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利的扶蒋、拥蒋立场也引发重庆美国使馆内部的剧烈争辩,使馆人员如谢伟思等认为赫尔利的做法,将使国共内战不可避免,有违美国政策。他们甚至认为中国的希望在延安,而非重庆。要军援延安,告知蒋即可,无须与他协商。把一切的赌注都放在蒋之一边,何异与僵尸共舞。赫尔利则怒斥这些人“亲共反蒋”,甚至送上红帽子。(参阅Esherick ed.,Lost Chancein China,p. 333-363)大使与使馆职员的辩论,取决于政治多于雄辩,而罗斯福正风烛残年、奄奄一息,自然站到大使的一边,不久于4月中旬病逝,美国的政策遂定位于“扶蒋”之上,军援中共之意亦完全打消。(参阅Buhite,Hurle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p.193-194)
赫尔利自斯大林获得更明确不支持中共的保证,这位国际共产首领甚至向美国人说,延安中共并非真正的共产党(此点很可能受到王明的影响),也不认为毛泽东可能夺取政权。即使蒋要吃掉延安,他也不在乎,更赞赏蒋是一“大公无私的爱国者”。此显然完全赞同美方的扶蒋政策,故赫尔利向刚上任的杜鲁门总统说:“斯大林无条件地同意美国对华政策。”(见《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七卷,第340页)赫于4月24日返回重庆后,深信由于苏联的合作,可以逼中共就范,统一于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之下。但是毛泽东于6月11日中共七大会议上,发表谈话,题目是《愚公移山》,公开反对美国的扶蒋反共政策(全文见《毛泽东选集》第三册,第1001—1004页),并不就范。蒋介石老实不客气,于7月21日,指示胡宗南向陕、甘、宁边区的淳化县发起攻击,进驻爷台山、威胁延安。中共《新华日报》大举揭露此事,攻击重庆发动内战。美国毕竟不愿见内战发生,更不愿在日本投降之前,国共继续发生严重军事冲突,魏德迈将军乃命美军人员分驻国共接壤之处,以制止之。(参阅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第527、528页)
8月7日已有日本即将无条件投降的消息,然此时日军仍然占领自东北至广东的大量中国国土,立即发生接收与缴械的问题。蒋介石的嫡系主力偏处西南,就地理位置而言,共军显具接收失土的优势。蒋即以统帅名义,命令共军“驻防待命”,不准“擅自行动”。蒋之用心,当然可以理解,但命令一支抗日的军队于敌人将要投降之际不准进攻、不准缴敌人的械、不准受敌人的降,必然说不过去,于理有亏。毛泽东针锋相对,以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的名义,向蒋介石发了两通电报,指出“驻防待命”的命令,有违国家民族利益,有利于敌人,碍难遵行。(详阅《毛泽东选集》第四册,第1087页)不过,在接收问题上,由于汉奸周佛海出任蒋之上海行动总队总指挥(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531页),以收编三十余万伪军(参阅王俯民《蒋介石详传》,第230—232页),冈村宁次的通力合作,以及美军协助并提供海空运输服务,蒋之劣势一变而为优势。毛泽东洞悉此情,早于8月13日以新华社评论员名义,发表《蒋介石在挑动内战》一文,向“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民宣布:重庆统帅部,不能代表中国人民和中国真正抗日的军队”,要求解放区抗日军队直接派遣代表“参加四大盟国接受日本投降”。(见《毛泽东选集》第四册,第1037页)当蒋介石的发言人称朱德及共军为“人民公敌”,毛即反唇相讥说“提起人民公敌,谁都知道这是指着谁”,“他叛变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1927年的大革命。他将中国人民推入了十年内战的血海,因而引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胜利到来了,他叫人民军队驻防待命,他叫汉奸维持治安,以便他摇摇摆摆地回南京”。(见同书,第1047页)毛将“人民公敌”这顶帽子奉还,套在蒋介石的头上,国共长期“摩擦”之余,大有于日本宣布投降前后,爆发全面内战的危机。
日本昭和天皇于1945年8月15日向世界广播,正式宣告无条件投降,全国庆祝抗战胜利,但蒋介石的心情十分复杂,忧喜参半,甚至忧多于喜。当日向全国及世界广播,即以“要爱敌人”为说,竟将日寇加诸中国军民的苦难与残暴一笔勾销,因其心目中别有牵挂,就其“革命使命”而言,“反共”一直重于抗日。他在同年9月9日的日记中感叹道:
