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周绮瑟去找肖艺。此时的肖艺对《对称之城》的绘制风格还没有确定下来,他正忙着这事,要求周绮瑟帮他参考。这部动画起先依据的是老板陈明明的畅销书《对称之城》的故事,畅销书是以陈明明习惯的纪实性文体写的,就是那种“我在XXX的日子”的风格,给人的感觉真实可信,却是浮夸的厉害,而又没什么想象力。肖艺认为照搬老板的书去绘制动画,那么这部动画的前景将很黑暗,未来他看不到一丝光线。
肖艺想要制作一部与小说完全不同的《对称之城》,他认为小说的读者与动画将要面对的观众并不一定是同一个群体。动画的观众要看的是画风是否新颖,故事是不是够新奇,超乎想象,而不是你讲的故事可不可信,因为这里讲的不是名人八卦新闻,没有人追究它可不可信。
肖艺的这些理由,没费大多力气就说服了陈明明。只要不是面对他小说的读者,私底下他从来不会为他到底有没有去过对称之城,他在书里讲的那些故事是否真实而和别人叫劲。坚持“真实”的目的也是为了赚钱,他也看出按他原来的想法他的投资将会血本无归。他立刻招集他的写作班子,对动画《对称之城》的故事重新撰写,要求往虚里写,尽可能地超乎自己的想象力去写。
一周前陈明明的写作班子把文稿交给了肖艺,肖艺从中挑了几篇看着不错的打印出来。现在他把这部文稿交给周绮瑟,要她看了之后帮他参考将启用哪一部。
这都是一些科幻、魔幻和炫幻小说。有的写龙卷风里有一座城市,城主是位邪恶的人,他控制一个本性善良的女孩做邪恶的事,每天驾驭着龙卷风侵略城市与村庄,所到之处,均被化成沙漠,直到出现一个少年感化了她。也有把故事写在古代,大小国家相互吞并的时候,龙卷风本来是一位国王的爱将,他为国王和他的女儿弄得伤透了心,他逃到了沙漠里,被人追杀死在那里。后来在敌军焚城时,他化作龙卷风回来,把王城给卷进了龙卷风里。
有些科幻故事,把那里写成是人类登陆外星球的地方。其中的一位写手写在对称之城里,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只有千年后的未来生活。 有一位叫爱鱼节的小男孩跟着大人去沙漠,不小心被龙卷风卷进了对称之城,从此开始了他在未来城市的漫游记。他跟着和他同样大小的孩子去学校上学,发现他从前认为答案是正确的数学题,在未来学校被认为不一定正确。
有一道数学题是这样的,平平有4只苹果,冬冬有5只苹果,一共是几只苹果。爱鱼李写是9只苹果。同桌的那位女孩告诉他,这个答案老师肯定认为是错误的。因为平平的四只苹果中可能有一只是幻想出来的苹果,即不存在;有一只可能是梨,近朱者赤,那只梨以为自己是苹果;有一只可能是转基因苹果,它的样子像苹果,吃起来有可能是枣味,它只有三分之一苹果的血统,所以只能算是三分之一苹果。在冬冬的苹果中,有一只可能被人或小鸟偷吃了;有一个苹果可能是叫苹果的小孩子,他不是真的苹果,情况有很多种,答案也是无穷多,老师不一定要知道真的答案,而是你要说出你认为是几种苹果N种理由。
在未来生活一切都是随机的,就是跟着你的意愿出现。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人穿过一条美丽的街道,他刚想走进那条街,却发现那条街在那个人的身后不断地消失。这才意识到,那条街原来只属于那个人。
爱鱼李在那座未来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年青的时候他曾经爱过一位美女。在恋爱之前,他发现她像辛迪·克劳馥一样香艳,恋爱的时候他觉得她变成了林黛玉一样的瘦骨仙,移情别恋的那天晚上,他发现她变成母夜叉。
在未来有可能有几种职业会失业,比如音乐人,根本就不需要,因为自然的声音在你耳边按着你的意愿随心所欲地组合。有时一只鸟飞过阳光时,它的翅膀就会弹想阳光的琴弦,那是一支动听的歌,你想听到就会听到。有时雨水、鸟鸣、风会奏出莫扎特的《小夜曲》。
爱鱼李在那里还遇到一些生活在未来的作家,过去他一直以为他们死了,王小波、卡尔维诺,他们都活在未来。他对王小波说,我以为你在天堂里。王小波说我怎么可能在天堂呢,天堂那么枯燥无味。
“这应该就是你说的白银时代吧,”爱鱼李说。
未来也是有痛苦的,一位老人,他的生命离死亡只有一个半小时。而这个时候他被迫面对未来那一个半小时候后发生的事情。他看到自己被埋在泥土中,他竭力地在面前摆放着老伴的照片,他想回忆起过去他们走过的所有幸福的日子,但是他记不起来。他的死将在未来对死亡的想象中度过。
