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润发眼中的吴宇森
这一天,周润发与吴宇森亲自下厨。两个大男人你洗菜心我切西红柿,我炒大虾你蒸鲈鱼,忙个不亦乐乎。说起吴宇森这个老拍档,周润发笑了,笑意中带着欣赏,却也有顽童般的促狭。
从前在香港,很少在一起做饭。来了好莱坞,反而多了这种机会。他比我先过来,我初到的时候,常来他家"蹭饭”。
(吴宇森笑哈哈地望着老友说:"有你在,笑声特别多。我们很少有朋友来,小孩子一见你就很高兴。”
我看着他的孩子长大,他也看着我长大。一九八六年第一次合作到现在……
(吴宇森抢着更正:“不对,是一九八五年。《英雄本色》是八五年秋天开拍的,八六年上映。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大家便谈角色性格,一谈完,我马上就改剧本……”)
惨了惨了,导演开金口,这顿饭看来不用吃了。
(吴宇森但笑不语,继续切他的西红柿。)
拍《英雄本色》之前,我没有跟导演(周对吴的尊称)合作过。第一次合作的感觉是,当一个电影工作者,原来要忍受很多事情。等待的时间很长,我从没见过有人像导演那样认真的态度,更没有拍过那么长的戏。那时我们演员通常是一天跑三组的,但他的戏就走不了。有时候三天拍一个镜头,很花时间。耐性少一点的,根本不可能跟他合作。
连续合作了五部电影,彼此愈来愈有默契,很合拍。他知道每个演员的长处,而且懂得为他们藏拙,很少导演像他那样有耐性,才华更不必说了。
(吴宇森一边把鱼放在沸腾的水里,一边说:“每个导演的要求都不一样。我比较传统、严肃。有的人把戏集中在演员身上,有的较注重动作,我比较喜欢全面化,无论是灯光、摄影、美术设计,我都要求严谨一点。在我来说,每一格画面都是一幅画,有光暗对比,有感情表达,有色彩配搭,这样看来才够丰富。其实我拍戏并不太慢,进度可算快,但我喜欢多拍一些不同的角度,在剪接时有多一点选择。有时候一场戏中我看到某演员的面部表情和观众有直接的交流,我就会全场都用特写镜头,其他拍下来的角度,全都不用。”)
拍了他这么多的电影,他人没变,就是态度愈来愈认真,话愈来愈少,戏却愈拍愈有美感,制作也愈来愈大。来了好莱坞之后,感觉他多了私人空间,和家人相聚的时间也多,这是很难得的。从前他在香港,经常紧张得胃痛呢!
(吴宇森尴尴尬尬地笑:“那时候拍戏可是分秒必争的,连上厕所也没时间。于是我尽量少吃,甚至不吃。少喝水,多喝咖啡,保持头脑清醒,这就把自己的肠胃弄坏了。”)
他有过胃痛入医院。
(“不算太严重,吊盐水而已。")
来了美国还试过吗?
(“没有了。在美国你再拼命,周末也是不能开工的。法律规定,星期六日休息。平时不吃饭也不行,因为即使你可以不吃,其他工作人员都要吃的,不像在香港。”)
在香港拍戏的时候,饭盒一到,我就叫:“导演,我没力气开工了,要吃饭了。”就迫他一起吃。
(“我和徐克在香港给人骂‘没人性’,因为我们经常拍到忘了吃饭。那真的不太好,人哪可以只顾自己?大家工作郅么辛苦,都应该有轻松的吃饭时间呀!所以来了美国之后,我有时候也做饭给工作人员吃。记得拍《断箭〉时,在沙漠一间小旅馆,我就给工作人员做中国菜,他们吃得很高兴。那时候一到周末,我就给他们做饭。大家工作那么辛苦,是应该替他们设想一下的。”)
我们在法国拍戏时也自己做饭。
(吴宇森很怀念地说:"对呀,那时候我们煮龙虾。")
来美国投靠了他,一起做饭的机会就更多了。我是这样想的,要将事业扩大,就要飘洋过海,爱尔兰人到美洲去,中山人过埠,都是为了“搵到食”。我在香港也“搵到食”,只是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边也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导演走了,我也有点寂寞。于是过来探探老友,也试试自己的实力。反正我还年轻,搏一搏,不行的话也可以回香港。
(吴宇森听到这里,严肃起来:"我来好莱坞也不是一下子便成功的,我也经过五六年才拍到《断箭》、《变脸》这些电影,过程中也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去学习的。我认为,人无论他的学识和出身怎么样,最重要还是有谦虚的态度和不断学习的精神。”)
我想早年家贫是一种福气,这样才能够在社会中不断挣扎求存。假如我们在温室长大,可能没有那份斗志。正因为穷,唯一生存的方法就是努力向上爬。
人生,根本上就是一段艰苦的旅程。当你有名利还得向上爬的时候,就更加艰苦。别人对你有要求,你自然有压力。我相信现在导演晚上睡觉,也不那么轻松吧!当你名气大了,就要一部拍得比一部好。
(吴宇森望着周润发苦笑。)
最要紧的是抱着平常心,慢慢来吧!
