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以钱代蓍
在传统民间意识中,钱,是似乎是具有某种神性的,于是也曾经用作卜问未来的工具。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八“铜钱代蓍”条写道:“今人卜卦,以铜钱代蓍,便于用也。又有以钱八文,周围铺转,而取六爻,名曰‘金井栏’。但乾卦初爻乃复之泰不可变,盖止有六十二卦耳。此法不可用。”清代学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有“以钱代蓍”条,指出钱卜形式明确可知“唐人已用之”:“按《耳目记》:王庭凑召五明道士卜,掷卦三钱皆舞。此唐时钱卜之证也。今考《朱子语类》,并不始于唐,实自汉始。《语类》曰:今人以三钱当堞蓍,乃汉焦赣、京房之学。又云:卜卦之钱,用甲子起卦,始于京房。项平甫亦云:以《京易》考之,世所传‘火珠林’,即其遗法。‘火珠林’即交、单、重、拆也。则钱卜始于京房无疑矣。唐诗有‘君平掷卦钱’之句,益可见君平已用钱卜。储泳又谓:自昔以钱之有字者为阴,无字者为阳,朱子则以有字者为面,无字者为背。凡物面皆属阳,背皆属阴,因反旧法而用之。故建安之学者悉主其说,至今术家皆然也。”所说“以钱代蓍”以卜卦的方式,今人看来还是相当复杂的。而后来民间利用钱以卜问的简便的形式,在一些文献中依然有所反映。
古代妇女的游戏形式“掷金钱”,有可能也是一种以钱卜筮的方式。如唐人无名氏《宫词》写道:“花萼楼前春正浓,蒙蒙柳絮舞晴空。金钱掷罢娇无力,笑倚栏干屈曲中。”在这里,掷金钱似乎是一种休闲消遣的游艺形式,而诗中所谓“春”、“浓”、“娇”、“笑”,透露出后宫女子这种金钱之“掷”,其实也很有可能是有确定的具体的卜问内容的。又如王涯《宫词三十首》之十四:“百尺仙梯倚阁边,内人争下掷金钱。风来竞看铜乌转,遥指朱干在半天。”情形也大略相同。
2.金钱卜欢
《开元天宝遗事》卷上“戏掷金钱”条写道:“内廷嫔妃每至春时,各于禁中结伴三人至五人掷金钱为戏,盖孤闷无所遣也。”同书卷下又有“投钱赌寝”条,其中又有这样的内容:“明皇未得妃子,宫中嫔妃辈投金钱赌侍帝寝,以亲者为胜。召入妃子,遂罢此戏。”能否“侍帝寝”,宫中嫔妃只能被动地听从命运的安排。因而这里所说的赌,实际上还是卜。唐玄宗召入杨玉环后,“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唐〕白居易:《长恨歌》,《白氏长庆集》卷一二),“投钱赌寝”或者“投钱卜寝”自然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遂罢此戏”。
古人又有《金钱卜欢》诗,其中用意,应当与“投钱赌寝”或者“投钱卜寝”相近。元杨维桢《金钱卜欢》诗:“紫姑坛上祝方兄,忽听呼卢掷地声。星斗未分牛女会,阴阳先判雨云生。青蚨孕子宁无兆,玉蝶化身仍有情。宝镜重圆三五夜,好磨半月问亏盈。”明凌云翰《金钱卜欢》诗:“底事春来减玉肌,藁砧一去杳无期。定知玉筯偷垂处,正在金钱暗掷时。握粟几朝空出卜,采苹何地重相随。下阶羞见宜男草,背立东风听子规。”又贝琼《金钱卜欢》诗:“字忆开元日,清光尚自全。不知人远近,犹似汝方圆。一别乌衣后,三回白雁前。芳心偷自祝,吉语定真传。玉兆符龟灼,银河待鹊填。可能如子母,无术学神仙。”女子相思之心,通过钱卜的细节得到生动的表现。
3.卜远人
唐人于鹄的《江南曲》曾经写道:“偶向江边采白苹,还随女伴赛江神。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虽然“众中不敢分明语”,只能暗掷金钱,然而“卜远人”的用意,在诗人笔下,其实却是分明的。唐人刘采春《啰唝曲六首》中的第三首写道:“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其诗意,可以与“暗掷金钱卜远人”互作解语。明人孙蕡《闺怨一百二十四首》之六十也说到“金钗当卜钱”情节:“细展占书绣阁前,不知速喜定留连。凭谁断得郎归日,愿与金钗当卜钱。”诗中说到“占书”,值得注意。孙蕡《闺怨一百二十四首》之七十七又写道:“绣阁朝来兴颇新,试拈钱卜问归人。花言巧语梁间燕,旧馆新妆镜里尘。”又杨慎《狼山凯歌十首》之十:“无定河边望旆旃,居延城外候烽烟。家家喜语占乌鹊,不用金钗当卜钱。”其中说到“占乌鹊”,也是一种民俗现象的写照。
4.卜得山上卦
唐代诗人温庭筠的《烧歌》述说山民火种的农耕形式。其中如下数句,当与钱卜有关,可以仔细品味:“新年春雨晴,处处赛神声。持钱就人卜,敲瓦隔林鸣。卜得山上卦,归来桑枣下。”这里所说的,是以钱卜的方式,确定开垦的方位,因为“卜得山上卦”或者“卜得上山卦”,于是有南山上“山火烧山田”的行为。如果“持钱就人卜”确是钱卜不误,则温庭筠的这首《烧歌》,可以说提供了罕见的以钱卜方式作为生产指导的例证。