她独自坐在肖艺办公室墨绿色的沙发上,刚才的那些故事把她带进了一个幻想编织的世界。她看这些故事,就是将来要从中选出一篇绘制成动画电影,因此她看的时候,手上就像握着一支看不见的画笔。随着故事展开,一幕幕画面从她的笔尖奔跑出来,看完后依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个虚幻的世界。等她看清上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透射进来,为这间狭小的办公室涂抹的一层实际的光辉,似乎才清醒过来。
她觉的脑子里太多想入非非的东西,事实上想入非非一直是她这两年的生活状态,她因为想入非非不得不停止原来在广州的工作,想入非非她害怕赖科会自杀,想入非非她跑到了沙城等龙卷风去对称之城,想入非非和叶仲坤进入了另一场恋情。。。。。。
如今她不想想入非非了,她想留在沙城,投入到现实的生活中来,好好地工作,却不想新的工作又把她带进了幻想中去。她看到自己就像是一只金鱼风筝,刚被天真的儿童拽到地面,又被一阵风带上了天。
肖艺推门进来问“怎么样,看中谁的故事?”
“谁的都看不中,"周绮瑟说,"不过我的看法并不重要,是不是?我的看法并不影响你的选择。”
“你这样说,你心里一定有更好的,说说看。”
“按我的想法,你的动画《对称之城》注定实现不了。还是在你的这些写手中去挑吧,或者把他们的故事综合一下,说不定能完成一个不错的动画版《对称之城》。"周绮瑟说,"不过我想放弃这份工作,回广州。”
“为什么?”
“你知道,这份工作也许并不能帮我投入到实际的生活中去。”
“如果你想寻求生活的意义,这和你在哪里生活其实没什么关系,关键是你怎么做,做什么。”
绘画其实是一份十分枯燥的工作,除却艺术成分,每天的肢体动作和流水线上作业的工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要辛苦。不过,辛苦的工作并不代表你实际在生活,肖艺其实离生活也很远。
他为了追随理想,他去了众多艺术家都曾朝圣过的巴黎。而为了寻求生活的意义,让生活与理想等量齐观,在巴黎他和一位尖下巴杏仁眼的无锡美女同居一起,但不到半年便分了。断断续续的,他曾和一位长发里飘溢着芬芳的韩国美女“畅饮销魂的欢乐"。另一位巴黎女孩,他从"她那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一样的眼中”看到了爱情,为了那爱情,他倾其所有,一个月花光了他妈妈给的半年生活费。后来他厌倦了,认为这种生活很堕落,觉得在她们躯体上白白地浪费了激情,他忍受不了她们的庸俗,而庸俗对于艺术是可怕的。肉体并不能使他忘记他在艺术上的崇高理想,现在,他又希望把他旺盛的精力投入到绘画中来。
他曾经到码头去观察过码头工人的艰苦生活,在街头看那些骗子如何变着花样行骗,在低三下四的小吃店和一些穷苦的人一起吃苍蝇光顾过了的快餐,他观察他们因为生活穷苦、堕落而过早地苍老的脸,说到底,他只是一位生活的观察者,看到的是生活的表象。无论他看到什么,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只关注能否成为他的艺术材料。
其余的一切对他并不重要,他并不在乎生活本身。生活的美好只是为他提供了更舒适的工作环境,其它于他没有意义。他邀一位美女共浴爱河,他有足够的在艺术上消耗不完的精力消耗在这位美女身上,他享受那一刻,观察她在激情荡漾中的美,但他并不看重两人情感本身的意义。每逢黄昏,他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往外看,那光与影调和的很柔和的城市夜色,高架桥上流动的色彩,这一切都将会成为他的艺术作品的一部分,而他并不会把它看作生活的一部分。
从他的作品普遍的得到赞誉起始,他知道自己是个天才,他已经认识了自身其价值。经历爱情、生、老、病、死这就是人生,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切,但并不代表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价值。肖艺,在他不再问自己生活的意义何在时,他开始追求生命的价值。他劝周绮瑟说,“每个人的生命就像是早上新出炉的面包,面包的价值就是被吃掉,如果你没被吃掉,到了晚上你就会被扔进垃圾桶。在这个速朽的时代,生命的意义就是好好地做一件事情,认识自身的价值。来吧,你是有绘画天赋的,我了解你,从画一朵花开始,一片叶子开始,一双婴儿的眼睛,你很快就会觉的生活是愉快的。”
“你是在帮我吗?”
