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蒋介石评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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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蜀中无大将(2)

暴日虽相逼如是之甚,蒋介石虽发表一贯抵抗日本的宣言,但陶德曼调停并未因此中断。12月22日,德国大使在汉口提出日本所开的新条件,重点是:一、中、日、满(满洲国,即中国东北)共同防共;二、设立非武装区,并在必要区域内成立特殊政权;三、中、日、满经济合作;四、对日本赔款。日本还提出和约缔结之前,不停止军事行动,并要求中国政府于年底以前接受这些条款。这种条件,连德国也认为太苛了,德驻日大使狄克逊即认为中国政府不可能接受。(见Documents on German Foriegn Policy,p.804)德国政府于12月29日照会日本,此种结果将无助于“反共产国际协议”。(见同书,第811页)广田辩称条件可以修改,不过日本驻英大使又谓,日本愿尽早结束战争,然若蒋介石不接受日方条款,则将与中国地方政府媾和。(参阅同书,第811、812、813页)尽管如此,蒋介石还是不敢断然拒绝,1938年1月13日,派出外交部长王宠惠,向陶德曼说:“经过适当的考虑后,我们觉得:改变了的条件范围太广泛了。因此,中国政府希望知道这些新提出的条件的性质和内容,以便仔细研究,再做确切的决定。”(见同书,第815—816页)日本外相广田虽说将依此与内阁讨论,实对中国政府的回复极为不满,乃于1938年1月16日上午十时半,将日方强硬回应请德方立即转给汉口,并要求中止德国调停,此即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声明》,宣称“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见《日本外交年表并主要文书》第二册,第386—387页)蒋介石亦在1月18日做了自我澄清的声明,谓中国将为领土完整及其主权奋战到底。至此,和谈好像是彻底破裂了。事实上,德国调停虽然结束,蒋日间和谈的线索并未中断。

蒋介石于1938年春就已建立起管道,主要是靠孙中山的日本旧友,如萱野长知(1873—1947)、小川平吉(1869—1942)、头山满(1855—1944)、秋山定辅(1866—1950)等。这批人看似民间人士,实与日本政府关系密切,他们站在其本国利益的立场,又与国民党有历史渊源,自愿为两边奔走和平。

蒋日之间的秘密接触,初由南京失守后出任行政院长的孔祥熙主其事,在香港设有秘密办事处,由柳云龙、杜石山(又作石珊)负责。日方资料称柳为蒋介石的外甥,或称蒋母妹妹的儿子,宋美龄曾亲自到香港“指导”,全盘都是蒋门作业。

根据日本外务省档案,国府行政院长孔熙祥于1938年1月23日,亦即是日相近卫已宣布不以国府为谈判对手之后,曾电请头山满“主持正义,力挽狂澜,设使贵国军人早日醒悟”。同年3、4月间,萱野长知的助手松本藏次与孔祥熙的亲信贾存德,在上海中国旅社秘密见面商谈,松本传达承认满蒙的要求,贾存德则要求日本撤兵。萱野本人也与贾见了面,并由贾带信经港飞汉口报告孔祥熙。孔回信要求双方即刻停战,尊重中国主权,至于日方要求解决满蒙,中国原则上同意,具体问题可于谈判时商定。萱野回到日本后与小川平吉商讨,觉得孔有诚意,小川遂于6月10日分访新任日相宇垣一成与前相近卫文麿。不过近卫不久之前已宣布“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然小川与宇垣认为仍然需要与国府交涉,必要时可取消旧声明,故颇支持萱野与孔祥熙继续谈判,不久谈判集中到香港。孔祥熙又找到萱野老友马伯援和居正夫人(居正的女儿是萱野的养女)到港相助,特别希望日军暂勿进攻汉口。不过日方又提出蒋介石下野以承担责任的要求无法解决,孔祥熙愿辞行政院长代蒋下野,未为日方接纳。一时之间,蒋介石的下野问题成为和谈的障碍,日本军方对蒋介石尤持坚决排斥态度。

