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绮瑟在叶仲坤从监狱回来的当天,发现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回来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依着他的模样寻来的替身。而这个替身出于对叶仲坤过去的感情生活的无知,竟然对周绮瑟表现的十分陌生。仿佛他是个机器人,看见周绮瑟时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程序处理,才能把她辨认出来。
周绮瑟当然明白回来的是叶仲坤本人,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替身存在。回来的那天她去他的房间里找他,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她开口,大陆替她问了, “老叶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叶仲坤的回答显得他对这个问题很不耐烦。
她没想到这次挫折使他像是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她注意到他的胡须新刮过,下巴就像是青铜铸就的。牛仔裤和体恤都是新的,衣服很好地掩盖了他的情绪,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片辉煌的沙漠,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本来想,他在监狱里这几天一定被折磨的没了人样,胡子拉茬的,衣服邋邋遢遢,神色胆怯、痛苦。
她想到他一定是从姜黎黎那里来,多亏了她帮忙,他才这么快从监狱里出来。姜黎黎,这个名字早在虫虫葬礼的当天,她就听说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有一天周绮瑟见着她的人(就是在旅馆的门口,看见她在叶仲坤的怀里开心的笑着),她的人就当了一回周绮瑟的镜子,使她厌恶了自己的情欲。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个女人,会有一种莫明奇妙的嫉恨感。她在叶仲坤的房间逗留了几分钟,那里已经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就走了出来。
叶仲坤忽然追了出来,走到她身边,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就又折了回去。回去的速度之快,就好像害怕周绮瑟开口对他说点什么。周绮瑟明白他是为出狱的事说谢谢,忽然为他的这一声"谢谢”感到难过,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怜悯,却注意到他用一种忧郁的眼神俯视着自己。就好像值得同情的不是他叶仲坤,应该是她周绮瑟。
从此之后,周绮瑟发现叶仲坤就用他那出狱后忧郁的眼神俯视着她,不光是她,他还用他那巨大的忧郁俯视着所有的朋友,俯视着芸芸众生。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从这种挫折中获得这种忧郁的力量,她再也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过,每次都是一群人在一起,她也不便问。
自从叶仲坤出狱后,周绮瑟也经常和这一大帮子人混在一起,因为这些人全都准备去对称之城。顾不了许多,眼前的任务就是去往对称之城。她只希望能快点来一阵十二级的龙卷风,把她送到那座城市。她似乎看到,那座未来之城的阳光明亮如白银,在那巨大的大理石城墙上映着她命运的影子。
她觉得找不到赖科,眼前的生活就无法继续。当初她怀着一腔热情来到沙城,她以为很快就有龙卷风来,从春天等到夏季,也没见着龙卷风的影子。热情冷却,她的心变得痛苦、焦虑,渐渐的意识到在那座未来之城,与心爱的人相逢似乎成了不可能。正是这个不可能使她变的理性,冷静下来思考她那随着赖科离开就已经失去了的爱情。
她记得在陈小旭演的《红楼梦》其中一个结局里,宝钗急匆匆赶到袭人的家里,人去楼空,宝钗扑到空置着锦被的床上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的像秋风里的一片叶子,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听见袭人吩咐丈夫再去找,宝钗立刻制止了下来,她知道找回宝玉的人,也找不回她那从来都不存在的爱情。
周绮瑟想如果袭人的丈夫不是恰巧在院中发现了宝玉,把他请到家里,宝钗将要用一生的时间等待宝玉回来。以她那样的冰雪聪明,她不是不知道宝玉一生爱的是黛玉。但她是宝玉的妻子,那样的一场浩劫之后,她盼着他回来,担心他的生死,也怀着巨大的期望能在大乱之后获得他的爱。宝玉不回来倒好,回来又走,这胜过杀了她,让她明白她一生都不可能获得的爱,所以她哭得那样绝望。
但他回来过,有人见到他活着,宝钗此后的一生再也不用担心他的生与死了。