呜呼!抗战虽胜,而革命并未成功;第三国际政策未败、共匪未清,则革命不能曰成也,勉乎哉!(《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五卷(下),第2671页)
他若能为所欲为,必以朱德不奉“驻防待命”之令,向已被包围的解放区展开全面进攻,一举荡灭他恨之入骨的“共匪”,完成他的“革命”,抗战尚未胜利时,他就亲口告诉他的学者顾问拉铁摩尔,“战后中共问题必须要用武力解决”(Lattimore,China Hemoirs,p.139),自然无意组织什么联合政府,但当时国内外情势绝不允许他明目张胆地立即发动内战,不过,他已掌握和平攻势的有利条件。美国扶蒋态度已十分明朗,中苏友好条约已经谈妥,斯大林已公开揄蒋抑毛。延安在国内遭到围困,在国际上更形孤立。既然大家要和,何莫展开和平攻势,在有利的情况下,逼对方就我之条件而和。日皇宣布投降之前一天,在赫尔利的敦促下,认为重庆与莫斯科间的联盟,必能迫使毛泽东前来请和(Lohbeck,Patrick J.Hurley,p.404),蒋乃亲自急电延安,请毛泽东“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当时国共间因“驻防待命”问题有纠纷,故毛复电称俟蒋对此事表示意见后,再考虑会见。于是蒋于20日再度电毛,把“驻防待命”推说是盟军总部的规定,说是“未便以朱总司令之一电破坏我对盟军共同之信守”云云。然后再亟力促驾,说是“行旌迟迟未发,不无歉然”,又说,“大战方告终结,内争不容再有,深望足下体念国家艰危,悯怀人民之疾苦,共同戮力,从事建设。如何以建国之功收抗战之果,甚有赖于先生之惠然一行,共定大计。”言下之意,若不来,岂不是不体念国家艰危、悯怀人民疾苦矣。这是何等压力!毛遂于22日复电,谓先派周恩来前来接洽。蒋怕毛推托,于接此电报后翌日,三度电毛,谓周氏来渝固欣慰,“唯目前各种重要问题,均待与先生面商,时机迫切,仍盼先生能与恩来先生惠然偕临”,并“已准备飞机迎迓”,做进一步之敦请,而电文均公诸报端,众目睽睽,促驾来势之汹,犹如钱塘之潮,一波高过一波,难以抵御。毛只能于24日急电重庆,表示“极愿与先生会见,共商和平建国之大计”。(来往电文见《重庆谈判资料》,第4—8页)
蒋之紧迫邀请,乃是运用匠心的一种招数,显欲将毛一军,而且无论来否,自以为均操左券。若不来,蒋可说毛无和平建国诚意,不仅可卸内战之责,且可将此责加诸对方。若来,蒋可以主人的优势、有利的情势,逼毛接受自定的和平条件;如不接受,再加之以武力,亦可谓先礼后兵矣,剿抚并用矣。
延安方面接此一招,的确沉重,压力来自四面八方。然而蒋氏囚禁政敌的前科累累,诸如李济深、胡汉民、张学良、杨虎城等不一而足,利用特务暗杀,亦屡见不鲜。虽说美使赫尔利愿作安全保证,但夜长梦多,防不胜防,万一事发,推说意外,亦莫可奈何。然而无论风险多高,毛势在必行,否则未决雌雄,已输了一招,绝非“风流人物”毛泽东所肯为,所以毛应蒋之请,并不意外。中共中央要求魏德迈派美机接送,赫尔利陪同,以防意外,并决定毛外出期间由刘少奇主持大计,都是以防万一,设想周到的举措。
毛泽东于1945年8月28日下午,由赫尔利、张治中、周恩来、王若飞陪伴下,自延安飞抵重庆。蒋介石当晚在林园官邸设宴欢迎,而后在8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
正午会谈对毛泽东应召来渝后之方针,决心诚挚待之,政治与军事应整个解决,但对政治之要求予以极度之宽容,而对军事则严格之统一,不稍迁就。(《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五卷下,第2666页)
毛来渝前的正午,蒋才集会商讨方针,临事才抱佛脚,原无新的腹案。诚挚相待尚须“决心”,可见诚挚来之不易。所谓政治与军事整个解决,仍然是他一贯统一军令与政令的说法,也就是要中共交出军队与政权。因此,所谓政治要求予以宽容,极限不过是给予中共合法地位以及允许到蒋政府做官而已。蒋氏和平条件更明确见诸8月28日的日记之中,他列出三条:
一、不得于现在政府法统之外来谈改组政府问题。二、不得分期或局部解决,必须现时整个解决一切问题。三、归结于政令、军令之统一,一切问题必须以此为中心也。(前引书,第2656页)
另组联合政府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蒋欲逼和之心,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毛泽东在重庆一住四十余日,蒋毛会见时间不长,正式商谈五次。欢迎晚宴时,蒋介石一身戎服,胸前勋章耀眼,似乎是向毛显示他是最高统帅。蒋氏夫妇以茶会招待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时,请毛作陪,又邀毛与美国大使一起吃午饭,似乎是向毛显示他有美苏两大国的支持。蒋以声势慑毛,显然无效,穿土布中山装(列宁装,后来又称毛装)的毛泽东,绝不屈服,使蒋“脑筋深受刺激”。10月10日临行前毛要求宿于林园,翌晨共进早餐,但话总不投机。毛离去后,蒋散步林园一周毕,于记事批阅公文之余,“甚叹共党之不可与同群也!”(前引书,第2688页)
