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守望的距离
9512200000050

第50章 对话和独白 (3)

大凡喜欢写作的人,多有文字癖,我也不例外。且不说写作过程中的推敲,写完之后,也往往要读上好几遍,非把那些自己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改好,把那些别人可能会误解的字迹誊清,才感到放心。这份细致很像临产的孕妇,举手投足都怕伤着腹中的胎儿,却挡不住接生婆重手重脚,可怜的小生命一出世就成了个伤残儿。这时候的难过心情,恐怕只有那个倒霉的母亲才能真正领略。何况这是一本散文集子,而散文是最讲究文字技巧的,文字的毛病足以致命。事实上我的心情的确如同一个母亲生下了一个死胎,那要比根本不生坏得多。

按我的本意,我是决不肯让我的书这样面目全非地和读者见面的。我不愿读者从一面哈哈镜里看我,从一个歪曲的扬声器中听我的声音。我也不愿读者上当买十足的废品。可是,当我向出版社方面交涉时,第一次印刷的5000册书已经投放市场了。我要向买了这些书的读者道歉,尽管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受害者,但是因为我的名字印在书上,我便觉得自己对于他们的上当也有了一种责任。同时,我要求出版社立即按照我提供的勘误表修正重印,还我的书以本来面目。

听说我的遭遇在今日并不算特别,许多作者也有过。还听说有的出版社为了节省开支,竟取消了校对这道工序。这真正是骇人听闻的。倘真如此,今后我写了东西宁可永远锁在抽屉里,也决不交给这样不负责任的出版社出版。我说到做到。

1994.8

《迷者的悟》自序

一直想给我迄今所发表的散文编一个自己满意的选集,恰好陕西人民出版社来约稿,就顺便了却这个心愿。收在这个集子里的作品,写于1983年至1993年,历时十年。由于这个集子汇集了我自以为比较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我本人是很希望它得到流传的。

我的专业是哲学,写散文似乎只能算业余爱好。不过,据我所知,无论东西方,古代许多哲学作品同时也是散文佳作,哲学与散文之间的亲缘关系源远流长。但我无意为哲学家写散文正名,我写作只是顺应我的性情,本来就喜欢思考一些人生的大问题,凡有感受和体悟,又喜欢用尽可能贴切的语言记录下来,至于记下的东西究竟算哲学还是文学,抑或都不算,我全不放在心上。有人说我脚踩哲学和文学两只船,但在我的心目中它们实在就是同一只船,所以划起来并不感到左右为难罢了。

在给这个集子取名时,我倒是稍费斟酌。我先后出版过两个散文集,书名分别是《只有一个人生》和《今天我活着》,还出版过一个题为《人与永恒》的随感集。这些标题大致表明了我的作品的一贯主题,即对人生的思考。现在这个集子里的相当部分文字已经收进上面三本书中,要给它们另安一个名目,很有新瓶装旧酒之嫌。其实最老实的办法是直接标明某某散文选,让人一望便知是旧作,买时不致上当,但这又不合此套丛书的体例。好在酒虽是旧的,毕竟是经过了浓缩的,贴上一个新标签也不算太作假。除了旧作外,这个集子里还收了以前集子出版后发表的一些新作。我说这些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因为我自己也是很讨厌翻新包装卖旧货的生意经的。

终于选用现在这个题目,是想换一个角度来读自己。这些作品的主题是人生问题,而我之所以如此喜欢思考和讨论人生问题,并非因为我明白,相反是因为我执迷。由执迷而生出许多迷惑,实在是欲罢不能。所以,如果说我对人生有所悟,也只是一个迷者的悟。我大约永远只能是这样一个迷者了,但我也将永远这样地在迷中求悟。迷者的悟当然不会是大彻大悟,可是我想,一个人彻悟到绝不执迷毫无迷惑的程度,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了。人活得太糊涂是可怜的,活得太清醒又是可怕的,好在世上多数人都是处在这两端之间。我自知执迷太深,唯有努力用哲学的智慧疏导生命的激情,以慧心训化痴心,才能达到这个别人不求而自得的境界,获得一颗平常心。这大约是贯穿我的多数作品的真正动机吧。所以,我的许多说理其实是在开导我自己,也许正因为此,才在与我气质相近的读者中引起了共鸣。

