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坤回到家后,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原以为并不会真正睡着,结果沉沉地睡去了,不过时间太短。醒来时感觉到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那种味道就像是春天里,被雨水打落枝头的一枚离成熟期过早的青杏的滋味。
“我失恋了,”这种苦涩的滋味无疑就是失恋的滋味。他觉得这场恋爱还没有真正开始(他认为恋爱是两个人相互爱恋,而不是像他这样单方面的爱),他却失恋了。
随后他发现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变得无限漫长,时间就像脱离了运行的轨道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给塞洛打电话,想要他安慰一下自己,其实也并不真正指望他能带来安慰。就像一个到了癌症晚期的人,明知任何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他了,还是希望医生能来给他开个处方。叶仲坤只是希望塞洛陪他打发掉这难捱的一天剩余的时间,结果塞洛因欠费停了机,他没在房间,不知去了哪里。
黄昏到来之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到河边去跑步,这一天的生活完全脱了正轨,他似乎意识到从今往后的生活都要这样脱离正轨。生命将沿着一条什么样的轨道往前,只要想一下都有些恐惧感。他既而想到是否还有留在沙城的必要,如果不留在这里,将要去往什么地方?回去吗?不知为什么,自从离开深圳,他一点儿也不留恋那地方。看不出那城市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希望,也许回去的日子将比留在这里更糟。他的眼前出现一匹脱缰的马,在荒原上狂奔乱跑,跑过的路线在荒原上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网,它在毫无用处地浪费着自己的精力,因为它的奔跑再也体现不了任何价值。他看到自己未来就和这样的一匹马并驾齐驱,保持同样不可企及的速度狂奔乱跑。
他感到心烦意燥,后来他觉得之所以无法排解内心的烦躁就是因为他一直无所事事的躺在床上。他决定起床,不跑步也要到河边走走。
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位托着黑色旅行箱的矮个子男人被服务员领进了隔壁房间,他记得最先看到那个房间住着的是一位肥胖的中年男人,他常常碰见他在河边散步。有一回叶仲坤看到他用一根晒衣服用的细竹棍从河里捞起一条死蛇,那蛇身上的花纹是红、黄等颜色的细格子。为此他还和他攀谈了几句,他说这是一条赤练蛇,死尸会使河水变得恶臭,所以要把它捞起来。他的职业曾是警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也不知道他去对称之城是执行任务还是私人目的,他说他等龙卷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果一周内再不来龙卷风他就回去。今年的沙城有些异常,一直都没来龙卷风,很多人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后来没过多久他看到这个房间换了人,住进了一位披着长发脸像白石膏一样的女人,那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对称之城的,没住几天就走了。有一天晚上他在走廊里看到一位穿红色长裤臀部好看的凸起的女孩一闪飘了进去,那天晚上他一直渴望她再走出来,好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像她的屁股一样好看,结果很遗憾,第二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了。后来又看到一位戴蓝色玳瑁眼镜的男孩,再后来就是这个拉着黑色旅行箱的矮个子,叶仲坤觉得他的爱情似乎也遵循着这个世界瞬息万变的规律,当他和周绮瑟分手了,他觉得他的心又回到在红房子跳舞的那天之前,他又深深地爱着她。
当那轮夕阳从河流的尽头沉了下去,他觉得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猛地抽离,浑身一阵冷颤。他绝望地想着明天的太阳从河流的另一端照样升起,而他将永远失去了周绮瑟。他痛苦地发现过去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既便是被她否定了有爱的存在,也是蛮幸福的。幸福也是折磨人的东西,只有在你失去她的时候才降临于你的心灵。就像是河流上空的那轮新月,总要等到白天过去,你才能从水里看到它那跌跌撞撞的影子。
当晚霞就像一条粉紫色彩带在天边凝固不动,那投映在河里的一片闪光的色彩却被无数的鱼儿搅拌得动荡不安,那群追逐着水面霞光的鱼儿惹来了一群水鸟,它们在水面上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晚霞的颜色愈来愈深,雾霭也变得沉重,夜色降临时街灯就像事先约定好了的,一齐亮了起来。城市的夜色,那黑也是透明的、闪闪发亮的黑色,轻盈的像蝴蝶的翅膀。城市的夜晚就像有树枝、河流和楼宇的巨大透明的琥珀,那不是浓的化不开的无月的沙漠之夜。就如同叶仲坤失恋后的心情,他找不到一种太沉重的感觉,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痛苦。这也不如当初第一次听到她说不爱他时那样痛,就好像一个人的手被刀子不小心划开了皮肤,流血不止,开始觉得痛,后来时间一长麻木了,习惯了痛,就不会对它有太多的感觉。如今两人分了手,他想到这可能是最后的痛,往后那里成了一个伤疤,永远的存在,但是不会再感觉痛。想到这些,他低落的情绪又像是回潮一样好转了许多。