蒋介石在“统一军令政令”的底线下,根本不会允许解放区与八路军的存在,也不会同意重起炉灶,组织联合政府来完成军令与政令的统一。在此情形下,和谈不可能谈出任何可行的结果。毛泽东同意缩编若干军队,退出若干解放区,只是表示一点诚意,距离蒋的要求尚远。国共重庆和谈后所签订的《双十协定》,明眼人一望可知,不过是装点门面,根本问题并未解决。
唐纵在日记中透露,蒋介石说毛泽东本欲趁日本投降占领华北,因来渝谈判而未成。(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第591页)事实上,在和谈期间,美军出动陆战队助蒋占领华北。就蒋而言,此次和谈的真正收获乃是达到缓兵之计的目的,使蒋军获得宝贵的时间,由美国海空联运送部队到华北。不过,“毛”翁失“土”,却在统战上大有收获。毛泽东、周恩来一行以贵宾身份抵达重庆,逗留将近七周之久,周旋于各界人士之间,往往侃侃而谈,时时心心相印,赢得无数同情与支持,而毛氏一曲《沁园春》咏雪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气势不凡,使很多士人倾倒。
蒋介石于重庆和谈期间,已秘密分发在江西时订定的《剿匪手册》,准备展开军事攻势,同时授意张治中密电胡宗南,谓:“目前与奸党谈判,乃系窥测其要求与目的,以拖延时间,缓和国际视线,俾国军抓紧时机,迅速收复沦陷区中心城市,再以有利之优越军事形势与奸党做具体谈判,如彼不能在军令政令统一原则下屈服,即以土匪清剿之。”(《中共代表团关于张治中向胡宗南传达秘示致中央电》)事有凑巧,《双十协定》签订前两日,一架国民党运输机迷航,降落在太行山麓的共区,查获编号为3251代电的蒋致阎锡山密件,附《剿匪手册》两本,泄露了“剿匪”的天机(见叶永烈《毛蒋争霸录》,第428页),《双十协定》签订后,蒋失望之余再密令各军努力“进剿”,想以饿虎扑羊的兵力,完成军令与政令统一之任务,不宣而战的国共内战实已爆发,但是进展迟滞,并不如蒋氏想象那样容易克奏朕功。
中共于日本投降后,虽知美、苏两大国均支持蒋介石,仍然不肯屈和,继续强硬抵抗。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不仅出蒋意料,也出美国人的意料,还误以为斯大林与毛泽东有什么默契呢。其实斯大林得到满蒙利益后,很愿帮蒋的忙,只是对在华美军感到疑惧。斯既对毛冷淡,毛自亦不必买斯之账。一时之间,瞧不起秦皇汉武的毛泽东同时与蒋介石、斯大林、杜鲁门对抗起来了。
支援蒋介石的在华美军,旁观者清,很快看到蒋军不可能迅速解决共军,遂怕被卷入中国内战。更何况中共已对美军助蒋提出抗议,苏联也要求美国自华撤兵,杜鲁门基于中国统一的原则,武力统一既不可能或代价太大,只有回到和平统一的日程上来。要和平统一,国共又必须要回到谈判桌上来。美国不得不再度扮演仲裁的角色。赫尔利大使的“亲蒋反共”立场既过于明显,又与国务院在“反共”问题上搞得很不愉快,遂于1945年11月辞职返美。杜鲁门乃特命马歇尔以总统代表赴华调解国共争端。当时,马歇尔在美国的地位仅次于总统杜鲁门,而声望或更过之。美国派出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来做调人,可见对国共问题的重视,以及要维护美国对华政策之心切。
马歇尔于1945年年底飞抵重庆,带来的不仅是马氏个人的声望,还有“胡萝卜”与“棍子”(carrot and stick)——如果听话,不打内战,和平建设,美国将提供大量经援与军援;若不听话,则停止一切援助。蒋介石对马歇尔原有顾忌,因他与史迪威私人关系甚笃。马歇尔固然不至于以私害公,但他绝非亲蒋之人,更不会赞同蒋之个人独裁和一党专政。民主的联合政府,依马歇尔之见,乃理所当然之事,也是和谈必须的先决条件。蒋必须依靠美国,并无拒绝马歇尔调停的余地。蒋之法宝无非是强调中共乃苏俄之附庸,以迎合美方对俄冷战的心态。不过美方则认为,若国共不能合作,导致内战,反而失去以中国牵制苏俄之实力。(参阅Marshall’s Mission to China Vol.1,p.6-7)
马歇尔与国民党代表张群、共产党代表周恩来组成三人小组,经过六次会议,于1946年元月10日获致停战协议,于14日0时生效。同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也终于在国民政府大礼堂召开。(此会议之得以召开,实由于美方之压力,见Bahite,Hurle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p.186)出席代表除国共两党之外,还有青年党、民盟和社会贤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