(听着老友的贴心话,吴宇森的思绪,一下子又飘回了从前:“我们在《英雄本色〉合作得真愉快,那是因为大家有着共同的信念和坚持。拍那部片子之前,我们都经历了一段不如意的日子。那时我们共同的信念是,不管多艰难,也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和自我。我们就把那种精神放进电影里,所以我怀念《英雄本色》,是因为那其中有你和我的影子。而我们的精神,都在里面发挥出来了。”)
坦白说,没饭吃也没什么尊严可言了。不过我跟导演合作的五部电影当中,最喜欢的也是《英雄本色》。那是我事业上的转折点,很怀念那种演戏的享受,多少演员一世也没机会碰上自己渴求的角色。而且角色好,我又演得到。后来票房那么厉害,名利双收,很难得。那种满足感,再也没试过了。
(望着周润发,吴宇森很有点羡慕:“我念中学时也想过当明星。那时候我演话剧很受观迎的,我演过詹姆斯?迪恩式的浪子,使女同学感动得哭起来呢!但后来发现自己再也长不高了,样子也不见得英俊。所以在为《英雄本色》选角时见到周润发又高大又英俊又浪漫,很多特点都代表了我的梦想与向往……”)
问我跟他拍戏哪一部最开心?对不起,没有。从没开心过,因为每次都要落闸放狗,走不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拍了多少个日夜,要知道时间就凭打开饭盒,面就是中午,饭就是晚上,早餐就吃叉烧包。片场都是铺天盖地的黑布,外出也不行,真是差点疯掉,简直不是人!现在回头想,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拍戏。
你问我跟吴宇森拍戏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跟着他?我只能说,我是前世欠了他。我一定在前世杀了他全家,他今世来报仇,要不然怎会这样?你想想在《辣手神探》的最紧张关头,在百英尺走廊逃跑着的时候,我还没跑到他身边,他已按了掣,我裤管的装置一开动,立即着火。他又不是特技专家,我真的不知道万一意外爆死了演员怎么连戏。我就这样一边跑一边让火烧着,直至走出了镜头,他还不让工作人员把火熄灭,结果创作了一场婴儿小便淋熄火的戏,这才收货。一个创作人怎可能不管演员生死,想出个这样的主意来呢?你看看,这就叫艺术家了!
(吴宇森只管笑,答不上话来。)
为什么要这样?你也不要去问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也不要去解释他的作品。他是一个创作人,创作人的意念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来的。假如能够解释,他就不是大师了。
(吴宇森感激地望着周润发:“发仔真的很了解我。很多人问我的作品怎么解释,我也说不上来。”)
他有什么杰出的地方?有,其他香港电影人在好莱坞没有他那样成功,是因为没有他那种耐性和韧力。好莱坞这个游戏—点也不容易玩,搓圆揿扁,他都可以接受。他就有那样的忍耐力和弹性。任你屈,都不断!
牛春龙眼中的吴宇森
吴宇森很有点内疚地告诉我,当他的太太难,因为他时常活在电影中,比如当他正在构想一个杀手的故事时,他回家也像个杀手……
真的吗?向吴太太牛春龙求证,想不到她的答案更具震撼力:“他哪有扮杀手的时候?他天天都是杀手!"
哗,难道这个杀手真太冷?
