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守望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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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对话和独白 (2)

她的画自有一种得大自在的佛道气象,一种质朴率真的童趣,却都不求而自得,是她从容自由心态的自然显现。在她的画中诚然也融进了现代西方绘画的背景,却非有意的模仿,而是如同消化过程一样无心无为的潜移默化。从她的作品可以看出,她作画时的心态是十分舒展放松的,这确实同气功状态有相似之处。如果除去其中超自然的神秘因素不论,那么,这种心态主要便得益于她作画时一尘不染的澄明心境。她作画只是因为她觉得作画非常快活,全无在画坛上争一席地位的功利欲念,因而也就不把观念和技巧放在心上。事实上,在观念刻意骛新和技巧刻意求奇的背后,人们往往可以发现很强烈的功利动机。同样,透过巧巧在画面上所创造的那个未受文明污染的清新如初的生命世界,我们不难瞥见画家心中未受时代骚扰的宁静的性灵世界。

当然,巧巧是非常勤奋的,从她短短三、四年中作品之多即可看出,但这是一个嬉戏着的儿童的勤奋。生命欢乐的源泉一经开启,就不可遏制地喷涌奔流了。面对自己的作品,她有时也会感到惊奇不已,不知它们是如何产生的,就像一个儿童惊奇于自己游戏中不经意建造成的沙垒。可是,另一些时候,既然作画是如此轻松自如的一件事,她就不禁诧异为何别人不和她一样也都画画。她告诉前来欣赏她的画作的人们:“你们都画呀,人人都能画,你们就是不知道。”她当真是这么感觉的,就像一个嬉戏着的儿童邀请周围的小伙伴们一同来建造沙垒那么自然。我相信绘画如同诗歌、音乐、舞蹈一样,若要取得突出的成就,是必须有相应的天赋的,例如对于色彩、造型的敏感和想象力等等。这种天赋也许沉睡着,但必须有,所以在任何理想条件下也不可能人人都成为大画家。

然而,另一方面,广义的艺术原是生命的自由活动,在此意义上,每个赋有正常生命本能的人确实同时也就赋有广义的艺术创造的潜能。可惜的是,在大多数人身上,这种潜能始终未得开掘,甚至因生活的重压、职业的限制、功利的争逐而萎缩了。人有两种活动,一是生命的自我娱乐和自我享受,一是消耗生命以谋求外在的利益。一个人若因客观的逼迫或主观的欲念而过于操劳操心于后一种活动,前一种活动就必然被压抑,久而久之,性灵终于磨灭了。这样的人即使以绘画为毕生职业,他也只是一个从事着功利活动的画匠,他的作品必定缺少生命和艺术的光辉。相反,如果一个人的性灵足以抵抗功利世界的压力,智慧足以看淡功利世界的诱惑,在当今这个极端功利社会中仍能陶然于生命的自娱,那么,无论他是绘画、写作、歌唱,还是仅仅有滋有味地生活着,他都无往而不是生活在一个真正意义的艺术世界之中。

看巧巧充满欢快色调的画作,人们很难想到她自己是一个经历过重大苦难的人。试图探索她的艺术创造力的突然迸发与她的生命创痛之间的微妙关系,或许有些冒昧。一个经历过重大苦难的人仍然能够如此真诚地为生命祝福,必定不仅是出于坚强,而更是出于善良,因为没有善良的训导,坚强会走向仇恨。艺术家是生命的始终不渝的祝福者,用艺术的祝福使生命的苦难升华。我确实相信,巧巧的画,这些欢乐的生命花朵,不仅是给生者的赠礼,而且是对死者的纪念。在它们的梦幻般的美中,生与死的界限消解了,生者永生,死者不死。在对生命的真诚祝福中,生命得以神化,死亡不复存在。也许这正是巧巧突然痴痴迷迷作画的隐秘动机,也是她的画具有一种宗教感的个性背景。

1994.5

外行的感想

——欧阳卫民《儒家文化与中国经济》序

欧阳卫民送来他的新作稿《儒家文化与中国经济》,嘱我写序,这使我感到双重的意外。第一重意外是,尽管他是一位经济学博士,但现在从事的是非常具体非常繁忙的金融管理工作,想不到他仍然孜孜于学术,笔耕不辍。第二重意外是,尽管学界行家甚多,而我对于经济学是一个完全的外行,想不到他偏偏决意要我写序,至为恳切。我的确不会写,就说说由这两重意外引发的感想,权作交卷。