“就算是吧。”
“其实你依然生活在一个幻想世界,只不过你的幻想已经不在生活上,而是在你的作品里。"周绮瑟对肖艺说,她重复着他的话,"从画一朵花开始,一片叶子开始,一双婴儿的眼睛,好吧,我愿意来工作。”
日落之前,周绮瑟和罗可可坐在食街的露天广场上。黄昏一朵孤寂的云悠悠地飘在天边,那时天空的顶端还能看清是淡蓝色的。一瞬间之后夜幕低垂,街灯把天边染成明亮的紫色。那颜色还在不断的变幻之中,那美妙的一瞬冲淡了她对小吃店那油乎乎、脏兮兮的厌恶之感,她希望快点上菜,这一天她几乎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服务员首先上的就是周绮瑟点的划着米字的牛肉丸,份量挺不错,满满一大盘子。周绮瑟却傻了眼,认为她要的清汤牛肉丸不是这样的。应该有汤,汤的味道靠牛肉丸煮出来的,汤里飘着葱花,葱花要适量,可以去除腥味,太多就抢了汤的鲜美。这个小店唯一让她有食欲的就是牛肉丸,想不到上来的是这等货色。
小店内就是厨房,只亮着一只小灯泡,显得黑灯瞎火的,他们坐在小店外面只能借着朦胧的亮光吃饭。这里是新开的小吃一条街,有一排这样的风味小吃店,看起来蛮不错,坐下来感觉就不太爽。周绮瑟问罗可可,“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这里有很多地地道道的南方小吃,你来吃过吗?”
“还没呢,我也是刚刚看到广告,马上就打电话要你来。"罗可可说,她还在抽烟,根本就没打算动筷子的样子,"这就叫好心没好报,瞧你那眉毛皱的。”
“你尝尝这牛肉丸。”
罗可可用筷子夹起一只煮的胖娃娃的拳头那么大的牛肉丸,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小口,刚送进嘴里就被她吐了出来。“好像变味了,是不?不新鲜。”
罗可可挥手叫老板过来一趟,周绮瑟的位置正好对着小店的门,看到里面的人手此刻忙碌不堪,有人正往油锅里炸虾条。就像是在《天边一朵云》里李康生给陈湘琪炸的虾条一样,颜色要深得多,变成金黄色,虾条在油锅里也要喷胀得更大。油炸货是这家小店主营的特色食物,可惜周绮瑟不太感兴趣,还是希望吃牛肉丸。
服务员过来不声不响把牛肉丸端回去了,放在油锅旁边。周绮瑟想他的意思就是把牛肉丸也炸一炸,这样就不会尝到不新鲜的味道。这不合她的胃口,炸牛肉丸不好吃,再说他也太自作主张了,都没寻求一下顾客的意思。她想让服务员换一盘,后来觉得几乎不可能,小店里面每一个都在忙,再说这小店肯定没新鲜牛肉丸。
正想着买单走人,换个地方吃。正巧遇到叶仲坤和裘忍冬,手里拿着报纸也找到这条食街来,后面跟着大陆和小普。大家只想着如何换大台,根本就听不进她说牛肉丸的事。后来大陆说,“哪家饭店都有不新鲜的食物,我们就找新鲜的点。”
阿飞是在他们坐定之后来的,他刚才在找地方置泊车。“怎么这么多人,操,找个车位都难,刚才有两个傻B为争车位吵了起来,后来两个人都把车开走了,不知道会不会打架。”阿飞说,他坐到周绮瑟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之后似乎才看到周绮瑟,朝她淡淡的点点头。
“你坐收渔翁之利?”裘忍冬问。
“不然哪有位置啊。”
