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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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灰绿:成长的底色(2)

张爱玲20世纪40年代初在上海崛起的时候,她的文章撼动了在战火的威胁中迷惘无措的人们,人们惊异,在这样的艰难岁月中居然还有人花心思这样追忆这些奢华的过去:家传的首饰、出嫁时的花袄、雕花的家具、漂亮的衣料、整桌的宴席、礼节繁缛的迎来送往、男人与女人之间进进退退的感情演绎……答案并不突兀奇怪,人们很快就明白这样的奇迹自有其出现的理由:张爱玲是清末著名的“清流派”代表张佩纶的孙女,前清中堂大人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官宦世家、高门望族,她就是见证繁华辉煌、体验家道中落的亲历者,她所经历的家庭生活的一幕一角都映现着时代、国家、社会、革命等一切重大题目的辉煌衰败、沧桑变幻。人们不再诧异她缘何这样年轻就可以写出这样有气势、这样透彻的文章。试想,当曾朴力图用《孽海花》挽留住中国晚清一朝从庙堂到江湖流散的底影时,她的外曾祖父李鸿章、她的祖父张佩纶无可推托地都成为书中的主要人物;他们更曾是历史浪尖上的大人物,在那个世纪两种制度的交接口上,历史风云的沧海桑田中都曾留下他们禄禄躬亲的真实身影。爱玲经历的世界于她自己的文章是贴身的,她家族的经历于中国人世纪之交这几十年的经历是贴身的,读她的文章,会在人生地位的伟大与普通、上层与下层、庙堂与民间种种现象的比较中,发现一种普通人生的快乐--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繁华喧闹,不过仅是只争朝夕的事;在这发现中,不由得感叹人生如此普遍相似,而对当下生活陡生几分贴心与亲近,花落水流,临风流泪,对月长叹,毕竟“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记趣”,《张爱玲文集》,第四卷)李鸿章是张爱玲的外曾祖父,他的事业达到了同时代人所不能及的巅峰。李鸿章是清末政界的腕级人物,他的官宦生涯达半个世纪,他自己总结为:“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39岁时,李鸿章任江苏巡抚,因镇压“太平天国”有功,使清王朝脱离了危机,经授湖广总督后任命为直隶总督(1870年),后兼任大学士(1872—1901年),1879年又加太子太傅衔。

从就任北洋通商事务大臣起,李鸿章就掌握了清王朝处理外交问题的全权。他作为洋务运动的推进者,关心留学生的派遣,积极主张从国外引进先进技术,并上奏建设铁路等。李鸿章从上海方言馆到北洋海军,在文化、工业、商业、军事等许多领域大展宏图,他拥有轮船招商局私股的大部,建立许多企业,聚资数万。晚年,李鸿章的名声达到极点,1892年,他70岁生日时,慈禧太后和皇帝亲赐寿联。

晚年的李鸿章,作为清政府的外交全权代表,为签订甲午战争后的《马关条约》而与日本交涉,1901年,在他去世前的3个月,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这位一辈子鞍前马后为皇室操劳的末世权臣,晚景是凄惨的,他亲手签订的一系列割地赔款的条约使他恶名垂史,后来人在割地赔款的民族仇恨中忘却了他前半生的励精图治,而且最后在外交上连连吃亏使他在一生效忠的主子面前也讨不得好了。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的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薇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夜挂肚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不算什么的。

(“创世纪”,《张爱玲文集》,第二卷)

这是《创世纪》里写戚老太爷的一段话,《创世纪》主要是写爱玲的六姨奶奶也就是李鸿章的小女儿的,其中戚宝彝有九分李鸿章的影子。

尽管那么多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用吃亏、屈辱,流血、噙泪书写着清王朝末世的历史,但毕竟他--李鸿章为这些不怎么体面的事务操了一辈子的心、费了一辈子的神。清王朝在他死后,追赠太傅,谥“文忠”,封一等侯,世袭罔替,并入祀贤良祠。

