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下野之后,宁粤合流,表面上出现各方合作,蒋汪胡携手的形象,但事实上,胡汉民留居香港,拒绝入京。他对蒋之复出以及蒋汪合作,不仅厌恶,而且决心倒之。当时刚辞去行政院长的孙科,对于蒋汪的向日退缩政策甚表忧虑,曾于密电中告诉胡汉民,蒋曾责令十九路军将领,不得“擅起战端”,后来军民奋战,“乃表示抵抗,然仍令十九路军将领只准抵抗,不必扩大”,认为“日方计划摧毁长江一带军事势力,结果南京中央必然崩溃”,所以建议在粤中另立政府。(电文全文可见于杨天石《寻求历史的谜底》,第568页)胡汉民虽然没有另立政府,但继续积极活动倒蒋。他想统一西南各地实力派的力量,以与蒋汪南京政府抗衡,以抗日为号召,并借此攻击蒋汪的不抵抗政策。他还与华北的冯玉祥取得联系。冯主抗日甚力,对蒋之向日本委曲求全,甚表悲愤,也想联络西南倒蒋。(见张允荣1932年8月18日《致展党先生函》)此时冯已自徐州移居泰山,名为养病读书,实与在山东的韩复榘有所密谋,与胡自亦一拍即合。胡于1932年5月5日复函冯玉祥,有谓“过去四五年,只见有个人,而不见有党”,“凡所措施,无不出于个人私意”,此个人即蒋介石也,暗示如果倒蒋,“必竭诚襄助”。(胡函原件藏哈佛大学东亚图书馆)胡与北方的张学良、韩复榘、阎锡山、孙殿英、石友三之间,也互通音问,设计如何抵御气焰方张的日寇,如何去除劫国的“独裁之魁”蒋介石。(参阅杨天石《寻求历史的谜底》,第570页)他还取得国民党海外支部的支持,同情他抗日反蒋的立场。可见他发展“反蒋”关系,十分广泛。事实上,他已着手组织新国民党,强调纪律、团结与反蒋,活动范围扩及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四川七省。
南京政府的蒋汪合作,蒋主军、汪主政,也不如表面上看来那样和谐地分工合作。如周德伟所指出的,蒋仍遥控政治,“不脱军阀素习”,“军费占岁入百分之八十以上,各省封疆大吏,则一仍其旧,汪氏无置喙余地”。蒋“又推荐孔祥熙为中央银行总裁,兼中国银行董事长”,后“又推荐陈果夫为江苏省政府主席,张静江早已任浙江省主席”,“中央之党务则有叶楚伧、陈果夫操纵,陈立夫尤横,一意为蒋氏鹰犬,与汪立异”。(周德伟《余之一生与国民党点滴》手写稿本第十六章)然则蒋汪合作其名,蒋氏一人独裁其实,无论政、军、党、特都在他的手里。
1933年年初,日军突袭山海关,榆林失守,张学良决心抵抗,与胡汉民关系趋密。张曾告诉胡“不抵抗”的原委,故胡于回函中说:
兄前以不抵抗而丧失东北,兹又以不抵抗而丧失榆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虽示负最终之责任者当别有人在,顾兄身当其任,究何以自解于国人纵不为个人计,将不为数百万人民之身家性命计耶(原函藏哈佛大学东亚图书馆)
胡虽希望张学良结合华北将领,抗击日帝,但是“别在”之人乃全国最高统帅蒋介石,仍一心想“剿灭”共产党,全无意绪抗日。日军遂于3月4日侵占承德,无可奈何的张学良唯有引咎辞职,黯然出洋。胡汉民针对此一局势的对策是积极组织西南抗日联军,联络北方抗日将领,以便北上救援热河;不过,其意不仅在抗日,而且还要倒蒋,可见之于另一封密函如下:
西南抗日军队出发,以贤初为总师之任,渠以抗日为倒蒋,如能师出武汉,北局有变,一切正可相机而动。(胡汉民致护黄、颂云,原件藏哈佛燕京图书馆)
函中的贤初,乃十九路军将领蔡廷锴之字,淞沪停战后被调往福建“剿共”,然仍不忘抗日,与胡汉民等结合,于1933年4月2日出任“西南抗日军总指挥”。而此时全国各地抗日救国运动风起云涌,冯玉祥于5月26日在张家口宣布成立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但这个时候蒋介石仍然在江西“剿共”,并于5月31日授命何应钦签订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实际上承认日军侵占长城以及山海关以北地区的合法化,并同意长城以南的察北与察东地区不予设防,直令华北门户洞开。胡汉民闻之甚怒,即电冯玉祥曰:“请公立振义师,先就北平擒拿经手订立妥协之何(应钦)、黄(膺白),即行讨蒋以抗日。”(胡汉民致焕公电,原件藏哈佛燕京图书馆)然而无论西南或华北,抗日讨蒋的情绪虽高,但实力(军力与财力)不够。胡汉民的“北出长江、推倒国贼”的计划固然夭折,冯玉祥的抗日同盟军在蒋介石的压迫与分化下宣布解散,方振武、吉鸿昌的抗日讨贼(蒋)军也因孤立无援而失败。但是胡汉民仍不肯放弃,至10月间仍在积极规划如何“声讨独夫,从事抗日”(语见胡汉民致何子佩函,1933年10月19日,原件藏哈佛燕京图书馆)。