远处的楼宇在夜色里失去了它物质性的轮廓,又被一条条霓虹管镶上了梦幻一样的花边,色彩不断的变幻,就像是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一样。他忽然真的听到音乐,那音乐像是河流一样缓慢而忧伤,显然不是霓虹灯那俗气的节奏。那音乐就像是从天边飘过来,在城市的夜空随处飘荡,后来像夜行者一样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留下这个静谧的城市无限的空虚,河流、楼宇被夜色所掩盖的一切,虚幻的像是电影里3D构造出来的世界,像是小说里用语言虚构的环境。这个沙城多像是一部小说虚构出来的呀,被任性的小说家从北京的天气、广州的珠江夜色、上海的街头等随意地截取出来,然后拼凑一起。这是一个虚构的城市背景,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唯独我和你是活生生的,唯独我们的故事是活生生的现实中的事情。用我们的爱恨纠结成一列空火车抵达现实,在那里载满尘世的一切痛苦,直到将我们压垮,现实让我们感到多么可怕。
一切都将会成为过去,我将在周绮瑟的生命里占着多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没有爱,她将用什么记住我。而我绝望地发现,未来漫长的岁月,我将因为爱,用整个的心灵空间来珍藏她。
他在河边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后来又听到音乐,他终于辩出那音乐是从河的对面飘过来的。他记得对面有一个酒吧,不知道音乐是否从那里飘出来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音乐化作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系到了他的心上,牵引着他去往河的对面寻找同样少不了音乐的酒吧。他将想象那里是一个魅力无穷的奇异的世界,一个远离爱情痛苦的王国。
在过去一年中他喝的酒都没有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喝得多,平时他不怎么喝酒,遇上朋友他只是象征性的饮上两杯,而他又不常遇到朋友。他从来没试过一个人喝酒,而且喝得那么痛快,还以为自己是来喝闷酒的,结果是越喝越高兴。他先是要了半打喜力,后来又来了一瓶红酒,他喝得心不在焉又不知其味,那酒一沾上他的舌尖就像是坐上了滑梯似的,一骨碌到了他的胃。他明白在他心情欢快、意识清醒的时候,是绝对喝不了这么多酒的,从这一点来说,他的高兴只是一种假象,周围吵吵嚷嚷的气氛渲染了他。
那天晚上酒吧举行周年致庆活动,除了啤酒八折,在一位网上迅速串红的摇滚女歌手歌声停止之后又搞起了抽奖。客人以暴雨似的掌声混合着口哨声欢送那位女歌手滚下台,迎接抽奖活动。叶仲坤对抽奖提不起兴趣,他宁愿听那位女歌手唱歌,他觉得她唱功不错。其实他已经有些醉了,那女孩的歌声有一种夸大了的伤感,对于一个失恋的人来说如泣如诉的情歌最容易产生共鸣。
意外的是他获得了头奖,一台电冰箱,这正好应了那句老话,“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后来意识清醒的时候他想要是去买福利彩票保不准也能中头彩。上台领奖时他还挺高兴的,他醉得还不算利害,知道这台冰箱于他没什么用处,他住的房间有冰箱,再说这么笨重的冰箱怎么搬呀。他问主持人其它的奖项是什么,主人说二等奖是电视,三等奖是影碟机,其它是一些小礼品。他说他想要三等奖的奖品,主持人说你可以找三等奖的人换,但是获三等奖的那个小子不愿意和他换,因为他自己家里的那台影碟机正要更新。过了一会儿,二等奖的那位老头找到他,想和他换,那老头世故得很,他看重的是冰箱的价值。他以电视比冰箱容易搬回去为理由,轻易地就说服了叶仲坤。
果然电视比冰箱讨他的欢心,他把电视放在桌子上继续喝酒。一位穿超短裙头上裹着一条彩色的纱巾的女孩忽然走到他的对面坐下,那女孩目光浮浅、精明,她当然不会傻到认为能俘获这个男人的心,但她有把握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漂亮的无可反驳。事实上叶仲坤今晚对女人的漂亮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看她和看一台电风扇没什么两样。但对一台能陪他说话的电风扇还是挺感兴趣,隔了一会儿对她说,“我失恋了。"那女孩就像没听懂似的,眨巴着大眼睛说,"哦,你知道我抽到了什么奖吗?"叶仲坤这个时候已经醉得利害,在那瓶红酒喝完后,他又要了一杯威士忌,他发自内心地想和别人谈谈他失恋的事,"我失恋了。”
“一盒JISSBON,在我这儿根本派不上用场。”
“在我这儿派得上用场,”看来他还是知道女孩在说什么。
“大号的呐,你用得着吗?”
“用得着,用得着。”
女孩把JISSBON放在桌子上,立刻抱起电视往外跑,叶仲坤摇摇晃晃地追了出去。他并不是反悔了,只希望女孩别这么快就离开他,“你别走,你别走,陪我喝杯酒吧。”人太多,叶仲坤在女孩拦的士时追上了她,但也只扯掉她腰上的一条白色宽皮带。
叶仲坤出了酒吧就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迷迷糊糊的走在街上,这是一条商业步行街。两排精美的玻璃橱窗间摆着一长排环型休闲椅,他躺到其中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后来发生的事他一点也记不得了:一个躺在他对面椅子上的老乞丐捡起他扔在椅子下面的皮带和JISSBON,在他拆开JISSBON的包装,吹汽球自娱的时候,目睹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抢劫。一群街头少年把叶仲坤身上的所有物品洗劫一空,那群少年一边脱着他的衣服,一边低声咒骂,“操,这狗日的全身都是名牌货。""会不有会有假?""绝对真货,这狗日的用宝姿的钱包现钞却没装几张。”两位巡逻的警察把他叫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和一双袜子,衣服、首饰、钱包和手机全被拿走了。
警察提供的最有效的帮助就是借给他手机给塞洛的房间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儿阿飞和塞洛开着车来把他接回旅馆。第二天他的事在沙城见过他的人的小圈子里传开了,晚上和塞洛在酒吧里的时候,当初参加虫虫葬礼的一些人聚拢了过来。他老是被问“怎么被人扒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而塞洛忙着不停地解释,"当然不止剩下一条内裤,还有一双袜子,一双袜子在他脚上。”
表面上这些人关心的是他被一帮街头少年洗劫一空的事,实际上大伙儿关心的是他怎么跟周绮瑟分了手。在昨晚的那个酒吧,当他喝醉了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和他谈谈失恋的事,可今晚他宁可这事烂在肚子里,他厌恶别人把他的事当笑话谈。