1994.6

发表《永恒的女儿》小引

我为妞妞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就叫《妞妞》,还有一个副题:“一个父亲的札记”。妞妞只活到一岁半,而离开我已经快三年了。妞妞活着时喜欢玩书,抓到随便一本书便会快乐地喊叫:“妞妞的书!”这声音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盘旋,叮嘱我写出了这本真正属于她的书。

一个昙花一现般的小生命,会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对于我和我的妻子来说,妞妞的故事却是我们生命中最美丽也最悲惨的故事,我不能不写。妞妞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绝症极可爱也极可怜地度过了短促的一生。在这本书中,我写下了妞妞的可爱和可怜,写下了我们在死亡阴影笼罩下抚育女儿的爱哀交加的心境,写下了我在摇篮旁兼墓畔的思考。当然,真正说来,这本书不是为妞妞写的,而是为我和我的妻子写的,因为妞妞已经不复存在,而我们却必须卸下压在心头的太重的思念,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问,这本书对世界有什么意义,我无言以对。在这个喧闹的时代,一个小生命的生和死,一个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么意义呢?这本书是不问有什么意义的产物,它是给不问有什么意义的读者看的。

在《中国妇女报》编辑的再三恳切要求下,我从二十余万字的书稿中摘选出很小的一部分,先在这里连载。在摘选时,我颇感为难,因为这本书的写作方式不同于寻常小说,是由叙事、抒情、论说等风格迥异的篇章交叉组合成的,摘选难免偏于一端,失却全书风貌。我希望有心的读者去读即将出版的原书。

1994.8

真正的学术要有恒久性和世界性

——《博士论丛》总序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批学有功力、才华横溢、富于开拓精神的中青年学者正脱颖而出。他们或潜心于某一专题,或驰骋于各个领域,为中外学人所瞩目。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或即将获得国内外的博士学位。为了及时反映和交流他们的研究成果,我们特编辑本丛书,出版哲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及有关毗邻、交叉学科范围内的优秀博士论文或水平相当的著作。

当今知识更新之高论邀宠,信息爆炸之危言耸听,我们无意与朝开夕凋的群芳争妍,淡然于好新骛奇的时髦文化。那些踏踏实实耕耘于学术之一隅、又心领神会于存在之整体的作者,才是我们最珍视的力量。我们唯愿为推进学术而效力。真正的学术,决非一时一地之物,而必具有恒久性和世界性。把玩国故,不拘于考据、训诂,能通宇宙之至妙,人生之精髓,启迪天下人心扉。治理西学,不限于述评、比较,能体悟和理解,与宗师大家交流。真正的学术是一种对话,不仅与国人、今人对话,而且与洋人、后人对话。在我们看来,这才是走向世界和未来之真义。创新而不靠移花接木,搬弄新术语,首先要在学术上有根,然后才能开出自己的花朵。当然,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没有许多年自甘寂寞的艰苦劳作,是决不能达到的。愿本丛书的撰稿人与我们一起逐步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们相信,不屑于赶时髦、凑热闹的读者会理解我们的事业的。

五四运动后,也是一批青年人起而顺应世界文明大潮,以新的眼光整理传统文化,移植西方文化,为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奠了基,其中许多人日后成为学贯中西而又自成一说的名家。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中西文化再次相遇和撞击,为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创造性大发展提供了契机,而新一代的中青年学者在此大发展中必将发挥其中坚作用。我们有理由期望,本丛书的撰稿人中也会涌现出不逊于前人、无愧于时代的大学者。

1987.7

抚慰学术的寂寞

我是一个闲散惯了的人。所以,当湖南教育出版社要我组编一套名为《博士论丛》的丛书时,我便再三推辞。实在推辞不掉,我就荐请我一向敬佩的学者叶秀山先生挂帅,自己则勉为其难,敲敲边鼓。

现在,《博士论丛》第一辑八种已出或即出,第二辑也发了稿。每种印数十分可怜,多则五千,少则一千,出版社亏本赔钱是不待说的了。我心中抱愧之余,又不免感慨万千。

当今的时代,对于学术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代。由于体脑分配不合理的怪现象(说它怪,是因为它既不符合按劳分配原则,也不符合等价交换的市场原则),学术贬值,学者和一般知识分子日见其贫穷寒酸。这种情况使得许多青年无心升学,只求找个赚钱的职业。长此以往,当然会降低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使学术赖以生长的土壤愈益贫瘠。在进入市场之后,学术又被迫接受再一次的贬值,听凭市场行情来裁决自己的命运。既然有购买力的是那个主要在流通领域发了横财的粗鄙的小市民阶层,而阮囊羞涩的书生面对昂贵的书价只好望洋兴叹,那么,市场支配出版业的结果是低级庸俗的书刊泛滥,严肃的学术著作滞销,又有什么奇怪呢?