漫长的期待中杳无音信,周绮瑟明白她的爱情是等不回来了,但她的爱情曾经存在过。今天她在这里寻找的是赖科的人,只要她打听到,在那座龙卷风里的对称之城,有人看见赖科活在那里,她就放心了。
每一座城市都是非洲森林,每一个出没在城市里的人无论多么凶猛,都是另一个人的无盘大餐。自从她一来沙城就目睹了虫虫的死,她明白不光是一条那样诗意的河流、每一座阳光下高耸云天的摩天大楼、每一辆豪华轿车、每一朵玫瑰上的刺、每一本书、甚至蛋糕和牛奶都有可能给一个人招来杀身之祸。她太害怕赖科也会莫明奇妙地遭遇死亡了,不管生与死,她只要知道,不愿意这个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永远悬而未决,就连梦中都要对这个问题发出疑问:他到底是活着,还是--。
有一次聚会上,裘忍冬谈起2006年沙城有十二位富豪上了胡布斯富豪榜,其中有八位富豪宣称他们的巨额财产是从对称之城淘回来的。立刻就有人反驳,网上有些资料盛传其中几位富豪之前曾担任大财团的老总或政府部门的高官要职,怀疑他们为了洗钱才谎称从对称之城淘金回来的。据说他们隐居了几年才又在公共场合露面,都说之前去了对称之城,发了财回来的,可谁知道那钱的来历,他们的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简直让人相信在对称之城,除了盛产钻石与黄金,抢银行都是合法的。可至今我们的人去的也没一个人回来,大凡自称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又都是这些富豪们。
叶仲坤说,“我知道有一个人从对称之城回来就不是富豪,陈明明,《凤凰卫视》鼎鼎大名的战地记者,也是一位大冒险家。曾经在伊美战争期间亲临伊拉克战地,911刚发生那时他还跑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最近从对称之城回来,出了一本书,讲的全是他在对称之城冒险的故事,讲得很离奇,书中没有一处情节是写关于淘金的,不过我相信这样的一位战地记者是很尊重事实的。”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说,陈明明根本就是一个骗子,撒谎家,之前他的确在《凤凰卫视》当过记者,911事件和伊拉克战争期间他根本就没在凤凰卫视了,他的那些所谓的报导出版成书倒是为他赚了不少钱,不过谁也别指望书中写到的故事是真的。
关于沙城的富豪们到底是不是从对称之城淘到的金,周绮瑟听到他们争论了好多次,她从来就没想过向那些富豪打听是否在对称之城见到赖科的事,但那一次她动了心。心想既然有去的,那肯定有回来的,只是那是一座新发现的城市,一时去的人多,回来的少,是不足为奇的。于是就问,“你们有谁能介绍几位从对称之城回来的人我认识吗?”
裘忍冬说,这些人非富即贵,我们这些人要认识他们就好了,哪里还要坐在这样三流的地方吃饭喝酒,还不往五星级酒店去。又问周绮瑟想认识那些人干什么,看你也不像是攀高枝的人。
周绮瑟说就是想攀高枝,问他有没有的介绍。叶仲坤明白她是想打听赖科的消息,便冷言相劝,“想都别想,既便那些富豪是从对称之城回来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人,怎么可能认识。”
这时周绮瑟不得不辩解说,赖科到了那里只能继续跳舞,因为别的他没兴趣。他跳得舞,自始至终只有那些社会名流才会买得起票欣赏。她只要把她收藏的赖科的舞蹈光碟给那些从对称之城发财回来的人看,他们如果在对称之城看过,肯定有印象。
裘忍冬似乎查觉出什么,他弹了一下手指说,“别紧张,我还真能帮上忙绮瑟,你只是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人在对称之城见过你那著名的前男友对吧?这个容易,我介绍你认识一位沙城的女孩,据说她经常在沙城的富豪与名流的派对上出入,如果连这么神通广大的人都帮不上忙,那你的问题就没指望了。”
裘忍冬立刻打了个电话,那女孩姗姗来迟,穿着洛可可风格的白裙子,彩蓝色有蝴蝶结的高跟皮鞋,拧着小巧精致的香奈儿可可手袋。叶仲坤这时吃惊地发现来人是何路神仙,罗可可。他原是多么害怕她是陈伟明的情人,却没想过她和裘忍冬展开了故事情节。
周绮瑟和罗可可在饭桌上谈了几分钟,她没有告诉她见富豪的真实目的,她想裘忍冬之前在电话里肯定跟她讲了。她问罗可可是否真的认识一些富豪,是富豪本人呢,还是富豪的朋友,罗可可说有富豪本人,也有他们的朋友。她问有几位是富豪本人,罗可可皱着眉头说有一两位吧。她问罗可可认识的富豪中可知道有多少是从对称之城回来的,罗可可说有三四位吧。她问罗可可是否知道这三四位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富豪中有艺术偏好的,罗可可说每一位富豪都不愿意自己显得像暴发户,都会声称是艺术爱好者。她问是否愿意带她去见那些富豪,或者是她把一些光碟和照片交给罗可可,让她带给富豪们看,问问是否有印象在对称之城见到这个跳舞的人,罗可可说行。最后她问罗可可想要多少报酬,罗可可就像是事先已经想好了报酬的事,事实上她回答所有的问题都是不假思索。