周绮瑟发现自从虫虫的葬礼之后,阿飞对她的态度就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每次看到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别扭。就好像她对他干过什么罪恶的勾当,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种罪恶的感觉只有独自面对他的时候才有,不过她很少见到他。那次她为了叶仲坤被警察带走的事,她去塞洛的房间,结果碰到阿飞独自一人在。她注意到他的眼神空洞无物,灰茫茫的一片,她问他是不是很恨她。他反问她,“为什么要恨你?"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耳根变得发热,只说你变了。"每个人都在变,"阿飞说,"要长大嘛。”
她相信他不会恨她,因为他心里早已没了她,没了爱怎会恨?从那时她发觉阿飞真的长大了,这半年来他忽然长高了一个头,人变得像芦苇一样瘦长瘦长的。他的两腮失去了婴儿肥,脸上的轮廓就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表情异常的冷漠,他好像对谁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觉的他整个的变了一个人,有一次裘忍冬说,“你们看啊,我觉的阿飞越来越像虫虫。"看到没人赞同,忽然又想起说,"哦,你们都没见过虫虫。”这话提醒了周绮瑟,她记起来沙城的第一天早上,在河边的雪地上发现的那堆衣服。他发现阿飞的衣着风格越来越像虫虫了,喜欢黑色的衣服。就像一头丛林里跑出来的野兽,随时给你致命的一击。
听说他游戏也玩厌了,关键是虫虫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因为那是他一个人的朋友,他一直不明白虫虫为什么会在打完游戏时,突然奔到河边投河自尽。有时他又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他老是想到他真有可能是谋杀的。有时又相信冥冥中还是有鬼神,他肯定是被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在前面召唤,一直把他召进了河里。那女人肯定也是死在河里,现在她在河里有了一个伴。这个想法不是来自他的幻想,一位街边的和尚告诉他的。每一种说法都在交叉的时间段里让他相信,有时他什么也不相信。一个晚上的梦里他梦见虫虫自己说他是被骗进河里去的,另一个梦,他又梦见虫虫是摸鱼走进了河里,总之一个梦一个说法。这半年来他常常被这些梦纠缠的不敢睡觉,醒来后就让塞洛陪他去游戏厅里通宵。
叶仲坤问塞洛去了哪里,阿飞说刚才碰见旅馆的老板娘牵着一群小狗来了食街。由于人太多,她的那位新情人又不熟悉她的狗,招呼不过来,让塞洛帮她照顾狗去了。
过了一会儿,塞洛来了。小普说,“听说你改变了信仰,喜欢上小狗了。"正好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先看见,就在罗可可和周绮瑟刚才坐过的那张桌子,一位染着金发的女孩怀里抱着一只胖乎乎的白猫坐在那里。小普兴冲冲的问塞洛,"现在就是考验你的时候,到底是信仰猫还是信仰狗?”
塞洛看了那只猫一眼,说,“猫和狗都喜欢。”
裘忍冬说,“你说这人,既然能为一条狗改变信仰,我叫他回去打官司,从他哥哥手里把他应得的财产赢回来。有了那么多的钱,你说我们什么事做不了?还要去对称之城找钱,我问你,塞洛,你去对称之城干什么?”