第二天晚上在酒吧里,裘忍冬要塞洛把叶仲坤叫来,这一回裘忍冬单刀直入地问他和周绮瑟到底怎么分了,是不是彻底分了。叶仲坤说是彻底分了,就其原因还是不愿意说。裘忍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你们彻底分了,那我就去追周绮瑟了。叶仲坤知道裘忍冬以前对周绮瑟有意思,装作不明就理的问,“我觉得是彻底分了,不明白你说的彻底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裘忍冬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表示明白。后来一连几天,叶仲坤都被裘忍冬请到酒吧去逼供,他知道大伙儿有意灌他酒,便有意识地控制着酒量,不像分手的那天晚上喝得那么烂醉,他从来没有那样喝醉过。
他尝到了保守这个秘密的乐趣,大伙儿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接纳了他。自从在虫虫葬礼之前的那个晚上他把周绮瑟带走,这帮人就对他充满了敌意,不过那时他一点也不在乎。等他和周绮瑟分了手,他忽然为每个晚上能和他们坐到一起喝酒感到快乐。其实他和周绮瑟分手的事裘忍冬并非毫不知情,他亲眼看到叶仲坤和姜黎黎逛商场,两人的眼神看起来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隐约猜出是叶仲坤背叛了周绮瑟的爱情,他猜得不太准确,不过对于叶仲坤的失恋他心里好平衡。有一次大家在他家里聚会,他兴奋的说,“现在大伙儿全都一样了哈,谁也没了爱情。”
“怎么没有?小普不是和他的那位幼儿园老师在火热朝天的恋爱吗?”自从虫虫死后习惯沉默的阿飞说。
“那也叫恋爱?"裘忍冬说,"操,只要我乜斜一下眼神,那女人就会奋不顾身地投怀送抱。”裘忍冬对自己的魅力颇感骄傲。
除了小普大家一致表示赞成,不过立刻哄堂大笑,几乎几个人都表示只要丢个眼色,那位幼儿园老师都会跟他走,那女人对谁都是一副心猿意马的态度。
裘忍冬之所以在叶仲坤失恋之后,在以他为首的那个小圈子里接纳了他,是因为他认为从此之后叶仲坤就和他是同样的人啦,再也不会比他拥有多一点。
他第一次见到叶仲坤时就觉得他们在本性上很相似,就像是同出于豹子族的两只猫科动物,攻击猎物的本领不分上下。有一次他这样对叶仲坤说了,叶仲坤对此不置一词,不过心里感觉还是不一样。裘忍冬把女人彻头彻尾当作猎物,爱情这座神殿在他那里早已像五角大楼一样被轰炸的粉碎。甚至对待男人,他都有着帝王般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他那唯我独尊的态度有时真让人难以容忍,不过他心地善良,为人并不小气,友情在他那里比爱情也许要实在得多。
叶仲坤觉得爱情的神殿在他心里始终都是存在的,只不过有时它空着。在和周绮瑟没分手之前他并不看重男人之间的友谊,友谊并不像爱情那样绚丽多姿,让他体尝到欢娱与幸福。
和裘忍冬混熟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使他重新掂量了一下男人之间的友情在他内心的份量。那天他们一起去游泳,裘忍冬带来一位新交上的女友,叶梅。叶梅中等的个子,穿上泳装后身姿曼妙得像一条鱼。在一群鸭子一样叽叽喳喳的女孩当中,她的沉默和谨慎的言语颇让人感觉舒服。一开始,叶仲坤觉得那女孩时不时地瞟他一眼,凝视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似有意与无意之间。
叶仲坤看出起先她来的时候颇让裘忍冬感到骄傲,后来两人相互间居然不知不觉咀嚼上了怨恨。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们坐在游泳池边休息的时候,裘忍冬忽然躺下来赖皮地把头枕在叶梅柔软而平坦的小腹上,叶梅羞郝地把他的头推开。裘忍冬把头又放上去,叶梅越是推搡,裘忍冬越是得寸进尺。叶梅想跳进水里,被裘忍冬发觉后,一把搂住她的腰,整个海盗一样强壮的身体覆盖到她身上。叶梅在他的身体下面也不反抗也不出声,以沉默对抗了约莫五分钟,裘忍冬才移开他的身体。叶梅立刻起身跳进水里,裘忍冬似怒非笑地望着泳池里的叶梅。叶仲坤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突然对这个有点倔强的女孩产生了一丝怜悯的感情。大概觉得她和周绮瑟有几分相似,想到周绮瑟心里又觉得一阵痛苦。
不过这女孩比周绮瑟似乎更有韧性,上岸后她和裘忍冬又有说有笑起来。裘忍冬的眼里又闪出骄傲的光茫,当众说,“晚上跟我回家。"叶梅笑问,"你是不是邀每一位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回家?""假如我忘了,我会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补上,”裘忍冬说,大伙全笑了。
游完泳他们又一起涌到钱柜去唱K,叶仲坤老是觉得叶梅选择的那些流行情歌都是为了他而唱。他觉得她在钱柜KTV房间里比在游泳池里看他的目光更加一往情深,她喝了一些酒,幽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灼人的热。他总是不停地回避着她的目光,却又在她唱歌的时候经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担心被裘忍冬看见,不过那时他和小普的女友带来的另一位幼儿园老师打得火热。
叶梅那晚提前离开了,叶仲坤一直呆到曲终人散,回到旅馆却异外地发现叶梅等在那里,证实了他对她的猜测,她本来是冲着裘忍冬而来的,结果爱上了叶仲坤。他知道她打听他的住址不难,只要不经意地问一下塞洛或其他人。这并没有给他带来惊喜,他对她说,“你既然是裘忍冬喜欢的,就不应该来找我,你知道我们是朋友。”开门的时候他没有请她进去,他想她可能在门外哭了。他听见她很快就离开了,她是个识趣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在唱K时裘忍冬大概看出叶梅有意于叶仲坤,不过裘忍冬承认他比这发现的还要早,是在游泳池里。这样承认只能说明他的目光很敏锐,却使他脸上更没光彩。人是他带来的,怎么可能对叶仲坤一见钟情呢。后来裘忍冬对这事又有了另一版本,他觉得是叶仲坤先用眼神勾引了叶梅,趁他和叶梅发生冲突的时候(即他把头要枕在叶梅小腹上的事),后来在唱K的时候两人眉来眼去勾搭上了。这意思是说,两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全都一样的烂货。
叶仲坤辩解说,“瞧,我不是挺顾及兄弟的情谊没上她吗?”