《天中记》卷一“井”条,记录了一则“通仙井”故事:“益州严贞观有通仙井,相传此井与广汉绵竹君平宅井相通。有人淘井,得铜钱三,径可二寸。因恍惚不安,复投井中,立愈。或云:此君平卜卦钱也。”钱卜所用的道具,竟然也具有了神性。
5.《聊斋》“钱卜巫”故事
唐人章孝标的《日者》诗写道:“十指中央了五行,说人休咎见前生。我来本乞真消息,却怕呵钱卦欲成。”如果“却怕呵钱卦欲成”句是与钱卜有关,那么,这应当是一首以钱卜专业人员为对象的诗。不过,通过诗句,人们并不能了解日者“说人休咎”、预测消息的具体方式。
清代文学巨匠蒲松龄在他的名著《聊斋志异》中,记述了一则题为《钱卜巫》的故事,内容生动,笔法也相当细致:
夏商,河间人。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綦贫,日不给餐,两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也。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冻饿以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资,使学负贩,辄亏其母。愧无以偿,请为佣,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田宅,往酬翁。翁诘得情,益怜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商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世驴马债耶?”翁乃招他贾与偕。数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年余,贷资盈辇,归至江,遭飓,舟几覆,物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叹曰:“人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熏。商入朝拜讫,巫便索资。商授百钱,巫尽纳木筒中,执跪座下,摇响如讫签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遂问:“庚甲几何?”答:“二十八岁。”巫摇首曰:“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错也。”问:“何谓先人运?”曰:“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髦,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润,略可营谋;然仅免寒饿耳。五十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后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病繲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葬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运之,秤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窃议巫术小舛。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夫忌焉,潜告邑宰。宰最贪,拘商索金。妻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尽献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迁南昌同知。逾岁,商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如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既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适得前掘镪之数。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遗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孙也。”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后商寿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饭含,可哀矣哉!幸而鸟死鸣哀,子能干蛊,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呜呼!怪哉!”