“追踪我的小猫。”
裘忍冬直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要塞洛回去找他哥哥打官司,这事他找叶仲坤认真谈过。他认为打官司这事叶仲坤应该积极响应,塞洛的哥哥是叶仲坤的前任老板,曾经因为在工作期间无原无故的被送进监狱,这事多少对他的精神有损害,所以他也应该抓住机会给他狠狠一击。
叶仲坤不置可否,认为塞洛如果愿意回去找他哥哥打官司,他也愿意奉陪。但如果塞洛自己不愿意,大家都没什么好说的。他是和塞洛一起来沙城的,但他和大家一样,没了公司那层关系,他也只是塞洛的一个朋友而已,他的话塞洛未必听。叶仲坤心里并不想陪塞洛回去打官司,他想去对称之城。不过他还是顺从了裘忍冬一次,问塞洛是否愿意回去打官司。塞洛说去对称之城,他觉的他和他哥哥目前保持的关系挺好,他赚他的钱,我玩我的,多好。
罗可可大赞烤龙虾的味道不错,问大家愿不愿意再来一盘。周绮瑟说她想要一串烤茄子,一串烤鱿鱼,她很久没有吃这些了。小普问服务员能不能到别的小吃店去叫一些东西来,服务员说,“可以,只要给钱什么都可以。”
小普跑到另外一家小吃店要了一只手撕鸡,一罐蛇汤,一份铁板田鸡,菜刚端上来。他的那位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要他回去,裘忍冬说你现在越来越不够哥们,别走。小普说,“那我让她过来?"裘忍冬想了一想说,"走吧走吧,走了我多吃一点。”
小普刚走,大陆就说,“小普昨天跟我说,他又不想去对称之城了,他想留在沙城好好生活。”
“就和他那位幼儿园老师?”裘忍冬问。
“那还能跟谁?”大陆说。
“不错啊,那日子和重新上一遍幼儿园一样,好得很。”叶仲坤说。
大伙儿哄堂大笑,周绮瑟望着叶仲坤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叶仲坤并不经常对生活发出这样一针见血的高论,从不置于生活之外评头论足。对于情欲,她也许和他旗鼓相当,但对于生活,他比她更勇于实践。她看到他没笑,也没朝别人看,而是一本正经地端起啤酒送到唇边。她看着他时,忽然间感觉到有一件不可控制的事情发生了,她心灵的那道门骤然间启开,迎接爱情涌来的那股暖流。
爱情有时就像感冒,在你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突然袭击了你。刚才还和朋友在电话里兴奋地聊到周末一起去划艇,忽然间双腿发酸,身体冷热交加,发起高烧来。其实这疾病早于你的感知,潜伏在你的身体里面。理性告诉周绮瑟,她对叶仲坤的爱情早已存在那里,只是她的心灵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而已。在从红房子跳舞回来,她不顾一切地和他陷入情欲之前,在她那焦虑的抗拒当中,爱情既已是事实。那一幕幕就像电影中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又过一遍,对情欲的欲拒还迎,那就是爱。情欲是爱的最终体现,情欲并不能孕育爱情,爱情并不是从那里滋生出来的,爱情早于情欲之前。那时她宁愿承认这是性,而不是爱,那是因为她对生命毫无把握,有着太多的恐惧,她期望和赖科重聚,艰难地维护她的信仰不要移位。
我们有时在黄昏看到一朵盛开的玫瑰,那艳光四射的花朵,使我们骤然间感到天堂的门在那刻开启,使我们脑海里即时的灵光乍泻。而事实上天堂只是一种想象,存在于我们的意念当中,在那朵玫瑰使我们看到天堂之前,玫瑰已经存在,我们并不是时时刻刻注视着它就能看到天堂。对爱情的意念和天堂一样虚无,那种感觉又是多么的真实存在于你的心灵。
周绮瑟害怕她的眼神泄露了秘密,被在座的各位窥视到,便在不经意间把视线从叶仲坤的脸上移开。她正对付一只烤虾,细心地把外壳剥下,取下头,这一过程缓慢的就像电影里常用的慢镜头。她迟迟不愿意把虾肉送进嘴里,害怕不能同时品尝食物和爱情这两种美味。