古今成大业的人往往是克己的,无论今人对作古之人作怎样的千秋评断,毫无疑问,在他周遭的一群人中,李鸿章确实是拔萃的,且勿论他事业上的励精图治、亲力亲为,道德上的律己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他所有的思考仿佛无不与国家的命运变迁结为一体,努力的效果好也罢,坏也罢,意图总是从大处着眼的。他本人没什么私生活,不漂亮的太太也还不是自己做主的,妻取德,妾取色,他有一个唯一的姨太太,可也是丑的,二子二女也都是太太生的。这在当时是颇令人诧异的事情,或许娶姨太太也只是免人诧异的一记虚招而已。爱玲的祖母是他的大女儿,她还有一个妹妹,在大族中排行第六,爱玲叫她六姨奶奶。李鸿章对女儿们很宠爱,经常留在身边代看公文等,所以大女儿--爱玲的祖母23岁出阁,小女儿22岁出阁,照当时的标准,离一般的出嫁年龄也已长出一截了。而且两人嫁得也都离奇,大小姐嫁给一个长她二十来岁、死过两个太太、曾革职充军的年长老头。尽管如此,还是比妹妹要好一些,虽然留给他们共度的时间不长,但总算生活安稳,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过起诗酒风流、悠然林下的生活。那六姨奶奶比姐姐更不如意,父亲把她嫁给一个他十分器重的伍姓小知县,不但门第地位屈就,就连年龄也差异得离谱,她22岁出阁的时候,那位伍姓公子才16岁,他一辈子都嫌她老,他一辈子都靠着她那份丰厚的嫁奁过活,也正因为吃的是她的嫁奁,所以老要憋着情绪跟她对着干,以显示他在精神上是独立的。这个六姨奶奶生的是美丽的,而且知书识礼,她的美丽与修养仅仅成了照耀这个没落小官家庭的一盏白炽灯,明亮却刺眼。她自己,在这白炽灯的芯子里是忧郁愁结,不快乐的。她常常拿自己和姐姐相比,觉得也不见得不如她,她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可男人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

爱玲的祖母想起妹妹的婚姻,相比之下自己倒也有些安慰,夫婿虽非志得意满的青年才俊,但总算曾有过踌躇满志、青年才俊的昨天,而且他这样爱自己,虽然不甚如意,可生活中也不时有小小的快乐,意外和知足可以安慰、冲淡诸多不如意,况且,还有这么多可以回忆的过往把他们连在一起。

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清朝末年的大名士,生于1848年,卒于1903年,字幼樵,22岁上即举同治辛未科进士,授编修,光绪元年朝廷大考,考得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讲,又晋升为日讲起居注官,兼有言官的职权,伴随光绪皇帝左右。这位大才子本是穷乡僻壤的贫苦出身,他来自河北的一个荒村七家坨,比三家村只多四家的小乡村,张家世代耕读,成为大族是从张佩纶光耀门楣之后开始的。这位来自民间的才子抱有满腹诗书经纶,立下坚定报国效忠之志。他虽做着翰林院侍讲,却仍是一个穷京官,十分清廉,稀粥白饭度日,因而,对那些轻裘肥马、锦衣玉食、华屋高堂、挟姬拥妾的达官贵人,不管职位大小、声誉高低,只要一有劣迹落在他手,一本参奏直递皇爷。本是参奏大臣,又是新试才子,奏折下笔快,语言犀利、条分缕析、言语中肯,参一个倒一个,抚督藩司,六部九卿,半年时间,一支利笔弹掉朝廷多少红翎顶戴,弄得满朝侧目。张佩纶虽然得罪了一大批人,可年少金榜题名青云直上的自信,加上负一世之誉、抱治国雄心的坦白胸怀,再有持相同政见者李鸿藻、张之洞、陈宝箴等京官名流的鼎力支持,真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们对当时主持国事的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治国定邦之道颇为不满,常常非议朝政,被称为“清流派”。张佩纶是其中的主力,据说他对后来成为他岳父的李鸿章也参过一本,《孽海花》里描述李鸿章曾被“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小说有一定描述性的夸张,是参成了因念其有功被皇帝赦免了呢,还是情况不属实没有参成,现今已无从核实,但当时张李二人反正是持不同政见者,张弹劾参奏的意图是确凿属实的。

书生大言,张佩纶成就在他激扬文字的大言里,可受挫也正在他的书生大言里。1884年法国把入侵越南作为它攻打中国的前奏,企图把越南作为入侵我国南疆的基地,张佩纶对李鸿章一派在前几次中外之战中均以割地赔款而告终早就愤慨异常,因此力主抵抗,连向光绪皇帝上十数次奏疏,献抗法策略,不仅赢得朝中义愤之士的清誉,也正合当时颇有励精图治之志的光绪皇帝的心意。同年,在总理衙门任职的张佩纶被钦差福建办海防事宜。青春的大梦终难成,书生的一派大言、一片雄心在台湾福建的海防线上被击得支离破碎,漂零南海。一夜之间,中国军队被法军统领孤拔打个大败,身为主帅的张佩纶眼看在军用地图上的谋划已全无用处,在大雨之中头上顶着一只破铜盆仓皇逃走。主帅临阵脱逃,这个罪名不小,当时中外战争中中国军队吃败仗已屡见不鲜,找一些客观原因搪塞搪塞,主帅逃过罪责,大家已习以为常,可张佩纶当年曾拔了那么多人的红翎顶戴,终于轮到他了。于是革职充军,流放东北,一去几年。

落日黄沙古堠台,清时词客来人来?