约当此时,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于7月5日自香港抵达神户。(参阅《汪精卫集团投敌》,第212—273页)高氏日本之行,论者每想当然,以为奉汪精卫之命,其实是奉蒋介石之命,专治汪精卫和平运动的美国学者邦克(Gerald E.Bunker)曾与高宗武做多次访谈,论定高直通蒋介石,“绝非汪之代理人”(Kao in no sense acting as Wang’s agent)。(见Bunker,The Peace Conspiracy,p.75,80)高宗武早于1938年2月就奉命在香港设立以“日本问题研究所”为名的情报机关,暗中与日方联系。3月27日,曾与亚洲司日本科科长董道宁在港和日人西义显等会晤后,飞往汉口,于4月3日提出报告,并于5日晨“晋谒委座”。4月14日,高自汉飞港,“负有秘密使命也”。(《周佛海日记》上册,第78、83页)据西义显《悲剧的证人——中日和平运动秘史》说,蒋介石要高氏转达:“东北与内蒙问题,可留待他日再谈,唯河北省应即交还中国,长城以南中国领土与主权之完整,日方应予尊重。上项条件获日方之谅解,则先行停战,再行谈商细节。”5月30日,高宗武又自香港来汉口,当时已任宣传部代部长的周佛海,把他送往陈布雷处。(《周佛海日记》上册,第106页)6月5日,高又“奉命飞港”。6月25日,梅思平谒汪精卫后往见周佛海,“谈对宗武赴日之推测”。(同书,第116页)可见高宗武赴日之前,汉口已知之,汪、梅、周尚须“推测”,证明高奉蒋命,连他们三人都不知详情。当时在汉口军令厅工作的张有谷说,7月6日,侍从室命令派机将求和密函,由飞行员汤卜生驾驶,前往南京,空投给在访的日本秩父宫亲王,若日军停止关内军事行动,东北可以割让。(张有谷《保卫武汉时期蒋介石的一件通敌罪行》,《文史资料选辑》第八辑,第141—142页)

高宗武自日本回到香港后,没有马上报命,周在7月19日日记上说:“闻宗武返港数日,迄无消息,布兄亦无所闻。”(第126页)显因日方仍“不以蒋介石为对手”之故,使高觉得无以报蒋之命,结果高宗武于7月22日派外交部情报司科长周隆庠,“送其报告呈委座”,没有讳言“对方坚持要委座下野”,周氏也表示“失望”。(见同书,第127页)第二天,周佛海去蒋介石公馆聚餐时,见蒋“打不起精神”。没过几天,周就听说,蒋令“王亮畴(宠惠)托英、美大使,设法由英、美向中日双方提出停战,或向中、日双方提出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同书,第128—129页)《蒋总统秘录》说,高宗武“成了被日军所利用于为汪兆铭抬轿子的脚夫”(第2558页),显然是蒋介石的一面之词。蒋于失望之余,悻悻然竟不承认派高宗武去和日本人谈判的事了。

周佛海在7月26日记道:“与隆庠谈半小时,嘱其明日赴港,转达一切。”转达什么,虽不知道,很可能是为了可以接受的和平,如不与蒋为对手,非要蒋下台不可,则可由国民党元老汪精卫出马。所以高宗武并没有就此在香港养病,而是继续在港、沪两地与日方交涉,寻又有梅思平参与其事,最后才会有近卫的新声明与三原则。

经过萱野长知与贾存德的沟通,日方虽仍要蒋下野,然而若蒋决心“铲共亲日,媾和尔后有办法”。所谓办法,即体谅蒋一时不能下野的苦衷,答允只须预先做下野表示,“而在和平之后自动实行,当亦无妨。”(《小川平吉关系文书》(一),第596页)宇垣还得到裕仁天皇秘密批准,与孔祥熙在军舰上晤面的计划。至此,日方实已修正了“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主张。9月25日马伯援自港取道河内赴渝,与蒋介石、孔祥熙详商。蒋也派郑介民到香港会谈。蒋日和谈即将一拍即合,奈日本内部一直有矛盾,陆相与外相意见尤其不合。陆相板垣征四郎认为汉口即下,国府即将投降,无须发表撤兵声明,并指外相宇垣要与孔祥熙谈判为“国贼”,反对和议。宇垣被迫于9月29日辞去外相职务,那已经准备的不寻常会谈也告流产。(参阅杨天石《寻求历史的谜底》,第608—610页;施乐渠《蒋介石在抗战期间的一件阴谋活动》,《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第65—67页)

日本军阀果于10月25日攻占武汉,蒋介石发表告全国同胞书,号召“继续贯彻持久抗战”,但是暗中仍继续与萱野等民间人士保持联系。然而日本虽攻下武汉,并不如军方所想,中国会投降。日本政府显然忧心孤军深入,久战不决,增强了媾和意愿,梅思平也有了成绩。周佛海1938年11月26日有记,颇堪玩味:

(梅)思平由港来,略谈,即偕赴汪公馆,报告与宗武赴沪接洽经过,并携来双方签字条件及近卫宣言草稿。(第194页)

这个草稿,就是12月22日近卫政府发表所谓调整中日邦交,“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原则的声明(亦称近卫第三次对华声明,全文见《日本外交年表并主要文书》第二册,第407页)。发表前将近一个月,重庆方面已经知道底案。蒋、汪既然都主和,此三原则无疑可作为和谈的基础。蒋、汪的争执绝非主战、主和之争,蒋之不愿附和,显然因为近卫没有明确撤销先前不与他为对手的声明,而汪则认为应做积极回应。当蒋坚持不肯,汪乃决定脱离重庆,自由表达和平主张,配合近卫三原则的发表,在舆论上造势,逼蒋走向谈判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