讨蒋抗日虽是胡汉民梦寐以求的目标,但是主张讨蒋抗日甚烈的中共,仍然是他想要消灭的敌人,敌人的敌人仍然不能成为朋友,反而与敌人蒋介石在反共上有共识。所以当闽变于1933年11月发生时,由于更改国号、换旗、联共,虽然目标就是讨蒋抗日,胡汉民不能苟同合作,坚持讨蒋与“剿共”双管齐下,声称“独裁卖国之南京军权统治,叛党联共之福建统治,必同时清除之”(见胡汉民对时局宣言,1933年12月15日,载《胡汉民先生政论选编》),勇气虽然可嘉,但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而此时蒋介石正分江西“剿共”之师,大举入闽“讨逆”,动用海陆空三军,并亲至建瓯指挥镇压,十九路军孤立无援,于1934年2月初宣告失败,被蒋改编,部分残军则由陈济棠改编为粤军独立第三旅。
胡汉民在1934年,仍然继续联络各地将领,进行抗日反蒋活动,在军事上虽然相继失败、乏善可陈,然而在政治和党务上,实已将西南独立于南京政府之外,颇有效地抵制了蒋介石,如蒋于1932年3月在洛阳召开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胡断然拒绝参加。一年之后,蒋提出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也遭胡等通电反对而被迫取消。原定于1933年11月召开的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亦被迫延期至翌年11月12日举行。胡汉民仍发表有电,与蒋汪所定议题,针锋相对,唱对台戏,并谴责南京政府“党同伐异,自为派系,钳制同志,变本加厉”(语见有电,载《三民主义月刊》第四卷第四期),更扬言那只是军权统治的五全大会,不是中国国民党的五全大会(参阅胡汉民《为五全大会告同志书》,载《三民主义月刊》第四卷第四期),甚至不惜另开代表大会,宣布蒋介石、汪精卫等“叛党、卖国罪状,开除其党籍”。(参阅胡汉民1934年9月25日致南洋英属总支部整理委员会函以及1934年9月30日致邹鲁等函)胡汉民如此强硬,倚老卖老,自令汪蒋十分头痛,不得不加以“招安”,由王宠惠亲自携孔祥熙函南下,呼吁谅解,动之以情,并邀胡“早日命驾来京,主持一切”,却被胡刮了一顿胡子,说是不应求“私人间之谅解”,以延误“国家之危机”,更进而把矛头指向蒋介石:“南京政府之上,尚有一南昌之太上政府,彼以一军事领袖,在行政上可以擅自发号施令,并擅自召集各级文官训话,又可以组织蓝衣党,企图以法西斯主义代替三民主义。”(《胡先生为宁粤合作对法报记者之谈话》,载《三民主义月刊》第四卷第五期)这种指责不可谓不重,而又难以辩驳,所谓以三民主义相标榜,而行专制独裁之实,尤其击中蒋之要害。由于胡汉民的杯葛与谴责,五全大会就没有开成,另于12月10日召开四届五中全会。
胡针对蒋之集权,极力提倡均权共治,并得到西南实力派的支持。蒋介石为了争取胡之谅解,于1934年2月3日与汪精卫拟订了一项中央与地方如何均权的方案,且派王宠惠、孙科赴港协商。但是胡汉民知蒋并无诚意,托孙科带回一函,言辞虽然客气,仍拒蒋于千里之外,雅不欲入京合作:
自民二十年后,久阙音问。亮畴、哲生两兄来,藉获手书,甚感关注。弟三年养疴海隅,而时受风寒侵袭,血压久治未低。闻尊体近日亦不能无小病,较以前精力稍逊,诚为兄系念不已。国家大计,弟以为总理已垂示甚周,故数年来仍悉心体会而莫敢外。此次与亮、哲两兄所谈,亦唯此旨,即托其一一面达,其间亦非片褚所能尽也。(转引杨天石《寻求历史的谜底》,第594页)