她吃了一口冰淇淋后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对周绮瑟说,“只想要一件路易十六情妇穿过的一件衣服和她的头饰,有一幅名画上有,下星期天我要穿着它去参加一个COSPLAY会,裘忍冬说你曾给许多名牌设计过衣服,你一定要替我办到,等我的事完了,我一定帮你把你的事搞掂。”
周绮瑟知道要做那样一件衣服有多麻烦,不过配得上她交给罗可可的任务,觉得报酬还是挺合理。
周绮瑟看出罗可可是个恋衣狂,她对衣服的痴狂完全不亚于庄周之于蝴蝶。庄周的梦里尽是翻翻起舞的蝴蝶,罗可可的梦里只有绫罗绸缎的奢华。她穿衣服好不好看,从来不为别人目光的愉悦程度,只为了自己享受。但在梦里,罗可可穿着巴黎洛可可时代最精美的裙子窸窸窣窣地穿过梦境时,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炫耀,为了获取更多的各式各样投过来的目光。
她最常梦见的就是去中学时代度过的那所学校上学,学校永远都处于茫茫黑夜之中,夜色也恰好掩盖了学校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的模样。老师在讲台上点着一支蜡烛,这烛光照不了多远,只能照老师自己,他就这样给学生上课。
“嗯,这的确是我上中学的那所学校啊,那时我们还真是经常那样上课的呐," 罗可可给周绮瑟讲她的梦时,不停地发出这样的惊叹。"那时候龙卷风经常把我们教室的窗玻璃给撞碎了,老师怕伤着学生,龙卷风来的时候,老师就把窗户和门给封死,我们就在黑暗中上课。”
学生们不做作业,是舍不得点蜡烛的,因为蜡烛的费用自己出。讲台上的那一团烛光笼罩着老师,他只顾着讲课,根本看不见黑暗中的学生。老师就像是对着无边的黑暗讲课,他的学生是黑暗。要是把老师想得神圣一点,你可以想象他成了仙,那团烛光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神性的光茫。只有老是考前三名的学生才会把老师想象成神仙,大多数同学在黑暗里只把老师当透明人。上课的时候有些同学悄悄离开坐位,去后面抽烟,有些相互打闹,也有的在黑暗中接吻,KISS打得喳喳响,老师却一点也听不见。
“我在梦里穿着漂亮的裙子重新回到教室,在我的课桌上点燃一支细小的蜡烛,让那烛光刚好只能照见我,同学们就潮涌过来围住我。有时我还觉得不过瘾,我会突然把蜡烛给吹灭,在黑暗里把裙子的肩带拿下来,裸露出我的乳房。我觉得这是对老师最有力的报复,因为他看不起像我这样的穷学生。”
就这样,周绮瑟为罗可可做衣服的时候,罗可可就坐在旁边给周绮瑟讲她的梦。罗可可就像用她的这些梦来付周绮瑟的酬劳似的,当她不再讲她的梦和梦中的衣服的时候,她就好像不知该如何和周绮瑟说话。只傻愣愣地像个木像似的坐在一旁,看着周绮瑟给她做衣服。
罗可可在衣服上的眼光相当的挑剔,挑剔得让周绮瑟直发火。她认为周绮瑟做的路易十六情妇的这套裙子没有达到她预想的效果,她穿在身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老是说,“绮瑟,怎么就没有你画在纸上的那种效果呢,老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能是你做得有问题。”
周绮瑟说不是我做的有问题,是你的身体有问题。罗可可火了,你说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呢绮瑟,难道我的身体长得有问题吗,不够美吗?周绮瑟说,不是不够美,是美得让你穿不出这条裙子的味道。你的气质和你想要的裙子的风格不配。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不可开交。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心思给你做这些见鬼的裙子,现在你可以把你的东西全部给我搬出去,我不需要你了,我自己去找他们。”
“找那些对称之城回来的富翁?”
“对。”
“可你怎么找得到他们呢,周绮瑟?你以为他们整天呆在家里,只要你上去敲他们的门就可以了吗?这些人就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样,我估计你周绮瑟在沙城再混上三五年,你连他们身边的跟班的都难打上交道。”罗可可说到这里,冷笑了一下。
“三五年?"周绮瑟说,"要是那样我干吗要找他们呢,我可以直接去对称之城呀?我根本就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在你身上。”
罗可可看到自己处于下风,便立刻缓和下来。其实她也不是有心想和周绮瑟吵架,也不是故意和周绮瑟过不去,她只是对那条裙子不满意。她是个爽快的人,马上又缠着周绮瑟来到街上,去咖啡厅吃冰淇淋。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靠近金鱼缸的那个位置,在这儿,罗可可想起叶仲坤曾经请她吃过冰淇淋,罗可可想起这一点,只是恰好那群游来游去的鱼提醒了她。周绮瑟也想起她和叶仲坤坐在这里聊过天,有些失落感,那时叶仲坤像个孩子一样依恋着她,使她心烦。如今见面,形同陌路人,又使她感到痛心。
“绮瑟你有过朋友吗?”
“你指的是哪一类呢?”
“就是普通朋友,非恋人类的,比较亲密的。”
“有吧,说起来并不是很有信心,他们都离开了我,有时真不知道算不算亲密朋友,你呢?”