所以,《博士论丛》可说是生不逢辰,在它出生之前,它似乎就已经被判定了一个寂寞的命运。

好在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同志们对此早有预料,明知一定赔本,偏要出这套书。丛书创办之际,正值所谓“丛书热”方兴未艾,形形色色的“丛书”大多务求畅销和轰动,换句话说叫做“兼顾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出版家们眼睛盯着海内外流行思潮和时髦文化,争相拉编、著、译者,划势力范围。当此之时,湖南的出版家却独具慧眼,留意于一个受冷落的角落——那些数年如一日辛勤耕耘于学术之一隅的博士和博士研究生。他们的著作往往具有极高的学术性和专业性,读者范围有限,一般不易销出,因而多被出版部门拒之门外。但湖南的出版家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不惜每年破财数十万元,来扶植身陷困境的学术文化。在创收生财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岁月里,这样的举动犹如空谷足音,令人感佩。在普遍的学术劫难中,此举也许只是杯水车薪。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会感谢出版界的有识之士,感谢他们在一个学术寂寞的时代,曾经以真诚的帮助抚慰过学术的寂寞,为中国学术抢救了一些有价值的财富。

1988.8

《断肠人在天涯》后记

这本小书是一位朋友约我写的,她说唐诗宋词已经约了人,委屈我写元曲部分。我对元曲是外行,不过有时候做一做外行的事,倒是有新鲜感,就答应了下来。过去我只零星读过一些作品,现在乘这机会把隋树森编的《全元散曲》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把找到手的各家选本琢磨了一通。在此基础上,按照我自己的口味挑选了一百余首加以评论。

我的选择口味包括两方面,一是我欣赏诗歌时的一般口味,二是我所体会的元曲的特别风味。我一向喜欢写得既新颖奇特又自然质朴的诗,在阅读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品种的元散曲时,这个爱好同样也支配着我。现存元散曲中有不少雷同陈套之作,也有不少雕琢堆砌之作,我都一眼扫过,不予理睬。在中国诗史上,元曲之所以能和唐诗宋词并肩媲美,全凭它有自己的特色。据我看,这特色就是俗。散曲是宋词受民间曲词改造后的产物,身体里流着民歌的血液,本属俗文学的一支。后世文人所称道的清丽、豪放、直露、老辣、蒜酪味等等,都是它俗得可爱的地方。当然,也有俗得不可爱而流于粗俗的,我就尽量不选。我也不选那些写得太雅、酷似平庸词作的曲子。我们读散曲是为了要品尝风味小吃,如果想吃玉盘珍馐,何不直接去读唐诗宋词呢?

在内容上,元散曲的绝大多数可以用两个常见的标题来说明,便是“题情”和“叹世”。前者吟咏爱情,是情歌,后者感叹人生,是哲理诗。我的选本也就限于这两方面,其他如咏物写景之类的作品基本不选。

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数。出于篇幅的考虑,这个选本基本上只收小令,只有个别是从套数里摘出的曲子。

最后说说我的评论方式。没什么新鲜的,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约稿者别出心裁,提出以借题发挥的方式评诗的设想。我觉得这个设想不错,有新意,就照办了。我要提醒自己注意的仅是不要离题太远。这个方式使我得以扬长避短,无须去重复专家学者们已经做过的注释工作,不必对作品的艺术特点和思想内容说上一些大同小异的废话,而同时又获得机会就作品涉及的爱情主题和人生主题发表自己的感想。读者不妨把这本小书看做我读元散曲的随感录。其实,许多读者都习惯在笔记本里抄录自己喜欢的作品,又写下自己的感想。天下有许多这样的笔记本,我只是把其中的一本发表了出来罢了。真是没什么新鲜的。不过,你们不觉得这样的一种交流还是很亲切的吗?

19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