在当今中国,知识界有些人对于文化和学术的前途怀有一种忧虑,仿佛情况到了天下沸沸扬扬,放不下一张书桌的地步了。我始终没有这种惶恐感。据我观察,我周围的好些朋友也很安心地坐在冷板凳上,用功地做着学问。至于有人改行经商,那是人各有志,本来就不必勉强。做学问是最起哄不得的事情,必须耐得寂寞,才能做得下去。做学问也是最勉强不得的事情,必须有真兴趣,才能做出成绩来。文化和学术是社会的财富,但具体的文化创造和学术研究过程却是非常个人化的,一切精神杰作都是个人在寂寞中独立劳作的产物。世上任何时候总是有真正爱文化的人,他之从事文化乃是性情所驱,不得不然。所以,不管市声如何喧嚣,人心如何浮躁,他仍能心静如恒。欧阳君履职于国家最高金融机构,眼观四面商海,耳听八方市声,可说无日不面对着种种机会的诱惑。他却独爱当今最受冷落最无实利的学术,用时人眼光看,简直是迂。也许他确实迂,但迂得可爱,迂得可敬。毫无疑问,比起在学府坚守学术阵地来,从政或经商的知识分子要保持学者的品格和文化的眼光是更加难能可贵的,而且我相信,其福泽所及必定不限于学术。

欧阳君是专治中国经济史的学者,所著《中国消费经济思想史》业已问世,填补了经济史研究中的空白。现又将近年所著论文结集出版,内容涉及中国的经济哲学、经济管理思想、货币和价格理论、近代实业精神等一系列经济思想史问题,而中心则如书名所示,旨在探讨儒家文化对中国经济的支配关系和正负影响。他执意让我这个外行写序,据我揣摩,正是为了听一听外行的意见。我读儒家典籍很不系统,读时也未从经济思想的角度留意过。

印象上一直把儒学看做一种以人格修养和人际关系和谐为宗旨的伦理学说,而以此指导一切事功包括经济,其弊是阻滞了经济的发展,其利是约束了贪欲的膨胀和保护了社会的稳定。当今中国一方面亟需改变经济落后状况以实现现代化,另一方面面临信仰失落、道德失范、腐败、贫富悬殊等严重的精神问题和社会问题,这种情形使得分析儒家文化之利弊的工作变得十分重要也十分复杂。我对颇为时兴的重建儒家信仰的主张不以为然,因为儒学本身的局限使它并不具备根本解决现代人精神生活问题的能力。但是,在此转型时期的当代视野中,对于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家文化按照专题进行系统的研究,认真检讨其得失,无疑不但具有学术意义,而且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所以,我认为欧阳君的努力是很有价值的。

真正是外行的空发议论,欧阳君见笑了,读者诸君见笑了。

1994.8

《人与永恒》自序

这是我六年里随手写下的小杂感,每次写完就锁进抽屉,谁也不让看,没想到现在一下子摊在读者面前了。

我反正豁出来了。

有两样东西,我写时是决没有考虑发表的,即使永无发表的可能也是一定要写的,这就是诗和随感。前者是我的感情日记,后者是我的思想日记。如果我去流浪,只许带走最少的东西,我就带这两样。因为它们是我最真实的东西,有它们,我的生命线索就不致中断。

我的所感所思,不实际,也不深奥,多半是些空阔平易的人生问题,诸如生与死、爱与孤独之类。我的天性大约不宜做深奥的学问或实际的事务,却极易受这类大而无当的问题吸引和折磨,欲罢不能。我把我的理解和困惑都写了下来。我的理解听凭读者处置,我的困惑只属于我自己。

由于这些随感是许多年里陆续写下的,对同一问题难免有不同的说法,现在归类放到一起,也许会给人自相矛盾的印象。但我不想抹平这些矛盾,追求表面的统一。我想,人生种种大谜,谁也不可能找到最终的谜底。说不定每个谜都有无数个谜底,因而也就没有谜底。我的兴趣在猜谜,而当我每次似乎猜中了谜底,却发现真正的谜底似乎又离我后退了一步之时,我就觉得这谜更加有趣了。