“没有,我也不想要朋友。”
“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周绮瑟说,"你的裙子就是你的父母、朋友、恋人。”
“承认,我只爱漂亮的衣服,因为只有穿上漂亮的衣服才让我有安全感。”
罗可可说她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她所爱的男人,每一次爱情连她在时装店里遇到一件心仪的衣服时那样激动都没有。后来她说,“可能那也不算是爱情吧。”
“你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爱人,"周绮瑟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有一个爱人,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觉得他不一定了解我,生活我愿意保持神秘一点的好,但一定要理解我,理解我忧虑的灵魂,在我随时需要他的时候,能给我安慰。”罗可可说话的间隔,小口小口地把冰淇淋送进嘴里,她怕沾到口红,吃得真够小心。
“可我看不出你居然有一颗忧郁的灵魂,谈不上你是快乐的,但至少也看不出你很忧郁。”
“灵魂是看不见的,"她说,往嘴里送一口冰淇淋,"要是你能看到得见我那颗忧郁的灵魂,你可能就成了我的爱人。天哪,我们就成了同性恋。”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感到很异外。雨水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晶制作的百合花一样,盛开成一片,又被雨雾给模糊。“天,怎么回去啊,”两人站在咖啡厅门口,对大雨感到很无奈,又转回咖啡厅聊起天来。
罗可可说她上初二的那年,邻班的一位男生爱上了她。他们在一起六年,二十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她和男友及男友的两位朋友去酒吧喝酒。她喝得有些醉,回来时她靠在男友的身上睡着了,是她男友的朋友开车。他们把车开到她男友的家里,男友搂着她上了楼,她记得男友的那两位朋友也跟着上来了。男友把她送到他自己房间的床上,这床她经常过来睡,男友是一个人住。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一个男人伏在她身上,她睁开眼睛,看到是他男友的朋友。这时,她也看到她男友就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朋友和他相恋六年的女友做爱。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有了痛苦,又像是极端地兴奋,痛苦和兴奋不断地在他眼里此起彼落。她一声也没吭,她知道是他叫他的朋友进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的另一位朋友进来了。那天晚上,她就这样被他男友的两位朋友,包括她的男友,给轮奸了。之前,她被灌了太多的酒,很显然他们去酒吧之前就事先商量好的,她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的男友事后告诉她说,他只是想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以后他会更加爱她。
她没有选择报警,她的男友也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更加爱她。他不久就发现爱情在他们之间丧失了,如果说那是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共同拥有过的东西。他得了抑郁症,在疗养院呆了半年,在那里切断喉管自杀了。消息传来,她没有感到痛苦,反倒是轻松了许多。从那以后,她觉得她爱不上任何人,就像丧失了从前赖以谋生的一种技能一样,她没有了爱的能力,这种能力从她身上就像是一种气泡一样散去了,消失了。
罗可可参加COSPLAY荣获了冠军,周绮瑟看到她在电视上兴奋异常,她平时的表情也像周绮瑟一样冷冰冰的,那样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确实罕见。回来后她带周绮瑟见的第一位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富翁,他说他对现代舞蹈不感兴趣,所以就不可能见到那些舞者。“那是年青人的事情,"他这样说,但是他又很害怕两位姑娘认为他老了,太落伍。他谈到在剧院看过英国人的歌剧,喜欢俄罗斯的芭蕾舞,"人家那才叫舞蹈,”他说。他那染成乌黑油亮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梳往后面,保养得软绵绵的手背上布满了褐色的蝴蝶斑。不讲话的时候,嘴巴也老是微张着,来他家之前,周绮瑟从网上收集过他的资料,知道他从对称之城回来时,吸进了两粒沙子,呼吸道给彻底堵塞了,如今只能靠嘴巴呼吸。
第二个富翁罗可可只认识他的秘书,从他那里也没打听到什么确切消息。秘书说他老板当时说不记得看见了赖科这样一个舞者,后来等周绮瑟回到旅馆时,秘书又打来电话说,老板回忆起来了,他去看过赖科的表演,当时那场舞是他赞助的。
这下周绮瑟搞得并不太敢相信这位富翁的话,他也许后来意识到说他遇到了赖科对他是有好处的。如果他证明了赖科在对称之城,也就证明了自己从对称之城回来的身份。长期以来,沙城的公众还是有半数之多是不相信他是从对称之城淘金回来的,是他首先需要公众的信任。
这第三位不用见了,是个瞎子,从对称之城回来的时候,眼睛里揉进了两粒沙子,这是周绮瑟想象的。周绮瑟说罗可可,你看你都带我见了一些什么人呢。
罗可可端详着赖科的照片说,“很奇怪,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周绮瑟没在意她的话,很气愤的想,你见过有什么用呢,你又没去对称之城。
有一天罗可可带着半只西瓜来找周绮瑟,两人在旅馆的房里趴在桌子上,你一勺我一勺的舀西瓜瓤子吃。吃完西瓜,罗可可从手袋里拿出她的一顶帽子,要周绮瑟帮它修改一下花边饰物。周绮瑟说,“罗可可,这就是你送西瓜给我吃的目的吗?”