《聊斋志异》卷八的这则故事,有道德说教的用心,而“运数”、“时数”云云,更是宿命论的宣传。但是其中所说女巫“钱卜”的具体的形式,却可以看做可信的民俗史资料。其中所谓女巫将百钱尽纳木筒中,“执跪座下,摇响如讫签状”,以及“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等等,记述了钱卜的一种技术程序。而以字、幕判定吉凶,可能是神秘主义预测方术的通常的形式。
“字”与“幕”,是指钱的两面。
杜甫《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肖入蜀余下沔》诗有“凭将百钱卜,漂泊问君平”句。这里所谓“百钱”,不能明确是卜资,还是卜具。如果是后者,则说明《聊斋》“钱卜巫”的技法有相当早的渊源。
6.清代竹枝词所见民间“卜钱”风习
竹枝词本来是自然生成于巴渝山区的古代民歌,唐以后多有文人雅士陆续仿作,于是逐渐风行文坛,成为一种形式平易朴实、文辞清新活泼的诗体。历代诗人常常用这种形式记录民风,描绘世俗,其风格表现出鲜明的特色,其内容也具有宝贵的价值。在历代竹枝词中,清代竹枝词因为作者人数最为众多,作品数量最为浩繁,对于当时世情风俗的反映也最为真切细腻,因而理所当然地受到社会史和民俗史学者的重视。
在披览清人竹枝词所描绘的绚丽多彩的社会生活画面时,我们注意到当时民间流行的卜钱风习。例如,查奕照《福州竹枝词》写道:“团龙小凤斗旗枪,细煮功夫一盏盛。当昼尽眠侵夜起,金钱花底卜三更。”又如徐趀《竹枝词》也有这样的内容:“忽听楼头鼓乱敲,模糊月色上花梢。郎今去住无消息,暗掷金钱卜一爻。”王叔承《竹枝词十二首》其十二,也有以卜钱表现男女情爱的文句:“避人低语卜金钱,侵晓焚香拜佛前。且说嘉陵江水恶,莫教风浪打郎船。”“郎今去住无消息,暗掷金钱卜一爻”,“避人低语卜金钱”,“莫教风浪打郎船”,与上文所引于鹄《江南曲》所谓“暗掷金钱卜远人”意致相同。看来,卜钱,往往作为女性寄托相思之情的一种特殊的形式。诗人以清茶之“细煮”,夜鼓之“乱敲”,衬托女子思念情郎心情的焦灼不安。所谓侵夜起,所谓卜三更,所谓避人低语,所谓暗掷金钱,都体现了女子心事沉重又不便表露的羞怯情态。在这里,卜金钱的动机,是为了暗自卜问“郎”的安危吉凶,卜问郎的去住消息。王士禛《灞桥寄内》诗:“太华终南万里遥,西来无处不魂销。闺中若问金钱卜,秋风秋雨过灞桥。”也可以看做卜金钱的用意的解说。
乾隆时代的林中麟《乍浦竹枝词》,也说到古时与卜钱有关的故事:“卜尽金钱只拆单,风乌闲相到旗竿。月明纵有刀环梦,北斗南天见总难。”诗人在原注中写道:“李潜夫曾祈于忠肃庙,有北斗见南天之兆。后因防倭,悬七星灯于观山。见者疑为北斗,是科果捷。”这里所谓“卜尽金钱只拆单”,涉及卜钱的具体方式。
卜钱的具体形式可能有多种,但是很可能大多都是以所得背面或文面判断吉凶。卜钱还有其他形式。例如嘉庆十六年《西安县志》说,“以金钱掷之成碯字形,即为得巧,如‘乞巧’故事,号‘金钱卜’。”民国二十六年《衢县志》也有完全相同的记述。这种形式,似乎已经带有某种游戏的性质了。
通过清人竹枝词的文字可以知道,当时民俗内容中还有其他以钱寄托某种文化象征意义的形式。例如,葛徵奇《寒食竹枝词》写道:“万家帘静不烘烟,几处长斋绣佛前。未祝儿夫生富贵,先来祈子打金钱。”与前面说到的王涯《宫词》“内人争下掷金钱”句,情景似乎类似,说明这种祈子形式由来久远。当然,所谓“掷金钱”、“打金钱”等,其用意有可能主要在于“祈”、“祝”,与直接卜问前景的卜钱略有不同,然而也都表现出借用钱的神秘作用可以实现某种意愿的传统礼俗,因而也是值得重视的社会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