民国二十年(1931)2月,胡遭蒋拘留,以致“久阙音问”,不忘提醒蒋其所作所为。函中未及国事,只说“国家大计”“总理已垂示甚周”。观其写此函一周后,在其主持的《三民主义月刊》上为文,指蒋“剽窃总理之均权主张,希望在军权统治之下实行其均权制度”(见该刊第四卷第六期《军权与均权》一文),则“总理垂示甚周”云云,其责备之意,尽在不言之中。然而蒋于1935年3月11日驰函胡汉民,仍以“谋团结”“挽危局”为说。此后日本图华愈急,日方派孙中山老友萱野长知往说胡汉民,鼓励“西南独立”,并请胡“进就总统之职”,以与“华北自治”相配合。胡汉民当然不能为了反蒋而去做汉奸,故当土肥原于1935年3月2日亲赴香港晤胡,企图挑动两广出兵倒蒋,被胡拒绝。(参阅胡汉民《论所谓中日提携》,载《三民主义月刊》第五卷第三期)
一时之间,胡汉民成为日方与蒋方两面拉拢的人物,但他坚持抗日反蒋的立场。因为抗日救国,他不可能联日反蒋;也因为抗日救国,他不可能与不肯抗战的蒋介石合作。不过胡氏心目中的蒋介石问题,不仅是对日政策,而且是军事独裁。所以他虽于6月间到欧洲去疗养,仍然反对蒋汪合作的南京政府,不愿与他们团结,也拒绝参加1935年11月1日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会的第一天,抗日爱国的孙凤鸣,曾任十九路军排长,以晨光通讯社外勤记者身份混入,原想刺杀不抗日的蒋介石,蒋未出来照相,只好退而求其次,向汪精卫开了三枪。汪不仅代蒋挨枪,而且因伤让位,使握有军权的蒋介石又完全控制党政大权。为了争取胡汉民与其他粤方中委的团结,参加五全大会,蒋介石尽量在口头上满足胡等要求。当五届一中全会于1935年12月7日在南京召开时,胡虽然身在欧洲,仍被选为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显然是蒋介石的意旨,表示愿胡负责党务。胡于1936年初返国时,蒋又命魏道明先至新加坡迎接,并附函“务请即日莅临京中,共济时艰”,不过胡对蒋之疑虑犹存,抵广州后继续批评南京国府,只是在言论上似乎已从打倒蒋介石的政府,转变为促其觉悟与反省,以团结全国抗战的力量。胡汉民于同年5月12日因脑出血逝世于广州,终未入京与蒋介石再度合作。蒋关了他七个多月,他讨蒋五十多个月,口诛笔伐,没完没了,岂蒋始料所及哉
蒋介石的补救办法是尽量在胡汉民身上下工夫,如果胡能入京,重新合作,以胡在西南物望之隆、国民党内地位之重,至少可以结束两广半独立状态,奈胡衔恨甚深,迟迟其行,以至于突然病故。然而蒋要解决西南,并不就此罢手,遂导致1936年6月1日的所谓“两广异动”事件。
当胡汉民积极从事讨蒋抗日活动时,广东的“南天王”陈济棠颇感犹豫踌躇,不愿出兵。以其治理粤省之勤,休养生息,固不欲做孤注一掷;然据《李宗仁回忆录》所说,南天王不愿意为胡汉民抬轿子,令胡独霸西南,似亦言之成理。然而说胡死之后,陈便有野心,未免言过其实。陈知蒋必不容西南在其掌握之外,故于胡死后即派乃兄维周面蒋察言观色,并刺探情报,及知蒋有离间粤桂,各个击破之意,顿生“唇亡齿寒”之惧,以至于产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的想法,遂有南天王与广西李、白联手异动之举。
此一异动,有其技巧,只称抗日,不提讨蒋,北上的部队称为“抗日救国军”。纯为抗战,蒋介石自不便公然征伐抗日军,阻挡抗战;但虽缓不“攻城”,却以攻心为上,一展其分化离间、金钱收买的故伎。7月之初,粤方飞机投蒋,陈济棠手下大将余汉谋通电拥蒋。类此陈前起义,岂是偶然余汉谋之拆陈济棠的台,就像当年陈济棠拆李济深的台,都是蒋介石的地下作业,戴笠那一帮军统人马不是白吃饭的。至于粤机北飞,岂是弃暗投明飞向黄金也。
陈济棠毕竟因而狼狈奔港,广西李、白虽尚能保住广西一隅实力,但势孤力单,也只好于8月间拥戴蒋之中央。胡汉民死后不到三个月,不血刃而西南反蒋势力瓦解,蒋介石又赢得一回合的国民党内斗,得以拖延抗日,更加集中精力去“剿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