“别把这事扣上兄弟情谊的帽子,扯蛋!"裘忍冬说,"那是因为你和周绮瑟刚分手,你一时还拐不过弯来。”
也是呵,叶仲坤想,自从他和周绮瑟分了手,他倒真的对女人没了欲望。不过那天晚上叶梅在房间门口等他的时候,他的确想到了裘忍冬,目前挺不愿意为了女人和他再闹翻。
有那么一段时间,叶仲坤的确挺在意裘忍冬对他的态度。他的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叶仲坤会感到备受拘谨。这是他一开始就从裘忍冬那里感受到的,他觉的裘忍冬的目光傲慢而冷酷,善于嘲弄人。如今和他混熟了,有时他不经意间还会向你流露出那种眼神,这是他的本性。
叶仲坤挺担心他在裘忍冬那里显得愚蠢,所以常常不多言语,尽可能避免犯“言多必失”的错误。此外,裘忍冬的才华也是叶仲坤感到自身卑微的地方。他会用钢琴弹凑贝多芬的所有钢琴名曲,精通名画鉴赏和哲学,能和你侃侃而谈当前各国的政治局势与军事。他总是能弄到钱,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舒舒服服。自从阿飞从他那里搬到旅馆和塞洛住在一起后,他就做了他那豪华套房的国王。每天都有一位清洁工去帮他收拾房间,清理掉酒瓶、快餐盒、卫生纸、各种颜色的毛发和避孕套。裘忍冬其实对女人是相当有魅力的(那天的叶梅是个例外),男人也都比较容易服从他。叶仲坤想他最多能让一条狗对他产生感情,却不能让一条狗惧怕他,裘忍冬能让一只豹子惧怕他。
自发生了“叶梅事件”之后,叶仲坤有意疏远了裘忍冬和他的小圈子。他不知道裘忍冬是否会记恨他,不过他想还是少和他接触的好,以免再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而裘忍冬似乎不愿意放弃叶仲坤,每次聚会他都让塞洛打电话叫叶仲坤来,后来塞洛不愿意再充当联络人,这事就落在大陆身上了。
刚开始,他觉得大陆这个人还不错,对朋友体贴。在他遭遇分手和洗劫一空之后,这些人中只有大陆一个人对他说了句安慰的话,他看到大家都为叶仲坤的遭遇而乐颠颠的,而叶仲坤哭笑不得,就对他说,“没事,很快就过去了。”
但他有时也像裘忍冬一样流露出讨厌的傲慢神色,他抽烟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口气似乎都在有意地模仿裘忍冬。据说为此裘忍冬当面骂过他,但大陆还是屡教不改,裘忍冬对他也就听之任之了。叶仲坤想也有可能原因出于大陆穿的都是裘忍冬的衣服,大陆和裘忍冬一般的高大,只不过裘忍冬浑身都是肌肉,而大陆身上是厚厚的庸俗的脂肪。裘忍冬那些名贵的衣服穿在大陆身上挺合身,但穿不出裘忍冬那高贵、华丽的气势来。怎么学也学不来,大陆就像是裘忍冬猥琐而平民化的翻版。
裘忍冬有时对他这个翻版的态度十分的恶劣,有一次在饭桌上,大陆伸手拿起一块锡纸包寸骨,裘忍冬朝他大吼道,“不要用你那婊子养的刚抠过屁股眼的手拿骨头,别人还吃不吃!""我没有,"大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驯服而忠诚的狗一样,拿着那块骨头不知道是扔掉还是继续吃。"去洗手,”裘忍冬命令道,说别人都看见了还要辩解,其实大伙儿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这时在座的除了叶仲坤,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叶仲坤很为大陆感到不平,那一天他一直不敢和大陆的目光相遇,害怕他看出他在同情他,男人碰上这样的事是不需要同情的,他想换了是他,同情比嘲笑更让他受不了。晚饭后回去的时候,恰巧他和大陆一起离开的,后来他想,可能大陆是有意和他一道走的,因为他们并不同路。出了裘忍冬的家,他们倒是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夜深后的街道在重重光影中就像是熟透了的烂李子一样,出现了红一块绿一块蓝紫色一块的斑痕。
他不愿意向大陆提起今天在饭桌上发生的事,便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结果是大陆自己先讲开了。那天晚上他讲了许多裘忍冬不为人知的事情,他说他是沙城这儿除了阿飞之外最早认识裘忍冬的人,阿飞虽然早于他认识裘忍冬,但是和裘忍冬相处的时间可能也没有他长。
他问叶仲坤知不知道裘忍冬为什么对塞洛特别好,叶仲坤说他看不出裘忍冬对塞洛比对其他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大陆说那是因为你加入我们的圈子晚了点,说到这里,他们正好路过一家咖啡厅。大陆说他想请叶仲坤喝一杯,叶仲坤很不情愿,忽然觉得大陆这人特别生厌。转去二十年,在江西乡间红色泥泞小路上,他留着阿福头坐在牛背上,不会吹牧笛,手捧个红泥烧的小哨吹,他一定可爱极了。他本来是个很纯朴的人,如今在城市染上太多的市侩气。叶仲坤同情他,却不想和他走得太近。拒绝他不需要理由,但他还是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裘忍冬这人我很佩服他,但我也真正的看不起他。我佩服的是他生活的能力,在生活方面他实在是太强大了。我听说他在大学期间一次就赚过两百万,是从一位富翁那里弄到的,他说是他用血汗换取的。他大学上的是名校,本来会赚钱也没什么稀奇嘛。不过后来,我曾陪他见过他一位同学,他的那位同学和他谈到过那位富翁,好像听说那位富翁喜欢上他们同学中更漂亮的一位男生,毕业后去了他公司,如今开上跑车住上别墅了。我一直想,那位富翁拉拢人才,为什么要"更漂亮"的男生呢,你说这里面有什么文章?”
