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和房门的直线距离有8米远,尤其是冬季,门、窗紧闭,还有电视音响,常常听不见喊门声。要是再遇上风天,再高的嗓门昆仑山风也给扯得没了一丝儿声响。病找人不分早晚,常常在夜里魔缠人身。“病人求医心急,敲门重,夜里听起来更响,怕吵了邻居。”姜万富在院门安装了一个醒目的红色门铃。
门铃声响,姜万富立马起身出诊,牧民心里,琼都乎多尔姜的红门铃,月亮一个样明在心里。琼都乎多尔姜家的门铃声,就是他们的福音。
“叮铃,叮铃……”二牧场唯一的门铃声响了,叶城县柯克亚乡牧民阿拉洪·买买提一把拉住了姜万富的手:“琼都乎多尔姜,救命呀,我的爸爸和老婆快不行啦……”姜万富赶紧到卫生院,见病人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诊断是误食农药“敌敌畏”中毒,立即实施抢救。天亮时,阿拉洪·买买提的老婆睁开了眼睛,又过了一会儿,爸爸也睁开了眼睛。阿拉洪·买买提紧紧扯着姜万富的衣襟,不停念叨着“琼都乎多尔姜,琼都乎多尔姜……”
从医43年,不管风天还是雪天,无论白日还是深夜,病人的信息就是姜万富出诊的命令。他说:“谁让我是他们的琼都乎多尔姜呢。”
2009年6月一个深夜,姜万富家的门铃又响了,牧工肉孜·伊布拉因感觉心脏难受,打着手电从6连来找琼都乎多尔姜,姜万富给老人量血压、听诊,给老人服了药。等老人说“不难受了”,姜万富才说:“老人家呀,你80多了,让女儿喊我,我就去了,路这么远,又是夜里,心脏不舒服更不能多动呀。”肉孜·伊布拉因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老伴也不舒服,女儿照顾着她妈妈呢。你也忙了一天了,再往我家跑,我心里过意不去。”
一听老人的老伴也不舒服,姜万富拿起药箱和老人一起去他家。肉孜·伊布拉因老人说:“琼都乎多尔姜医术好,人好,我们的好医生……他快要退休了,我们真是舍不得呀……”
冬季的深夜,急诊病人往往最多。一夜两三例急诊是常有的事。琼都乎多尔姜也不是神仙,有时候自己也病着,甚至比求诊的病人病得还重,也得爬起来走进风雪夜,诠释着医生的天职。
43年昆仑路,琼都乎多尔姜深夜出诊3500多人次……
这不,门铃又响了。维吾尔族产妇吐尔逊·艾依提临产,孩子出生了,却不见胎盘。6个小时过去了,突然出现大出血。产妇的丈夫深夜敲门,求助琼都乎多尔姜。
产妇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血水浸透了她身下的毡毯,血压只有40/10mmHG。凭多年的临床经验,姜万富立即组织医护人员实施抢救,经过7个多小时的努力,产妇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一夜,姜万富守护在吐尔逊·艾依提的病床边,第二天凌晨6点多,产妇的血压升到80/50mmHG。姜万富这才对吐尔逊·艾依提的母亲说:“好了,你们的女儿脱离危险了,多增加营养,很快就康复了。”吐尔逊·艾依提的母亲流着热泪说:“胡大呀,我的两个娃娃救下啦!琼都乎多尔姜,我们的救命大恩人,胡大呀,你赐福给这个好人吧。”