罗可可说不是,贿赂你还用花钱吗?我只要抖点某人行踪的猛料给你,恐怕比买鲍鱼给你吃都见效。后来,她趴在床上看周绮瑟给她缝帽子花边时说,“你记不记得前几天我说我好像认识你男朋友赖科?我真的觉得我见过的一个人是他,你听不听?我一直害怕说出来会打击你,但不告诉你,又怕对不起你。”
周绮瑟说,“说来听听,看打击得了打击不了我。”
“去年冬天,我们这儿老下大雪,雪几乎都没停过。整个冬天,我老觉得空中的雪花一直在飞。我那时住在嘉华广场附近,只要我出门,几乎都要穿过那个广场,有时去那里的一个地下超市去购物,有时是健身,有时是去美容,有时去坐巴士。我每天都看到广场上一个男人在雪里跳舞,雪下得越大,他就跳得越起劲。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下身穿了一条迷彩服的裤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很脏。开始时有很多人喜欢围观,跟着起哄,后来人们就对他不感兴趣了。有一次,我从那里经过,他正像李连杰在电影里那样打醉拳,他看见我,朝我乐呵呵地傻笑,身体忽地横过来,只用一只脚尖和托着下巴的肘子支撑着身体。见他那样朝我笑,我吓了一跳,赶快跑开了,跑了老远,才敢回头去看。他正学着醉酒后的模样,跄跄朗朗地走一步退三步,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开始不是说他在雪地跳舞吗?怎么又打起醉拳来了呢?”
“多数时候,我见到他是在跳舞,有好几次我看到他跳芭蕾舞,我当时还想过,他是不是一个演员。但那次他注意到我的时候,他的确是在打醉拳,我从小看武侠片长大的,醉拳我还能不认识吗?他学得很像呐。”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周绮瑟一直低头做她的针线活,表情很平静,"难道你想说,他是赖科?”
“很有可能,当我看到你拿给我看的照片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似曾相似,后来在看到你播放赖科跳舞的片断时,我更觉得可能是他了,不过他疯了--"说到这里,罗可可停顿了片刻,她小心地注视着周绮瑟的表情,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她确定周绮瑟不会晕倒,于是又往下说,"好了,我终于说出来了,我想你听我讲了这么久,你肯定也听出他疯了,他在雪地里又跳舞又打拳的。听人说他是从对称之城回来的,他从那儿回来就疯啦,他不说话,只跳舞。而且好像只喜欢在雪地里跳舞,我想他大概是又冷又饿才这么跳下去,有一次我把一袋面包和半只烤鸡让另一位围观的男人送给他。春天雪融后,他就不见了踪影,再也没看到他。”
“你记得没错吗,你觉得那个在雪地里跳舞的疯子真的和赖科长得很像吗?或者说就是他?”
“不敢确定是他,因为我有时只远远地看他跳舞,不敢走近看他,我很害怕疯子,怕他对我有疯狂的行为,你知道的--"罗可可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周绮瑟知道这个疯子也让罗可可想起她的第一位男友。"再说记忆也有可能出错啦,现在我想起照片上的赖科和雪地的疯子,我就觉得他们的五官全都混到了一块,变成一模一样,赖科的照片是新近看到的,又是近距离看的,所以记得清楚,现在我脑子里疯子就长着赖科的样子。也有可能疯子一点也不像赖科,不过他们都跳舞,所以就觉得像。我说你不如等到冬天,下雪的时候,说不定那疯子又出现啦。”
这事没过几天的一个下午,外面正下着雨。周绮瑟接到罗可可电话,她说她正在嘉华广场一家美容院里,她的声音很激动,“绮瑟,你过来吗?那疯子又出现了,他在大雨里跳舞呢。”
周绮瑟想他出现的真是时候,否则她不一定真的会等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才离开沙城。她打了辆的士到嘉华广场,果然有一位疯子在雨中疯狂地跳舞。雨下得很大,地上积满了雨水,雨点落下去溅起一朵朵水花,像百合花盛开一片。雨水掀起一片片雨雾,向她袭过来,有些冰冷。但那个跳舞的人,却舞得火热朝天,就像是在狂欢节上一样。
凭直觉,这人不太可能是赖科,她撑开雨伞慢慢地走近他。这个疯子看到有人在靠近他,他慢慢地停下来跳舞,用脚猛踩地上的积水。啪啪啪,地上溅起了水花。周绮瑟不知道他做这些是否有意识,他就像是在逗周绮瑟玩似的,跑到周绮瑟旁边猛踩一脚,让雨花溅到周绮瑟身上,然后蹦跳着跑开。
他的头发全贴在脸的两边,那脸黑漆漆的,大概还没有被雨水冲洗干净。他的五官的确有点像赖科,但是不够赖科高。他穿着一件蓝格子的衬衫,背后还背着一只背包,迷彩服的裤子还是半新的,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也许他曾经清醒过,但很快又疯啦。周绮瑟嘘了口气,像是总算放心了。
“你是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吗?”周绮瑟大声地问他。
他只是一个劲朝周绮瑟身上踩水,朝她傻笑,后来又跳起舞来。
“你是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吗?”周绮瑟一叠连声地问了好几遍,疯子还是傻笑,她并没有像罗可可那么害怕他。
“你是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吗?”