叶仲坤不明白大陆告诉他这些是什么意思,之前他好像要讲裘忍冬和塞洛之间的事,结果进了咖啡厅之后那事被搁置了一边。这个话题好像是进一步引往深处,但又没有明说,难道他想说,裘忍冬这人有同性恋倾向,喜欢上塞洛了吗?
一对年青的情侣坐在他们的旁边,在他们的桌子上一只圆形水晶杯子里点着一小截红烛,一瓶红酒,女孩的胳膊旁放着一束百合花。那女孩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抹眼泪,若不是她的眼泪和胳膊旁边的百合花,他几乎分不清这对情侣中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两人穿的是情侣装,同样印花图案的紫色体恤,手腕上戴着同样的水晶和绳编的饰物。同样的黑色短发,后颈的一缕长发披在肩上。在那同样的发型映衬下,两人的脸蛋几乎也很相似,白皙、瘦削,窄窄的高鼻子,漆黑的眸子深陷在眼窝里。今天的潮流将两个不尽相同的人塑造的极为相似,两人都离开自己的性别向中性靠拢。男孩显的阴柔,女孩虽还林妹妹一样抹着眼泪,但外型却像男孩子一样洒脱。这对小情侣看起来要比自己小得多,他多么渴望知道爱情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什么样子。
叶仲坤没有说话,大陆接着说,“裘忍冬这人向来就会利用人,我想那个老板一定看出他在爱情上没有同性的倾向,只是对他的钱感兴趣。那天我陪他去见他的那位老同学时,我发现他其实对他在大学时代认识的那位富翁还是挺依依不舍的,他还希望找机会和他见上一面。他其实对每个和他交往的人都依依不舍,但别人认清了他这个人后唯恐避之不及。你知道他住的那套房子怎么来的吗?”
大陆看到他的谈话引起了叶仲坤的注意,越说越兴奋起来。由于两个男人坐在这里,叶仲坤没让服务生点上红蜡烛。大陆的脸在周围红色的烛光映照下,变成和猪肝一样的颜色。他变的滔滔不绝,他说去年裘忍冬游说沙城的一位梁老板投资人工琥珀,说琥珀首饰在东南亚和西欧市场很俏。梁老板动了心,斥资三百多万,结果只得到从山区里弄来的几十桶松油,而他从中渔利了这套房钱。梁老板觉得上了当,把裘忍冬告上法庭,由于证据不足,只得撤诉。不过那梁老板是个土包子,也不是好惹的,听说他绝不会对此事罢休。裘忍冬还是有点害怕,想早点离开沙城。
前段时间,他又竭力怂恿塞洛回深圳,他帮他打官司,从他哥哥手里赢回他在家族企业中应得的那一份资产。他听说塞洛的爸爸生前留下的固定资产就有两个亿,如今全在塞洛的哥哥,就是你的老板手里。他认为塞洛至少可以从家族企业中分得一个亿,他要塞洛不要老是在这里追踪他那只看不见的猫,等有了钱想买多少只猫,就买多少只猫。他有把握帮塞洛打赢官司,只要塞洛点头同意,我们立马动身去深圳。结果塞洛想了几天没同意,还是愿意在这里追踪他那只看不见的猫,他气的几乎要拧着塞洛的脖子把他掐死,骂他不争气。不过从他对塞洛的态度一直亲如兄弟看来,他对塞洛的事还是报着希望的。现在你明白裘忍冬为什么对塞洛这么好了吧?我知道裘忍冬最近对你又忽发慈悲起来,你等着看吧,等着看他对你有什么企图吧,一定有的,没有企图他不会把你供奉的菩萨似的。"
后来他又讲到裘忍冬对女人的企图,他说裘忍冬最喜欢姐弟恋,特别喜欢那些已婚的年青富婆。在沙城有一个女人死在他手里,另一位呆在疯人院,自始至终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死的那一位叫向小芸的女人,他千方百计地追求她,让她和她结婚五年的老公离婚了,结果他又把人家给甩了,向小芸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警察为此还来找过他,但由于向小芸死亡最直接的原因是自杀,警察拿他也没办法。那个至今还呆在疯人院的女孩叫杜双,模样很高贵。她的老公是一家外企的高层领导,收入颇丰,但是很少有时间陪她。裘忍冬钻了个空子,在她生日的那天独守空房的时候占有了她,自此为他提供了一年的奢侈生活的开销,一年后她疯了。
“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那时我天天跟裘忍冬在一起,我曾为他干过的这些无耻的勾当帮过忙,帮他撒谎,帮他去为他们订房,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大陆说到这里哭了起来,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杜双进了疯人院后,她老公曾经来找过裘忍冬,那一天我在场,我亲眼见到杜双的老公愤怒的就像是一头公牛,他大骂裘忍冬是婊子养的,扬言要杀了他。你知道今天在饭桌上,他骂我是婊子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见叶仲坤没吭声,他又继续往下说,“我在想,我只是用我这只抠了一下鼻屎的右手拿块排骨啃,你他妈就骂我婊子养的。而你那只抠过多少人老婆屁股的手沾满了罪恶血腥的手才是真肮脏,你知道在你背后有多少女人的老公像杜双的老公一样骂你婊子养的?"见叶仲坤没说话,他又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他才是婊子养的!”