我把书中第一个题目和最后一个题目合并为全书的标题——人与永恒。在世间万物中,人是最大的谜。在人类心目中,永恒是最大的谜。两极之间又幻化出无穷的人生之谜,展现了人生意义探求的广阔领域。生与死、爱与孤独、真实、美、哲学与艺术、写作、天才、女人和男人,无不是人与永恒相沟通的形式或体验。当然,我不是在做玄学文章,书中收集的只是点滴感想。中国也许会出创建新体系的大哲学家,但我有自知之明,确信我非其人。倘若读者觉得我的某些感想不无道理,我的态度还算诚实,我的文字还算朴实,我就心满意足了。

1987.10

世上并无格言家

——《人与永恒》再版感言

对于我自己,这是一本既老又新的书。说它老,是因为我从十年前就开始写它了,四年前就出了第一版。说它新,是因为我仍在不断地写它,在这次出版的增补本中,新内容占了大约五分之二。所以,当邵敏把样书送到我手上时,我感到既熟悉又新鲜,仿佛重逢一个离家已久的游子,旧面影上透着若干新的神态。

我相信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偏爱的作品。在我已出的书中,我偏爱的正是《人与永恒》。它不像《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那样一问世即有所谓的轰动效应,它的反响是逐渐到来的。它带给我的不是热烈的共鸣,一时的欢呼,而是无声的理解,天长日久的友情。这本书中有一个更加真实的我,所以,我本人是更加珍惜它给我带来的这些理解和友情的。

这本书是我的随感集,至少其中的大部分,写时是决没有想到发表的。我无意做一个被人广泛引用的格言家。依我之见,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格言家。格言乃神的语言,偶尔遗落在世间荒僻的小路上,凡人只能侥幸拾取,岂能刻意为之。

可是,据说现在涌现出了大量格言家。当此之时,我不禁想起了一则笑话:某好事者举办谁最像卓别林的竞赛,卓别林本人参赛,结果名列第三。那么,在此之后,卓别林何去何从呢?莫非他也去追逐时髦,争当最像卓别林的冠军,而不愿继续做卓别林本人了?或者从此嫉世愤俗,退出影坛,因而也不再成其为卓别林?都不,我相信他一定会一如既往地演他的电影,而对无数模仿者一笑置之。

1992.8

《今天我活着》自序

我相信我是一个勤于思考人生的人,其证据是,迄今为止,除了思考人生,我几乎别无作为。然而,当我检点思考的结果时,却发现我弄明白的似乎只有这一个简单的事实——今天我活着。

真的明白吗?假如有一位苏格拉底把我拉住,追根究底地考问我什么是今天,我是谁,活着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被问住的。这个短语纠缠着三个古老的哲学难题:时间,自我,生与死。对于其中每一个,哲学家们讨论了几千年,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我只能说:我也尽我所能地思考过了。

我只能说:无论我的思考多么不明晰,今天我活着却是一个明晰的事实。

我认清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一度忽略了今天我还活着。不过,也正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才终于懂得了今天我该如何活着。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执著生命,爱护自我,珍惜今天,度一个浓烈的人生。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超脱生命,参破自我,宽容今天,度一个恬淡的人生。

当我说“今天我活着”时,意味着我有了一种精神准备,即使明天死也不该觉得意外,而这反而使我获得了一种从容的心情,可以像永远不死那样过好今天。

无论如何,活着是美好的,能够说“今天我活着”这句话是幸福的。

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文章便记录了我对人生境况的思考和活着的感觉。

1992.6

不是我写的

我很想对读者说,那本正在书店里出售的题为《今天我活着》的书不是我写的,绝对不是我写的。不错,两年前,我的确向某出版社交了一部这个题目的稿子。可是,当这部稿子终于印出来寄到我手里时,我发现我自己读不懂了。一本不足 200 页的小书,印刷错误竟达 340 处以上,其中包括多处大段的遗漏,包括与原意相悖的错讹。我的阅读的目光不断地搁浅在这些荒唐费解的词句上,通常阅读自己刚出版的新书时的那种愉快心情被击得粉碎,预期中的遐游突变为苦难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