她又瞥了一眼叶仲坤,今天他穿着一件平常的淡蓝色体恤,白色的休闲短裤,这种装束不会比他平时看起来更难看,也不会好看,没什么特别。然而她从他身上看到了爱情,其实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承认"。她承认爱他,承认自己的意原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这也许是一个并不荣光的"返祖"现象,在她爷爷那一代,被迫"承认”那些从不存在自己意念期间的思想犯罪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要等到她对第一次的爱情完全的绝望,要等到她爱的那只鸟儿从第一位爱人那里飞回来,落在第二次所爱的人心灵空间,她才愿意承认。
晚餐她吃的很少,喝了一些啤酒。她有点不胜酒力,但是意识十分清醒,她听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小普和幼儿园老师的私人生活当笑料谈,不时地引来一阵哄笑声,她也跟着笑。其实她根本就没听清大家在讲什么,她把这个桌子上的笑语和广场上的喧哗当成一种声音的背景,这背景就像是潮汐一样时远时近,与她心灵的声音隔开来。今天晚上,她觉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怪诞,就像是超现实主义绘画上人的脸,在灯光里或长或扁,不停地转来动去,一不小心能飞到朦胧的夜空上。她频频地望向叶仲坤,也许大家觉的她很怪诞,不过既然她已经愿意爱他,就不在乎大家怎么看了。叶仲坤并没有朝她看,她真希望他能明白她的心思,晚饭后和她一起离开这伙人,这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理性告诉她,这并非酒精的作用,那平白无故的一眼,也不能完全使她对爱情决断下来。在那一刻之前,是因为她已经知道叶仲坤马上就要动身去往对称之城,而她多么的不希望他走。自从她在肖艺那里正式的投入工作,她就已经动了把叶仲坤挽留在身边的念头。她想劝他留下来,和她一起去工作。她知道他在绘画上虽然没有肖艺那么大的热情,没有他那样想成为大师的理想,但他对艺术总能心领神会,对一份工作还是胜任有余。她害怕他会离开,这两天她考虑最多的就是要怎样他才会不走,一连串的忧思滋长出了出来,这足以说明她的心已经系在了叶仲坤身上。
在晚餐上,他们谈论着去往沙漠等龙卷风的计划。叶仲坤说,对沙城的天气预报实在别指望了。昨天晚上他从一个叫龙卷风的博客上看到两篇文章,说沙城的天气预报为什么报导龙卷风不准,是因为它受控于官方旅游业。这个城市最大的经济来源就在这一块,如果龙卷风一来,旅客都跑掉了,谁留在这个城市消费?当然,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放走一批人,因为去往对称之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阿飞建议备好干粮,开车去往沙漠里等,就不相信等不到龙卷风。裘忍冬说那样很不明智,因为在沙漠里生存条件很恶劣,每天大大小小的龙卷风又多,指不定遇到一阵没有对称之城的龙卷风给带跑了。
“那是因为你放不下现在的奢侈生活,”塞洛嘲讽地对裘忍冬说。
这时大家都看着裘忍冬,他的一只手搭在罗可可的脖子上,他正在诱使罗可可饭后跟他单独走。罗可可只笑不语,她正在买单,付过钱之后想起牛肉丸的事,她记得帐单上有牛肉丸,而牛肉丸他们根本就没吃,服务员端回去之后就没送回来。
“退钱,没得讲,”裘忍冬说。
负责买单的服务员把店老板叫了过来,这位膀爷一看就是个浪荡子,大概浪荡的日子刚结束,突发奇想开了这样一家小吃店。他长得真够壮实,像一头小牛。
来时气势汹汹,不过一看到裘忍冬就软了下来,满脸堆笑地陪着不是。一转脸,把怒火全发在服务员身上,“还不快去把钱退给这位老板!”