叶仲坤劝大陆别这么激愤,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什么事都没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都是扯不清的,大概他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和姜黎黎之间,和周绮瑟之间,便又对大陆说,“其实裘忍冬这人也许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呢,你也别把他想的那么坏,我瞧他对你其实也蛮好的。只是他对朋友的控制欲太强,他的内心其实就是一头老虎,称王称霸习惯了。”
结果他这番劝说的效果适得其反,大概大陆从他的话里找不到同仇敌忾的感觉,还嗅出了别的味道。过了几天,他们去一个度假山庄洗桑拿浴,洗完后裘忍冬在下半身上裹了一条白色的浴巾就出来喝酒。小普拍了拍他结实而多毛的胸部说,“果然好胸(兄),不枉我们做兄弟一场。"裘忍冬颇为他胸部多毛而自豪,但只单单走到叶仲坤面前说,"像不像称王称霸的老虎?”叶仲坤一下子涨红了脸,他本来就不是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此时他才觉得,大陆这人骂裘忍冬卑鄙,其实他比裘忍冬无耻多了,也活该裘忍冬作弄他的时候没人同情。
不过,裘忍冬非但没有记恨叶仲坤,反而让他感到在他那里他比任何一位朋友都要备受青睐。他们常常去裘忍冬家喝酒,有一次喝酒时小普抱怨只有叶仲坤在场才能喝到裘忍冬珍藏的陈年好酒。听到这话叶仲坤受宠若惊起来,不知道裘忍冬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使他骤然间感觉自己在他那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就像他突然变成富有、高贵的豪门之子。
裘忍冬总是有意无意地表达他对叶仲坤的情谊,他当着众多的朋友把叶仲坤赞美过的他的一双意大利皮鞋送给了他。那一天他刚穿上那双新的皮鞋,叶仲坤的目光落上去的时候说了声,“好漂亮的皮鞋,哪里买的?"裘忍冬说是刚从欧洲回来的一位女友在意大利给他买的,"很漂亮对吧?"他说话的时候老是喜欢在语句的后面频频加上"对吧"两个字,并不是求得别人的认同,而是他的口头禅(这句口头禅叶仲坤有时从大陆的嘴里也听见)。他问叶仲坤穿多大的鞋子,恰巧叶仲坤的脚和他一样大。他当下脱掉鞋子,"送给你,你也知道我刚穿到脚上。”
叶仲坤十分懊悔不该赞美了裘忍冬的皮鞋,他不想变成大陆第二或者是裘忍冬第三。但他不敢不收下,害怕惹他不高兴。在他收下那双皮鞋的时候,他觉得在他的背后有一道目光又妒又恨,巴不得像一把利剑一样把他刺穿。他回过头去,朝大陆莞尔一笑,大陆的目光来不及收回,那笑容僵在脸上十分的难看。
没过多久,裘忍冬说他手上的那条手链好看。叶仲坤说是琥珀的,戴在手上很轻,说着取下给裘忍冬戴试试。裘忍冬爱不释手,他就送给了他。顺手还了他的人情,这才终于为此松了口气。
叶仲坤不知道裘忍冬是否真的信任他,不过如今他也不怎么看重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在发生“叶梅事件”前后那段时间,他还是挺看重这事的(即裘忍冬的信任),现在他觉得男人之间的感情越平淡越好。倒是有一天,裘忍冬亲自到他居住的旅馆的房间来找他,那是他第一次来,事前也没有给他电话,给叶仲坤一个措手不及。他问叶仲坤是否愿意陪他去一个地方,叶仲坤问什么地方,他说到了就知道。
裘忍冬开了一辆越野车,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叶仲坤也没问。唯独这一次他们是单独相处,平时见到他,他的周围总眼花缭乱的一群人。不知为什么,叶仲坤觉得自从知道了裘忍冬的一些秘密,他再也不会在他面前感到拘谨。所以这一路上他还是挺自在的,但他没想到叶仲坤带他去的那个地方是疯人院。不过门牌上不是这样写的,而是“沙市疗养院”。
裘忍冬带他来看的自然就是杜双,他只听过大陆说她很高贵,没想到她这样美。他想到要是她现在脑子正常,生活的滋润,那脸色不像现在这样苍白而干枯,她的美是怎样的惊魂动魄。没见过杜双之前,叶仲坤想到疯子就是街头那种脏兮兮的衣不遮体的乞丐一样的人。他见到的杜双是一位穿着干净的宽松白棉布罩裙,微卷的长发披肩的瘦高女人。她的脖颈像天鹅一样长,既便她成了疯子,依然从她身上散发出高贵的气息。她的眼神像婴儿一样无知,显得冰冷木然,没有任何色彩。她早就认不出裘忍冬是谁了,她悄悄地打量着他们,戒备地看着。有那么片刻的功夫,她的目光变得欢快起来,她说,“我知道鳄鱼藏在什么地方,我不能告诉你们,你们也找不到。”她说话的表现很认真,像一个小孩。
回家之前,裘忍冬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起来,“当你第一次把周绮瑟从我身边带走的时候,知道我为什么想揍你吗?因为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杜双,那天晚上在塞洛的房间看到她,我以为我的杜双又回来了。”
叶仲坤回忆起在酒吧里差点和裘忍冬打起来那事,他记得裘忍冬说是为阿飞出气。不过在心里把呆在疯人院里的杜双和周绮瑟暗暗对比一下,他也不得不承认两人颇有几分神似。
他说这是唯一爱过他的女人,他每周都来看她,她再也不能把他认出来,这真让他受不了。叶仲坤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沉默地递给他一包纸巾。回来的路上,裘忍冬一直给他讲杜双,他说在他认识杜双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脑子开始不正常了,她非常的神经质。她有洁癖,常常刚坐下来,又马上跳起来,把椅子用纸巾擦一遍才又坐下来。她有时不愿意吃肉,她说那是动物的死尸,一块腐烂的肉,不干净。有时吃蔬菜,她会忽然说,那青色的叶子长在阳光下多好,而我们因为肚饿不得不把它吃掉。她在夜晚不敢睡觉,她的老公在外企,因为时差的关系,他整夜地在公司加班加点,我只好彻夜陪在她的床前,看她入睡。我心甘情愿地为她做这一切,可她心里老是觉得她罪恶极深,觉得她既对不起她老公又对不起我。可有一天,她忽然又说我们(就是我和她老公)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的冷血动物,从来就没有真正关心过好,只知道在她这里索取爱。我认识她一年多的时间,她就疯了,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没有让她认出我来。