毫无希望能让他说句话,她的裙子全湿了。
“这一位你一定要见,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从对称之城回来后,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了一部历险记《对称之城》,听说书很难畅销,现正赶着制作成动画片,我想从他那里一定能打听到确切的消息。”
“陈明明,”周绮瑟想起那天叶仲坤在饭桌上讲过。
罗可可弄到了畅销书作家的手机号码,可是一直打不通。后来陈明明终于接了电话,他可能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他说他能听清周绮瑟在讲什么。听完周绮瑟的解释,他让她去他的公司等他,就是他那家动画公司。
周绮瑟和罗可可立刻赶到作家的公司,前台接待小姐听说是找老板的,来的又是两位漂亮小姐,虽然满脸的不高兴,却又不敢怠慢。如是把她们让进了会客室,每人面前斟上一杯红茶便退出去了。留下周绮瑟和罗可可只能打量这间会客室,这间房子整个一个玻璃屋,三面墙壁和圆形茶几都是通透的玻璃。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位穿米色休闲裤的男孩,他解释说老板中途有事忙别的去了。
穿米色休闲裤男孩的出现,让周绮瑟的目光凝聚到他圆圆的鼻头上,那鼻子在他的脸部的五官中很突出,鼻头和两边的鼻翼都是圆的,就像是流水打磨的石头一样圆滑,鼻孔很小。任是谁见到这样的鼻子,都不能不记住他这个人。并不是说他的鼻子长得有多难看,不,一点儿也不难看,就是很特别,他的鼻子在周绮瑟的脑子里产生了效应。从他的鼻子开始,她回忆起脑子里储存的那个少年的脸,那张记忆中的有点女孩气的少年的脸渐渐地和眼前这张年青男人的脸重叠了起来。男孩递上名片,肖艺,他的职业是这家动画公司的绘画总监。
名字得到了证实,她早已想到是他,中学时的老同学肖艺。这张脸历经岁月其实变化并不是太大,只是时隔五六年,又是在异地,不敢相信见到的就是他。她不知道肖艺根据她身上的哪些未经岁月改变的特征认出了她,这突入其来的惊喜弄得她头晕。于是又打量起眼前这张脸来,她从下巴上蓄着几根微卷的短须的这张男人的脸上又发现了女孩的那种秀美来,这个特征使她在脑海里飞速再现了他中学时代的外号--人妖,那时候大家都这么叫他。
中学时代,肖艺和罗孔嘉是赖科的死党。周绮瑟想,有这位死党在,她总能从这里弄到一点确切的消息。两人都为异地相逢感到高兴,都忍不住问对方怎么会在这里。肖艺说他毕业后去了法国,在那个艺术的天堂里迷失了一年,还是找不到方向。正好陈明明邀他回来监制《对称之城》动画片,觉得有点事做也好,上个月刚回来。接着他又反问周绮瑟怎么也到了沙城,周绮瑟说她来找人。
“哦,老板刚才在电话里说过,你要打听谁呀?”
“你中学时的好友,赖科。”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那时在谈恋爱,"肖艺说,他的目光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说到这儿,大概他觉得有点说来话长的感觉。再说这是他工作时间,又是在办公室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他看了看时间说,"这样吧,再过一个小时我就下班了,下班后我去找你怎么样?”
他们约好在唐宫见面,罗可可没有跟着去。肖艺说有好久没来吃一顿粤菜了,今天要过好瘾。周绮瑟说为什么啊,沙城吃粤菜也不难啊,肖艺说忙,工作太忙了,再说也没有同事是喜欢吃粤菜的,一个人来点不了几个菜,点多了浪费。肖艺言外之意,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感。
两人回忆起共同的中学时代,肖艺说,“初二那年的寒假,我、赖科和罗孔嘉三个人一起骑单车去江边,我和赖科在二沙岛走着走着,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忽然赖科问我,'肖艺,你觉得周绮瑟这个人怎么样?'我说我从不注意女人,谈不上来,我那时傻乎乎的,并不知道赖科爱上了你。”
这些往事,要是在以往听来,周绮瑟会激动不已,可是今天她的反应已经麻木。如今她要找到他,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否还活得好好的。她问肖艺,他的老板陈明明是否真的从对称之城回来。
“谁知道,从他要我绘画的风格来看,那座城市和科幻片里的场景没什么两样,他把自己在对称之城的形象塑造的就像是一个宇宙战士,一个超人,一个大侠。”
看到周绮瑟脸上陡然袭上来的焦虑和忧色,肖艺说完马上就后悔了,他又小心地探问,“你这么急着找他,为什么?”
“当初他临走之前说,到了对称之城,等他在那边安定来让我也过去,就因为这句话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结束,所以跑到沙城来等龙卷风。到了这里我的心境就变了,可能是受到一个投河自尽的男孩的影响,我老是担心赖科会像他一样自杀,因为他太忧郁了。”
“你担心他会自杀?”