二牧场距喀什市320公里,离县城叶城也有60多公里,散布在昆仑山麓的放牧点,平均海拔3000多公尺,氧气稀薄,生孩子是让女人恐惧的一关,曾有多少悲痛留在草原?琼都乎多尔姜来后,草原的这些痛苦渐渐退往记忆深处。
维吾尔族的习俗,别说让男人接生了,第一胎是要回娘家生产的。尤其是在天高地远的山区。但是,因为难产失去了多少妻子?又丢了多少孩子?没办法,要保大人,还要孩子,只能求助医生。何况是他们信任的琼都乎多尔姜。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习俗也就渐渐有了新的内容。现在,孕产期检查,来卫生院生产,在昆仑山区已经很普遍了。
二连牧业点送来一位维吾尔女职工。她突然腹部剧痛,随后就昏迷了。家人要求卫生员找琼都乎多尔姜万富救命。
姜万富诊断女职工是“宫外孕破裂”,必须立即手术。当时,二牧场卫生院不具备手术条件,硬上手术风险太大,不做手术,危及病人生命,两难选择。姜万富从医生涯中,经历过多少次两难选择啊!一头是乡亲的生命,一头是自己的声名和责任。每一次,都如这次一样,牧民信任的琼都乎多尔姜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术刀。
经过2个多小时的手术,姜万富从患者腹腔取出了1500多毫升的积血,他在过滤后的800毫升积血中加入抗凝剂,又输入患者体中……
牧民心中的琼都乎多尔姜从医以来,接诊产妇3000多人,3000多个小生命经他的手来到了阳光人间,卵巢囊肿、剖腹产、膀胱结石、肠梗阻……就在这间条件简陋的手术室里,2000多例外科手术,无一例事故。
姜万富的手术室,屋顶吊着已显陈旧的九孔影灯,灯下,一张简易的手术床,两张操作台。不是亲眼见,很难想象这间名声在外的手术室的简陋。
比起卫生院初创时的第一个手术室,有九孔影灯的手术室可以说是奢华了,那时,手术室是泥坯土屋,正做着手术,屋顶上往下掉沙土。姜万富用塑料薄膜绷了个顶,安装上紫外线消毒灯,日光灯再加上反光灯就是手术灯了,没有自来水,白铁皮砸个水箱,再装个水龙头,二牧场的第一个手术室就这样建起来了。
这之前,姜万富砍几根红柳条,撕件旧衣服,涂上山里挖来的黏土,就是石膏绷带了,再手法复位,接好的断胳膊断腿可不是一例两例。
在九孔影灯下,琼都乎多尔姜治愈了大动脉破裂的病人。那是1996年7月的一天,一辆拉着病人的毛驴车急匆匆赶到了二牧场卫生院。车后,一路血迹。车上铺的毡毯被血水浸透了,伤者已经没有意识。姜万富在他的腹股沟处找到了刀伤,正是这一刀,造成伤者大动脉破裂。大动脉破裂,在大医院死亡率也在90%以上。第一时间手术治疗是起死回生的唯一办法。手术器械来不及高压消毒,“酒精浸泡!”伤者抬上手术床的瞬间,抢救开始:“手术服!”“手套!”“止血”!“升压!”“上液体!”“代血浆!”……伤者血压慢慢回升。姜万富不离伤者寸步,观察,护理。时间悄悄溜走,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伤者终于睁开了眼睛……
10多年过去了,乌恰巴什镇的买买提·买提力依木只要说起姜万富,眼睛就湿了:“妈妈第一次给了我命,琼都乎多尔姜第二次给了我命,只要我的眼睛看得见,救命恩人我忘不了!”