叶仲坤想起大陆告诉他的是裘忍冬和杜双在一起的那一年多时间,裘忍冬花的全部是杜双的钱,他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是真的。不过他也不想去证实,只当在听故事,他相信裘忍冬知道大陆早就对他说过这事,要不然他今天不会带他来看杜双的。只是他不明白,裘忍冬如今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对他的看法。他想向我证明什么呢?证明他活着的意义?他存在的意义?他的道德观念?可这有什么用?他妈的我又不是上帝。
他觉得男人之间的友情是比爱情更虚无缥缈的东西,爱情还需要依附在肉体上,存在于感官的欢愉中,达到极乐世界的癫狂状态。爱情有时像个荡妇,迈着淫荡、任性的步伐走向你,快乐而贪婪的抚摸你,占有你,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它的奴仆。而友情要温和得多,友情是不容易存在奴役的一面的。有时他想,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走来聚集在一起的这些躯体,从不曾见过面,又不会相互触摸对方,为什么相互之间会产生感情呢?有时这种感情还真挺让人依赖,觉得安全,不过也很快让人觉的厌倦。因为它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可以依附,它太虚无缥缈了。不像爱情,一瞬间把你淹得半死,令你窒息,把你侵吞掉,让你在瞬间产生离开自己身体飞向另一个异度空间,一个仙人世界的感觉。而友情,时间一长就让你产生厌倦,因为它无法让你释放自己。
这种整天无所事事、饮酒、寻欢作乐的日子很快使他精神麻痹,他觉得他在一点点往下沉,连梦里也是在云里雾里的直线往下坠。有时他真希望有一个地方,让他不那么容易厌倦,事事顺心,远离痛苦,一切都的理想与愿望都容易实现。想到这样一个地方,他常常脑子里就冒出对称之城,他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只知道他是未来之城,能提供所有人的未来吗?潜意识里他觉得那个城市和他想象出来的地方相吻合,就像是他幻想的产物。
他厌倦的并不是友情的本身,而是这群人。自从去疯人院看杜双回来,他在裘忍冬的房子里呆了两天两夜,他们彻夜的饮酒作乐,谈论生活的哲学,谈论这个已知的存在的世界,越是谈论生活,越是他妈的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他觉得这种日子多么的无聊,从裘忍冬的房子走出来的那天上午,回顾起这两天的生活他觉得想呕。他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男人呆上两天会有这种感觉,而和一个女人,比如天天和周绮瑟呆在一起,他老是觉得时间比平时要飞快的多。
想起周绮瑟,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他忽然想到他一直赖在沙城不走,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她依然抱着幻想,存在着期望?这个时候他真希望她对他回心转意,告诉他,她是爱他的,只是和他撒了一个小脾气。你瞧,这不是好了?他连做梦都这样想,希望她能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和他一起回去。
有时真想去找她,心里总是缺乏勇气。有一天,他又和裘忍冬、塞洛等无所事事的在街上,穿过一条马路时,裘忍冬捅了一下他的后背,“瞧,那是谁。"叶仲坤没抬起头就心不在焉的问,"谁?”
“你的马子,”阿飞说。
叶仲坤抬头看到周绮瑟,为阿飞刚才的话感到好笑。不过这个笑容在他脸上并没有完成,不禁为周绮瑟暗暗地惊叹,她今天真是美的不可方物,太美了。她穿着一条午夜蓝的缎裙,在人群里仪态万方地走着。细高跟鞋使她每走一步就像是美人鱼的脚踩在刀口上摇摇欲坠。他不知道女人穿这样的鞋子是不是就是为了受罪,不过走路的确好看。他知道不仅他一个人看呆了,就是他旁边的这群朋友也是看得眼睛发了直。他想她平时是不会穿这样的鞋子的,她喜欢穿平底鞋走路,她今天穿的这样庄重难道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物吗?他知道她在沙城认识的人不多,这使他更是怀疑起来?要不是有朋友在身边,他又会跟踪过去。
那天晚上他怀着不可竭止的爱去敲周绮瑟的门,门还没开他的心里就像装着一头奔跑大象。门开了,他朝她鼓起勇气的微微一笑。那个笑容一下子被周绮瑟的关门声僵在了脸上,但他还是没有退缩,又敲了一次门,这一次周绮瑟没好气地说,“走开”,又把门关上了。
叶仲坤再也没有勇气敲第三下,他去找裘忍冬他们喝酒,一直喝到醉,这应该是他第二次醉酒。午夜回到旅馆的房间倒床便睡,第二天早上刚醒来不到两分钟,却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以为是塞洛或服务员来收拾房间,就不声不响地打开房门。两个警察立即冲了进来,一个用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叫他“不许动!”他被戴上手铐之后,警察才拿出逮捕证向他出示了一下,表示他被捕了,示意叶仲坤跟他们走。
“等一下,"叶仲坤说,"能否让我给我的公司打一个电话,通知他们一声,我是出差到这里来的。”
“不可以。”
“警察同志,首先你得让明白我是怎么被捕的吧?”
“少罗嗦!”
就这样,他只得乖乖跟着警察走,在旅馆大堂,他遇到了旅馆的那位女经理。她的目光里一丝疑虑都没有,仿佛他到了今天该有这样的下场似的。叶仲坤本来想用目光告诉她,让她通知他的朋友他被捕的事,现在看来根本就没什么希望。叶仲坤想,会不会全沙城的人都认为他应该被捕,而他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什么警察要抓他?