“是的,”周绮瑟的眼圈红了。
“他不会再干这种傻事了,不会的,你相信我绮瑟,"肖艺说,"你记得我们高中时,发生在虎门一个岛上八个学生一起去集体自杀的事吗?当时为了不引起社会和学生的恐慌,这事被隐瞒了下去,但你不会不知道,因为赖科也在里面。”
“他跟我讲过,他只是说他们一起到岛上去玩,一个同学自杀了。他感到极大的恐惧,但他并没有说他们一起去自杀的事。”
“我给你我的博客地址,你上去看看,这事我写得很详细,你看后就知道我为什么说他不会自杀。”
饭后她立刻奔向旅馆打开肖艺的博客,上面有三张他们在虎门小岛那次事故发生时拍的照片。三张照片里都有赖科、肖艺和罗孔嘉,另外四个男孩周绮瑟不认识,她和他们高中时没再同班。每张照片上都是七个人,而高二的那个暑假踏上虎门小岛的是八个人,因为总有一个要手持相机替他们拍照。由于照片上的男孩都是青一色的穿着西装,又都年龄相仿,在那剩余的四副陌生的面孔中,几乎都看不出每张照片上都换了人。
周绮瑟的印象中,赖科从来都不穿西装的。再说他们去虎门小岛上去度假,更不会带西装。照片上这群人却整齐划一的穿着深色西装,打着领带。肖艺在博客上写着,西装是到了虎门后一起去时装店买的,这也是计划内的事情,大家都认为死神也是高贵、庄严的。
头两张照片是他们刚刚踏上一个小山头时拍的,另一张是在炮楼上。草地上有芬芳艳丽的鲜花绽放,背景是蓝天与大海。七个男孩都是在意气风发、生机勃勃的年龄,照片上的他们也表现的大无畏,神色庄严如大理石。但只要一丝敏感,就可以看到每个人的瞳孔并不是因为阳光耀眼而微微收缩,那是因为他们已经被死亡的念头攫住。
鲜花、蓝天与大海,阳光鲜亮,这样的照片应该给人的感觉清新自然,相反的感觉是透着一股郁郁的气氛,就像连同死神也一起拍了下来。不知为何,看那照片上每一朵小花,每一片细密的草叶都像被死亡渲染,照片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死亡的气息。
肖艺写到:我们约好一起到虎门小岛上去集体自杀,这个想法最先是罗孔嘉开玩笑说出来的,后来是赖科提议把它付诸实施。事前,我们想好去死的每一个细节,先到岛上狂欢一天,然后在岛上度过一夜,日出时一起自杀。
结果日出时,只有一个人有勇气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陈伟俊。陈伟俊在日出之前就死了,我们当时都没有发现。后来在日出时我们中突然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好像还一时想不起少的到底是谁,我说是陈伟俊。大家都嘲笑他平时都是个胆小鬼,他喜欢林芝琪,却不敢告诉她。一次自助餐中王志鹏借了他五十块钱,他老是在罗孔嘉面前念,大概是想让罗孔嘉给他传个信,却不敢直接找王志鹏还钱。他肯定是害怕日出时,自杀的那一刻来临,所以躲了起来。
大家决定先找到陈伟俊再来实行计划,岛不大,大家都分头去找。我们喊着陈伟俊的名字寻找他,喊得嗓子都破了,有人提议不要喊了,这个胆小鬼,可能我们越是叫他的名字,他越是躲得隐秘。我们在岛上找到了中午,后来在一丛棘藜的后面发现了他,他的面前流了一地的血,那上面爬满了蚂蚁,他早就气绝人亡。
我们所有的人都被死神震住了,每个人的瞳孔里都流露出说不出的惊恐,那个场景在我的记忆里永铸了下来。我当时觉得死的就好像是我自己,而不是陈伟俊,我看着我死后流尽了鲜血的躯体,那样子真是丑陋不堪。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因为我们本来计划都去自杀的,这真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我们余下的七个人面对着死亡谁都没有勇气再去自杀,后来都休学了一年,有些人转到了别的学校。自此劫后余生的我们再也没有聚齐过,大家谁也不想再见面,因为不想面对那个共同的回忆。有一次我在博客里,看到一篇《千万别拿自杀开玩笑》的小说,小说一开始就让我明白是我们活着的七个人中的一个写的。我注意到作者的署名--尤大萝卜花,只能是罗孔嘉了。他在小说里谈到那次到虎门岛上去集体自杀,有人利用游戏搞了一个阴谋,就是为了诱惑胆小如鼠的陈伟俊上当。那个搞阴谋的人就是王志鹏,因为那天天亮之前,王志鹏起来上厕所,还拉开陈伟俊的帐篷看过,他肯定知道陈伟俊已经不在帐篷里了。说不定他是听到风声跑了起来,尾随过陈伟俊,看到他在天光朦胧时割腕自杀的一幕,因为那天最先发现陈伟俊的就是他。他本来开始就知道,但他故意等我们大家找到中午才把我们大家慢慢地引诱到陈伟俊自杀的地方。
我觉得罗孔嘉的这种说法没有事实根据,想想看他是怎么清楚王志鹏那天晚上尾随过陈伟俊的呢。大二时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我碰到过赖科,他的精神看来受这件事影响很深,神色比过去更忧郁。过了两天,赖科约我见了一面,他说胆小如鼠的陈伟俊承担了天使的使命,可能他就是天使。他的死换回了我们七个人的生命。如果不是目睹了他的死亡,我们可能全都会干了蠢事,割破了血脉,那是在岛上,想求救都很难。