在昆仑山,第一次处理少数民族孕妇难产,是琼都乎多尔姜。第一次治愈股骨骨折,是琼都乎多尔姜。第一次抢救大叶性肺炎昏迷不醒患者,是琼都乎多尔姜……
直到今天,姜万富他们还没有一台现代化的诊疗仪器,最常用的还是“老三样”: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昆仑山5万多各族百姓心里,琼都乎多尔姜和那间有九个眼睛的灯,是他们的依靠,他们的救星,百里外的农牧民跋山涉水奔向琼都乎多尔姜。“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昆仑山的琼都乎多尔姜不是科班,他半路出家而有如此专业造诣,可想求学的坚毅和努力,他说:“医生哪里有周末、周日的概念,也没有节假日的概念,除了病号,还得加紧学习,时间总是不够用……”进修外科的一年多时间里,姜万富上了400余例手术,不少例手术由他主刀。为了争取多上手术,他的手术方案总是做得最细的,往往要准备两套方案供选择。方案的每一个细节要耗去多少心血?同学们都知道,每天深夜最后熄灯的一定是姜万富。医学,尤其是外科,实践积累的经验比理论更实用。大山深处的草原,最缺的就是实用。每天清晨,最早起床的又是姜万富,从最小的事做起,清洁,消毒,甚至清洗回收的手术纱布,最脏最累的地方,一定会有姜万富的身影。埋头苦学,克勤克俭,感动了所有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满足他求知识学技术的渴求。一年多时间里,姜万富拿下了肠梗阻、胃切除,一般骨外科手术,妇产科人流、绝育、附件切除、宫外孕、剖腹产手术,对外科、妇产科诊疗有了系统的认识和提高。麻醉实施,手术护理能熟练操作,进修结业回到昆仑山后,姜万富创建了二牧场成立以来第一个手术室。几十年来,大山深处的小小手术室大小手术做了2000多例,无一例失败,在昆仑山,“琼都乎多尔姜”的名声传得越来越远。
学习维吾尔语用了姜万富不少时间。随着二牧场卫生院有了声名,周边前来就诊的牧民逐渐多了起来,几句维吾尔日常用语满足不了工作需要。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母亲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求诊到琼都乎多尔姜。语言不通,年轻的母亲怎样打手势,姜万富也搞不懂她表达的内容。他根据小孩发热症状,诊断呼吸系统感染,开了药。母子离开后,他越想越不安,和一位会说汉语的维吾尔牧工找到了年轻的母亲,反复询问患儿发病的原因和具体症状。最后,姜万富确诊患儿是腹泻引发热症,而不是呼吸系统感染。这件事让姜万富自责不已,他下决心学好维吾尔语。装听诊器的衣袋里多了学习维吾尔语的小本子,有空就向维吾尔兄弟讨教,巡诊时主动说维吾尔语,流利的维吾尔语就这样上口了。
小草恋山
“1966年7月17日,离开了上海。17岁的生日是在二牧场过的,8月12日,那天夜里月光很亮,挂在昆仑山上,在上海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月亮……”
一个人,总有些铭记在心难以忘怀的日子。
7月17日,1900多知青从老北站离开了上海老家。那个时候很浪漫,时代的浪漫具体到一个人,那就是以时间为系数的生命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光洁的青春岁月就慢慢装满了酸甜苦辣。在这个过程中,姜万富也曾迷惘、惆怅、迟疑、动摇。20世纪80年代的“返城潮”也涌动到昆仑山,一起来二牧场的同学一个个走了,40多个走得只剩下两人。在同学同乡一个个离开草场的日子,他总是感到那么孤独,寂寞,这比苦累难以承受得多。那些个日子,他最怕同乡临走告别,说的几乎是同一句话:阿富,你真不想回上海了?
哎,说不想回上海,那是假话。上海好不好?上海真好,上海的环境,上海的马路,浦西浦东黄浦江……上次探家去外滩看夜景,外滩灯火通明,黄浦江上不时有轮船驶过,真是天上人间。
“但是,返城回上海可不是一句话的事,那时候回上海工作没着落,上海有本事的医生多了去了,不需要我这个山村医生。我没有关系,没有钱,调不回上海。当年离开上海的毛头小伙如今拖家带口,没有工作,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姐姐姐夫欢迎我们回去,但是他们没有力量担起我们一家。再说,父亲母亲在世时,都是姐姐一家照料的,我还要回去给他们添麻烦,于心不忍。就说姐姐有能力,我下半辈子能这样生活吗?人是有自尊的。”
“在牧场,在昆仑山,人人需要我,太需要我。我是他们信任的‘琼都乎多尔姜’。”
“妻子坚持到最后。从1978年开始,当年一起来的同乡陆陆续续离开了昆仑山。妻子想走,她是浙江绍兴支边青年,她家里催她一次,她劝我几天。那段日子,我痛苦无助。坚持到只剩下两个人了,我们离婚,她流着眼泪走了。带走了女儿……我望着她们母女背影,望着远走的车子,望啊望,望到月亮又挂在昆仑山上了,谁也不忍心来劝我……1981年10月24日,我们离婚了……”
夜深沉。一把二胡,一架扬琴伴他驱赶没有了家的孤独。他自幼喜欢音乐,二胡扬琴黑管箫都拿得起,一曲洞箫,几多伤感,“我们1972年7月1日结婚,10个年头了……我不怪她,她有走的理由,是我对不起她……”
姜万富感到对不起的还有女儿。说起女儿,他更愧疚:“女儿跟妈妈离开牧场时只有8岁。”
姜万富家保留有一只小木凳,这只小凳子核桃木打造。核桃木是山里最好的木料。只是它很小,小得只有三四岁的孩童能坐。当年,得知妻子怀孕后,姜万富去山里寻来最好的核桃木,做了这只小凳,是送给还没出生的孩子的玩具。说起来,小木凳与女儿同岁,已有24个年轮了。这只已被人的肌肤打磨得木质枣红、纹理明亮的小凳,是姜万富的情感寄托。
远在浙江绍兴的娇儿,当你看到这只核桃木小凳时,是否依然喜欢?它能让你再见昆仑山的明月,又闻月光下的琴声吗?