这时他又想到周绮瑟,难道她突然对我的态度那样的冷淡,难道她也知道我一定会被捕吗?不会吧,我又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
警车把他带走的那一刻,他还在想,在我们这个国家,难道还有无原无故地被捕的事情吗?他心里感到骇怕,可到底,觉得自己并没有干过什么事情,于是内心平静下来。后来又想,正因为我没有干过什么坏事,现在却被捕了,这他妈的怎么解释?心里又极端恐惧起来。
他在监狱里被关了三天,三天里没有人传讯过他,所以心里还是一堆疑团没得解决。他几乎没睡过觉,也没怎么吃东西,时间变得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的走不完的长廊。他把他在沙城的生活所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他想如果他的朋友都被捕了,那么这事可能与他交的朋友有关。如果只有他一人被捕,那么这事可能与公司有关,因为他并没有辞工,他还是公司的一个出差到这里的小职员。
三天后,他出狱了,就和他当初被捕一样,无原无故地就出狱了。警察对这方面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你现在没事了,以后在沙城放老实点。”
叶仲坤选择了沉默,出来后在门口等待他的是姜黎黎,她让他先上车再说。叶仲坤还是问她怎么知道这事的,他当然知道是姜黎黎救他出来的,姜黎黎说是塞洛找到她的。
叶仲坤后来了解到,还是旅馆的老板娘,他去告诉了周绮瑟。这正是周绮瑟断然走出叶仲坤感情生活的时候,如今他出了事,她的心立刻被他不幸的遭遇像一只钩子揪紧了。她的痛苦与焦虑就像是舞台上的一束冷光,从赖科转移到叶仲坤的身上,顾不了许多,她立刻去为叶仲坤的事情奔忙。她先跑到塞洛的房间,塞洛和阿飞都在,两人只是干着急,当然想不到马上找姜黎黎的事。还是裘忍冬,问明塞洛和叶仲坤来沙城的详情,以及叶仲坤在沙城曾经打交道过的人,塞洛只能说出姜黎黎的名字,他也提到了画家秦维,但他记不清名字。裘忍冬认为,目前只能找姜黎黎,一方面姜黎黎是本地人,熟悉当地派出所情况,能帮上忙,另一方面,裘忍冬也认为叶仲坤被警察带走的事很可能与工作有关系,因为他们最近老是在一起混,警察要抓不可能只抓叶仲坤一个人。他们没想到,就是因为姜黎黎的关系,叶仲坤才被送进了监狱。
车子把他带到了姜黎黎的家,这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家里。姜黎黎让他先洗了个热水澡,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他想起陈伟明的小矮个,看来这衣服也是事先给他准备好的。洗完澡后,姜黎黎已经把午饭做好了,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一顿家常饭。姜黎黎的儿子被送到娘家,中午就他们俩,叶仲坤像饿狼扑食,吃得特别的多。
饭后,姜黎黎才说,“这事是陈传明干的。”
叶仲坤猜测也是这样。
“我撒了一些手段,迫使陈伟明很快就我离了婚。你知道,他本来想好好整整我们的,结果什么利益也没得逞。这口恶气没地方出,所以也撒了一下手段,把你关了几天。他知道,你们公司为了利益关系,不会管你的事。”
“你确定我们公司不会替我追究他吗?”
“确定,你们公司已经派人到沙城和我们公司洽谈来了,就是你们总监,很可能马上就和他签合同,他也是料定你们公司不会追究。他可能觉得要是你想留在沙城,他把你赶出去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就出此下策,关你几天,杀杀你的威风。”
“我也确定。”叶仲坤说。
但他回到旅馆后,还是给公司总监去了一封邮件,把这几天被关进监狱的事陈述了一遍。公司总监马上给他回了一封邮件,对此事表示愤慨,说你放心,这事一定追究陈伟明及他公司的责任。
他没想到正是因为他的这封邮件,促使他公司很快就和陈伟明签了这一百万的合同。总监是在叶仲坤进监狱的第二天抵达沙城的,他是来洽谈和陈伟明公司业务的事,这事直到叶仲坤给他发电子邮件他才知道。总监没有让叶仲坤知道他来沙城的事,直至他离开,他也没有亲口告诉叶仲坤,他到过沙城。所以,自然没有在叶仲坤出狱后,来看望他。
总监只是在邮件里说帮叶仲坤追讨陈伟明及其对方公司的责任,他也果真这么做了。他所做的目的并不是出于为叶仲坤讨回公道,他只是想加速对方签下这笔合同。本来,总监不是想不到,大凡在商界混得人都知道,不到客户把合同签下的那一刻,不到客户把钱打进你银行帐号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算数的。总监大老远跑这一套,实在不太有把握签下这一大单的,何况客户公司的那位高层领导是那样的老狐狸。现在客户公司居然理屈,让他抓住了把柄。没想到的是陈伟明也居然胆小怕事起来,当即只是说了一些叶仲坤这人十足的流氓,破坏了我公司女职员的婚姻家庭关系之类的话。叶仲坤的总监也只是在客户公司签完合同后表示,“一定会炒他鱿鱼以绝后患。”
这事是姜黎黎告诉叶仲坤知道的,她还告诉叶仲坤总监到了沙城后住在哪家酒店,当然他没有去找总监。他也知道总监是哪一天离开沙城回去的,不久后他收到总监的一封邮件,总监说他已经核实,叶仲坤在沙城被关进监狱的事,实是他自己行为不检,和一些流氓地痞来往,乱搞男女关系。公司考虑到他的这些恶劣行为,已经弃他不用,今后他的一切活动都与公司无关。
自此,叶仲坤总算彻底结束了他和公司之间的关系,他不再作为公司的一名职员出差去对称之城了。没了公司这层关系,他似乎觉得轻松了许多。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想去那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