几陉列戍风雨阔,重驿通商锁钥开。

暮禽晓兽吹旅梦,长枪大戟论边才。

从今咫尺天都远,疲马当关首屡回。

[据钱仲联《近代诗钞》(二)]

张佩纶确实是有才的,这是他当年充军关外行至居庸关时所写的一首诗,题目就叫《居庸》。他不但诗文作得好,八股也好。当后来别人对爱玲说起他祖父时,就用张佩纶来印证“八股也有好的”(《对照记》),可是,有什么用呢?一个没落王朝的及第才子,已经没有他试身手的舞台了。中法战争的失败一大半不是他的错,后世谁都知道清朝的水师去打法国兵船根本是以卵击石。至今“中国海军”还是英文词汇中的一个老笑话,极言其低劣无用的比喻。就是李鸿章、曾国藩又何曾不想安邦兴国、中兴国家呢?他们的书生意气在现实缜密的分析面前无奈地隐匿了,他们是政治家,而张佩纶尚是一个书生。在心底,不能不说李鸿章是对这个后来狼狈受挫的弹劾者怀着知遇之情的,不然何以会出现这样戏剧性的转折呢?

1888年,谪官张佩纶在东北军营里度过4个年头之后,终于回到京师。其时时移世易,人事已非昨日光景,他已40出头,当年倜傥才子的自命雄才已成昨日一个暗淡的青春梦了。夫人新逝,正赋悼亡,噩运接踵而来,何处是归程?事情出现无法预料的转机,在他革职东北时屡次接济他的朝中权臣李鸿章再次提携他,招至幕下做记室--今天我们后人以何等平静的心态去远观这历史风云的曲折性!我们又怎能想象情节中人喜出望外的惊异程度?中堂大人不计前嫌,充满怜才之心与知遇之感,把这个已不年轻的昔日政敌招为西席,事隔无多,他居然又将其招为东床,李鸿章把自己23岁、青春貌美的女儿慨然许配给了这位落魄谪官。尽管自己的太太大吵大闹,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囚犯,然事已至此,夫人的哭闹已无用了。

曾朴在《孽海花》中的描述使这一段结缘的现实故事成为美妙的文字传说,从《孽》中,我们可见,这两位在政治风云的惊涛骇浪里搏击过的官场中人,依旧不脱及第才子的敏慧与含蓄,是那样充满了生活的情趣与诗书的雅趣。书说,有一天,张佩纶在签押房里惊鸿一瞥看见了东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此后又无意中看到她作的一首七律,题目《基隆》,虽写他败北疆场,但笔墨之间又含有为才子辩护之意: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无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边关。

焚车我自宽户绾,乘障谁教使狄心。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这首诗既有责备他书生意气的一面,更多的是充满了怜才之心,是说他兵败疆场但才气尚存的赞誉之词,张佩纶看后,深谙内心,颇为感动。李鸿章有意许女,便假托张为她相夫。

书说:威毅伯(即李鸿章)笑道:“只是小女儿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仑樵(张佩纶)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样的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哈哈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曾朴:《孽海花》第十四回)

张佩纶愣怔之后悟出中堂大人的意思,回去托人求婚。于是,中堂大人清秀端庄、青春貌美的女儿李菊耦在23岁时嫁给了这位已40出头、死过两位太太的贬谪穷京官做填房。差距无疑是大的,门第、相貌、年龄,论哪一样都十分不般配,连后来的儿女们也都觉得父亲太配不上母亲。况且,有才有志的张佩纶后半生是落寞守成、隐居无为的,太没有这个大家族威风的延续。

张佩纶与李菊耦结婚后,曾一度得到李鸿章的重用,辅佐其政治改革。1900年,义和团起义时,经李鸿章推荐,张佩纶从他和李菊耦婚后定居的天津复出北京,任翰林院编修。但是后来,当他在协助李鸿章与八国联军各代表谈判时,在对俄态度上与岳父意见不合,但那时李已是岳父,总不便顶撞,于是只好称病不出,离开北京,携少夫人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不问政事是无奈的选择,晚年是不得意的,生活费也是靠妻子的嫁奁。孩子们印象中这位年老的父亲面目模糊,他们都不大喜欢这位不得意地跟着母亲吃嫁奁的父亲,姑姑曾对已是第三代的爱玲替她母亲不平:“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这老爷爷也真是--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做填房,一个嫁给比她小6岁的,一辈子嫌她老。”爱玲还在念中学,惊奇地发现爷爷原来也有名字,于是刨根问底地向姑姑探究家族史上的爷爷,姑姑断然地摇了摇头。“爷爷一点都不记得了。”(“爷爷”是姑姑跟着爱玲的称谓。)被官场中人和文人旧客编得有声有色的这段佳话到了子女们的眼中已褪去了绚丽的光环,剩下的只有和普通的平民婚嫁一样的取舍标准了:是女的配不上男的,还是男的配不上女的。世俗的物质的标准是没有罗曼蒂克的,罗曼蒂克的少年爱玲接受不了,可是好听的、好看的,不一定就中用,世上有用的往往是俗人。如果论起生活,不管怎样璀璨炫目的人士也只能从柴米油盐、肥皂、水、太阳每天的升起降落中寻找实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