可就在此时,起风了,桌子上的杯盘乒乓作响,桌子就像要被掀翻了似的咯吱乱响。在这之前,空气中的热浪已经凉了下来,谁也没去注意。裘忍冬说,算了,那钱不要了,拉着罗可可就跑。大家都在跑,广场上的人群作鸟兽散,乱哄哄的一片。周绮瑟那时去了洗手间,回来时看见只有叶仲坤一个人站在桌子旁,他的表情是那样的不情愿,显然是被大家留下来等她的。
她仰头朝天空望,黄昏时看到的那朵孤寂的云布满了天空,快要下雨了。“快跑,”叶仲坤说,在疯狂肆虐的风中她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一样摇摇摆摆。跟在叶仲坤的后面,今天她穿了一双高跟鞋,实在跑不快。叶仲坤跑到前面又倒回来,抓起她的手,此时雨哗哗地筛豆子一样倒了下来,两人只好钻到一家小食店里躲雨。这风雨就像要把街道两旁的小食店全部的掀翻倒地,约莫半小时,疯狂的举动渐渐减弱,两人没等雨完全地停下来,就搭乘一辆的士跑回旅馆,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
回到旅馆后,周绮瑟泡了个热水浴,把头发吹干之后换了一件淡蓝色的睡衣,她最后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那庄重的神情,就好像她要去干一件重大事件似的。她上楼去按叶仲坤的门铃,那时他也刚洗完澡,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对周绮瑟来感到很异外。
“今天晚上,我只想睡在你这儿,”周绮瑟说。
“哦?”叶仲坤又是一怔,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似的。
周绮瑟倚在门边,她望住正在发呆的叶仲坤又说,“你知道,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在一张床上睡到天亮。”
她控制着她的声音,竭力地希望它听起来很平静,而此刻她的心潮已经在澎湃。他离的如此近,在他没有答应之前,她害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就这些?”他抬起眼神问,冷漠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她点点头,但不知道他说的“就这些"是什么意思。她完全忘了,就在刚才她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我只想睡在你这儿,"那个"只”字是无意中从她嘴里溜出去的,当时她心里正想着--我不是来做爱,是来和他一起睡觉。
叶仲坤忽然转身躺在床上,伸开两手,用眼神示意她躺过来。她迟疑了一下,钻进他的怀里,声音里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哭泣,“你能不能不去对称之城?”
“你不是说好,只来这儿睡觉的吗?”
“我希望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工作,去我们公司也行,我相信你会喜欢工作的,真的,你会喜欢。”他们已经关掉灯,周绮瑟在黑暗里哭了。
“周绮瑟,你知道你为什么活的这么累吗?你从来就没搞清楚你和耶稣之间,谁是他妈的救世主。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受害者'这个角色,况且我不是,绝对不是,我只是在干一件我喜欢去干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叶仲坤认为周绮瑟一定是来挽救他的。
“我曾经以为生活需要什么真理,现在,我只想爱你。”
叶仲坤大概在黑暗里又是一怔,他忽然明白她来是为了挽救他们的爱情,不过,他觉得这还不是一回事?晚餐时,他目光的余光已经看到她有些不对劲了,一看到她陷入了神思恍惚,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其实比这更早之前,凭着感觉,他明白她爱着他,只是这爱太令他身心疲惫了,已经不对它有什么奢求。今夜听到周绮瑟亲口这样对他说,也不会感到异外,心里也没激动。过了好半天,他才回她一句,“太晚了。”
周绮瑟的眼泪一直灌进了脖子里,他帮她擦干眼泪说,“睡吧。”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个睡觉了。但是两人一直睡不着,一个是因为不习惯搂着女人睡不着,另一个是在黑暗里眼睁睁看着既将远行的爱情。
他不知怎么抚慰她,亲吻她在暗夜里淌下的泪水,然而那泪水又顺着原来的轨迹淌下。最后,他不得不用尽他那最后的一点爱的残渣,和她在床上缠绵。两人做的大汗淋漓,那汗水干了,又淋漓大汗。一个越做越感到心灰,一个越做越绝望,但在汗水淋漓的翻云覆雨中,欢愉的那一刻又做不到真正的忘我。
也许就是这种心灰意冷与绝望,促使两人一直折腾到天色破晓。天亮后,叶仲坤背对着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大概已经精疲力竭。她望住他的后背,那后背给人一种大理石质地的假相,因其它脆弱不堪,而且很孤独,它像一堵高墙一样把她阻隔开。
她起身穿好衣服,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因为她也只能在那儿睡得着。曙色在走廊上像莲花的花瓣一样撒开,她清清楚楚的感觉到,经过这一夜,再也没有一件事和过去相同了。从前和他在一起的那种智慧的感觉已经不存在了,他在用他那仅剩的良心安抚她,而这一切也不是她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