以前在香港的时候,打理家事、接送孩子上学,都由我来,我是全职的家庭主妇。我常跟孩子们说,爸爸在外面工作是多么的辛苦。我会尽量灌输一点思想,令他们知道,爸爸虽然经常不在他们身边,但他努力工作,都是为了维持这个家,是功不可没的。所以小孩子在我的灌输下,对爸爸是很尊敬的。
婚姻中也经过一些波折,我会自我安慰,就好像一个心理医生那样,自我治疗。我曾经接触过一点佛学,我就把它用在自己身上,自我调适。
在我们移居过来美国之前,那一段时间真是差点家散了。那个阶段,我感觉很不舒服。我只有跟吴宇森说,我要带小孩回美国去,因为他们很快就要考大学了。
结果吴宇森也很合作,跟我们一起到美国来,这样子自然是皆大欢喜啦!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有些事情我也不可以说得太直接。我只能说,如果我自己的儿子将来娶了媳妇,我会把她当女儿看待,那么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只能说到这一点上。
我当时是很难过地面对。但是,我认命,我知道我对孩子有责任,就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小孩身上,所以我还是可以平衡自己的心理状态。离开他?我倒没想过,我只告诉他,我要带孩子去美国,如果你愿意一起过去,一切重新开始的话,那就最好。现在回头看,以今天吴宇森的地位来说,他的选择是对的。
当然,刚来的时候,是很忐忑的。一九九二年三月我们移民来美国,最初两年,他感觉很不舒服,这个我知道、我了解,但是我不会问,我让他自己去解决。就好像我在家里有什么问题,我也自己解决。
我不是不关心他,而是他说话实在不多。他回家的时候,我会看他—眼,假如他的脸色告诉我他今天工作顺利的话,我会问一句:‘‘今天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啦?”要是他愿意讲,我会听。要是他不愿意,我明白,因为人不快乐时,要说出来也是挺辛苦的。
他说拍杀手戏财会回家扮杀手?我倒不觉得他有扮杀手的时候,他天天都是杀手!怎么办?当他不存在就是。
高兴的时候,他会唱歌。听见他唱歌,我就知道他那一天心情好。
他自觉拍戏拍得不好的时候,会很烦恼,碰上这种情形,我不会作声。我不去批评他的作品,因为他有他的空间,就像当我写书绘画,他也不会批评我,这是一种互相理解。当他烦恼的时候,我会尽量独立把孩子的问题都解决掉,不去打扰他。
作为吴宇森的太太,我怎么看他?吴宇森是个很好的人,可以说是正人君子。有那么多人尊敬他,我也很为他开心。我会站在旁边,欣赏他。该鼓掌的时候,我会在心中为他鼓掌。他开心的时候,望着他,我也很开心。看见他难过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可是呢,这一切都是要大家一起面对的。到慢慢地他找到一个新的方向,以前不愉快的经历也慢慢忘记了,终于有了今天这样的地位,我真的为他高兴……我当然是他的崇拜者之一啦!
我喜欢他什么?我这个人个性比较活泼,他呢,就木讷一点。我就是喜欢比较木讷的人。跟我在一起,他不用说话,我都可以看进他心里去。我们两个人相处得很好,他只需说一、两句话,我已知道他要什么。能了解他的心理状况,就够了。
他这个人话虽然不多,但我觉得跟他接触愈多,我就愈喜欢他。他很正直,也很会体贴人。所以跟他结婚,我觉得是我的荣幸。怎么说呢?就四个字吧,情投意合。
吵架的时候,那当然是有的。要吵起来的话,一定是我赢嘛。也不能这样说,只能说,他是百分之百让我的。所以我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他什么时候都让着我。有“—小时通牒"这一说?那倒不一定,不过吵架之后,他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就会用最真诚的态度,来跟我沟通。我的要求是这样的,有什么事情,我不了解的话,你要把原因给我解释。我觉得逻辑上通过了那就行了,马上没事。
我认为夫妻之道,在于彼此互相包容、互相尊重。而且不能有欺瞒,这是最重要的。当一切的问题都能在桌面上解决,那就不会有负面的事情发生了。
我怎么看他的挫折?《风语者》票房失利,对他来说也许是件不愉快的事情,但我还是说那句老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拍电影就得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况且票房这回事,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都配合。所以我在旁边看来,对于这件事,他可以稍微多一点耐性,再学习,再往前看,把功力都凝聚在下一部戏里面,观众一定会看得到的。
吴宇森眼中的吴宇森
不用拍戏的日子,吴宇森最大的娱乐,就是上市场买菜,然后回家为妻儿洗手做羹汤。每次随他到超级市场去,都很能分享到他的一份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