我当时认为,如果陈伟俊不死,我们也有可能不会干傻事的。我当时看到日出时就想到了打退鼓,不愿意放弃生命。我想至少有人和我一样想,知道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但也说不定,如果受到游戏规则的影响,我们一齐拿出刀子,一刀割破了手腕,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我也承认是那个死亡天使救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从咖啡馆里出来,临分手时我说,那个怕死却死了的人教会我们活着,却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他妈的什么意义。我们即将走往相反的道路回家,赖科拍了拍我的肩膀开玩笑的说,“分头去找吧,见上帝之前我们肯定能找到活着他妈的意义。”
我发现那时我们都不像原来那么极端了,思想的风暴已经平静了下来。
周绮瑟看完肖艺的博客后,约他在公园里又见了一面,她对他说,“我相信你了肖艺,他不会干下自杀这样愚蠢的事情。我发现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却对他一无所知,你知道他很少说话,除非是令我高兴的事情,他从来不对我透露他自己感到恐惧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哽咽。她跟着罗可可学会了抽烟,她觉得烟是个舒缓人的情绪的好东西。那年赖科休学在家,她常去看他。这事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跟她提过,她以为他们去虎门岛上玩,结果遭遇了一位同学自杀,使他受到了打击。她并没把事情往更坏的地方想,那时她单纯的像只鸽子。
她为自己没有在爱情中为爱人分担痛苦而感到惭愧,也为爱的无能为力而沉痛。死亡就像一只巨鹰,两翅张开遮天避日,世界就笼罩在它那黑色两翼投下的阴影之中。为什么总是死让人懂得了生,而不是爱,爱到底能干什么?
在周绮瑟看来,爱是人生命中的主旋律。她万里迢迢追寻赖科而来,她把这看作她生活的唯一真理,那也是因为这一切与她的爱情有关。她本来为赖科不会自行短见而如释重负,这轻松之感,又使她猛然发现她已经失去了人生的又一目标。她来到沙城是为了去对称之城,现在她觉得没必要再去了。
其实向从对称之城回来的富豪打听赖科的下落开始,她已经在为不去对称之城而准备,那并非完全因为龙卷风长期没在沙漠露面而感到的焦虑,促使她行动起来。自从她对赖科的往事回忆,那些照片及他在银幕上跳舞的身影,再也不能触动她的心,使它为爱情而激动,她明白赖科在真正的离她而去。从她害怕赖科的身影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模糊,她老是不停地翻看他的照片,她发现她越是看到他,那爱情越是离她远去。从她内心的空间退去,飘向远方,最后从她周围的世界退了出去。她觉得既便是追到对称之城,找到赖科,也难以重归旧好了。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离开我?”她问肖艺,那时一轮血色夕阳正从公园的树梢往下沉。
“哪种方式?”肖艺问。
“他说等他在对称之城那边的事弄好了,他会让我过去。你不觉得他临走时的话像一句谎言吗?”
“男人总是有男人的事要去做,和女人不一样,这你知道,也许他觉得他不能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肖艺说。
她原以为肖艺是赖科最要好的朋友,他会比她更了解他。她觉得他的回答就是一个和赖科未曾相识的人,也能回答的一模一样,她感到失望。“告诉我,你到沙城来工作,是不是也准备去对称之城?”
“等手头的事完工之后,如果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那也说不定,你去吗?”
“我想,我不会去了,我想我会永远在心里爱他,但不一定要生活在一起。”
“我相信他也会在心底永远爱你的。”
“可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过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吗?我了解他那人的性格,如果他不是因为爱,他会和你共同生活如此长久吗?如果他不爱你,他会用这种方式离开你吗?”
她觉得这才是赖科最要好的朋友说的话,肖艺也正凝视着那轮硕大浑圆的落日,周围没有一丝云彩。这时他忽然转过头来转移了话题,“既然你不去了,愿不愿意来和我一起工作?你知道我以前非常喜欢你绘画的风格,精细、工整、想象力特丰富。”
“让我考虑一下,我正想着改行的事,觉得自己在服装设计上已经走到了尽头,以前我也觉得我是个蛮有想象力的人,在这一块施展不开拳脚。”
“那就过来吧,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就现在吧,我那里急着用人,有你帮手,我会放心得多。”
“这么多年没见,你变滑头了。我手头还有些事,等我办完了再来找你,别急,会很快。”她吸了口烟,笑了,既然不打算去对称之城,她愿意为眼前的现实生活做点实际的打算。
那轮落日没有一点挣扎就沉了下去,天空很洁净,一只不知名的鸟从日没之处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