迫孤注一掷,于5月5日组“护党救国军”,通电讨蒋(参阅《中国现代政治史料汇编》第二辑第七册),为扭转颓势,自东袭取广州。桂军与亲蒋粤军陈济棠等于5月19、20两日,激战于芦苞、赤坭、白坭一带,由于蒋命何键率军自湘入桂,桂军因众寡不敌而败北。湘粤联军遂于6月2日攻占梧州,27日桂系叛将俞作柏、李明瑞进驻南宁,蒋发表俞为广西省主席。李、白、黄三巨头建立的桂系实力及其第四集团军,至此瓦解。桂系虽未就此烟消云散,但黄金时代已一去不返。蒋介石纵横捭阖得逞,十分得意,但李宗仁是不服气的,在《回忆录》中说:“蒋先生在中国战场纵横数十年,他所凭借的武器,不外金钱收买和分化离间的伎俩,若从纯军事观点立论,则蒋先生实在既不能将将,也不能将兵。”并非酸葡萄的话,征诸历史,蒋之军事伎俩的确不出“金钱收买”和“分化离间”的范围。于伐桂一役,尚是牛刀小试,接着他又施之于阎冯,作为黩武的利器。
§§§第四节中原大战谁之过
蒋介石于1929年3月26日下令讨伐国民党第四集团军之后,阎锡山于29日通电讨桂以表态,张学良复于4月2日通电警告桂系以表态,冯玉祥则“不便偏袒”,首鼠两端,观望不前,与蒋亦有谅解。足见蒋之“远交近攻”战略之成功,使他能专心捣桂而无后顾之忧。桂系于5月间瓦解后,四分天下蒋已得其二,对并吞另一半的决心亦分外坚定。
在短短的两个多月内,庞大的第四集团军被蒋介石一口吃掉,当然震动国民党内外。蒋亦当然踌躇满志,气焰日盛,姿态愈高,与冯玉祥的关系也就日趋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