姜万富对父母双亲也怀有深深的愧疚。
离开上海33年后的10月2日,是一个一提起就落泪的日子。这一天,母亲永远地去了……
1999年11月的一天,收到上海寄来的家信,厚,软,不打开也已明白,他默默走回家,紧闭房门,放声号啕:“姆妈啊!儿子太对不起您啊……”
这封装有一方黑纱的信,从黄浦江到昆仑山走了一个多月。姜万富从黄浦江到昆仑山,已经走了33年--迢迢万里黄沙路。
母亲离世,姜万富有心理准备。90岁的老母亲病了很久了,风烛残年。他多么想再见母亲一面啊!却又遇昆仑山发病多的季节,最多一天上了三个手术。职业操守一次次拉住了他。无奈中,给侄儿的信中交待:奶奶年岁大了,总有走的一天,阿叔离得太远,如果一时赶不回去,奶奶的后事就是你了……随信给侄儿的银行卡里存入5000元钱。
3年后,姜万富回上海,遵照母亲生前遗愿,和老姐姐一起将父母合葬在苏州凤凰山下。
父亲早在1971年就过世了。1971年12月的一天,姜万富出诊回来,收到一个多月前从上海寄出的信,偏远的二牧场,拉长了漫漫邮路。信封里只装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黑纱,久病的父亲辞世了……从不落泪的姜万富痛哭失声。
爱更多地给了草原,就难尽儿子的孝道。姜万富最敬重父亲,最牵挂母亲,为不能给父母双亲尽孝道愧疚不已。
每每在月悬昆仑的夜晚,姜万富久久南望:阿公啊,是你要儿子“悬壶济世”啊……
在同学同乡一个个离他远走,在妻子和女儿离他远走,在这些个日子的夜晚,他眼前总是二牧场遍布昆仑山海拔两三千米的农场,170多个大山里的牧业点呀,一两千个牧工都是老少三四代了,二牧场周边还有叶城县四个乡,五万多牧民呢,他们都叫他“琼都乎多尔”。昆仑山牧民心里,神一样的琼都乎多尔就是他,他们实在需要他。
87岁的买买提对他说:“我们一家四代都是你看病,你救过我的命,你接生的娃娃长大了,你又接生娃娃的娃娃。我认识你的时候,你高高的,漂亮的小伙子,现在头发也白了,我心里舍不得你……”说着说着买买提流泪了。女儿帕塔姆汗说:“我们家里的亲人一样,我们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你也给我们看病呢,你就是回到上海,我们也打电话找你呢,杏干子晾好了,我们给(你)上海寄呢。”
吐逊古丽·阿吾提的女儿考上卫校学医了,这是吐逊古丽·阿吾提的妈妈坚持的结果。30多年前,还是孩童的吐逊古丽·阿吾提误食冬眠灵,琼都乎多尔姜及时施救精心护理,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感念琼都乎多尔姜的救命之恩成为这个家庭最重要的话题。吐逊古丽·阿吾提的妈妈坚持外孙女学医,长大像琼都乎多尔姜一样,救助大山里的苍生。老人家总是念叨:“如果没有琼都乎多尔姜,就没有我们一家。一个上海小伙子,山里呆了一辈子,太不容易。”
最终,姜万富没能走。“需要”就是理由,是职守,使命,情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