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太阳快要落山,天便也是快黑了。
正午过后,江路云什么也没吃,独自一人出城往剑门关去,关口设在蜀道之上,狭窄的豁口有时席卷一股无来由的飓风,据说以前打仗时,要是在百里外有血战发生,血腥味儿都会顺着这风飘到剑门关。
蜀道向来不欢迎孤客,游侠靠着一把剑也征服不了长风万里的天险,天险下是世代生活在此的居民,天险外是滚滚长江东逝水,川水贯穿东西,也唯有它才能这般畅快的流出蜀境。江路云突然觉得这水声有些吵人,可整个利州城都是这样的声音。
他答应明川和红袖晚上会回城中,黄昏时却还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像找到了他才会坐下,歇息了他再打算走。
当一条路摆在眼前是非走不可时,总也容许人停下来歇息歇息。
在步行了好一会儿后,江路云终于找到了个安静点的地方。这里是峡谷后的一段缓流,慢慢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水流到这儿也不再张牙舞爪好似要将人吞没,水声也开始变得清脆些,水色被石头衬得清澈,江路云心道,就是这儿了。
贺家兄弟已经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了,至少在之前是这么约定的,可是江路云到的时候,他们还是选择了离开。这时江路云才想起兄弟二人耳后特殊的刺青,军中人万千,他们又是来自哪路?江路云本不太情愿这么想,他在想贺家兄弟离开了也好,他要逼问的话,也许会有答案,也许不会。
但不管是哪个答案,江路云估计都不想听。不管刘全茂怎么说,贺家兄弟只怕也不会承认。是徐义庆吗?是秦鹤阳?还是陆放?
江路云骂了声,还是通通都是?
他们只要说出自己是谁的人,刘全茂说的话便会自动成为真实,想到这,江路云再骂一句,快步走向约定之地,却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原来是一个乡野的小茶铺,那掌柜的兼小二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看到江路云,便是道了声:
“客人来了?”
江路云道:
“掌柜的认识我?”
那掌柜的呵呵一笑,他道:
“客人气质非凡,我一个乡野村夫哪能高攀啊!之前有两位客人说了,如果看到个公子模样的客人来这,便是要老头子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江路云好奇一看,不禁哈哈笑了两声,贺家兄弟嘴紧的跟什么似得,倒还不失一点能相交的义气,估计是贺家老二的主意吧,酿酒人给嗜酒人最后的款待。
这也算的上是一点诚意了,眼前好几坛子,不就是江路云赞不绝口的佳酿吗?
江路云笑道:
“好!”
说罢自己找地方坐下,便是让掌柜的斟酒,他一口干了后,倒觉得身心都是舒爽了好多。远远只听着不知何处似乎有笛声飘来,江路云用手撑着下巴,望向水面,舟子坐在船头没有摇船,峡谷出来的水自顾自的缓缓流动,船便自个儿越行越远,笛声也渐渐飘远,江路云打了个酒嗝,突然好心情,问掌柜的道:
“老人家在这块儿做生意多久了?”
那掌柜的停下手中的活,只道:
“哎呀,那可得有三四十年了!这间小茶铺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爷爷又是从我太爷爷那儿继承来的。客人别看这儿小又简陋啊,没它还真不行呢!今天是中秋,才是比较冷清,要是别的好日子,出入这蜀中的行商,脚夫,旅人们可不少。老头子在这里支上一个铺子,卖些茶水,蒸些馒头,再准备几个小菜,过往人谁不停下歇歇?老头子无亲无故的,就靠这个小铺子赚点棺材本了····”
江路云正要说点什么,从铺子里跑出了一个小灰球,原来竟是个小幼儿,穿的灰扑扑的,满脸也是跌倒后沾上的尘土,他吸着鼻涕只在茶铺乱跑,穿着条屁股那儿剪开的开裆裤,掌柜的不好意思笑一笑,只气道:
“青山!不要乱跑,吵到客人了!”
江路云道:
“这是您的孙儿吗?”
掌柜的嘿嘿一笑,却是道:
“不是,老头子的婆娘早跟别人跑了,儿子都没有,哪儿来的孙子?青山是个苦命孩子,你说一个好好没毛病的娃子,爹娘咋也舍得扔啊?前些年我在关口附近捡着他,小脸是冻得通红,就剩了一口气,老头子心软,才是想喂了他长大哟···可惜就怕老头子自己也活不长,小娃娃要是还没长大,老头子就死了可咋办呀····”
江路云默默听着,青山这个名字不俗,不知是这孩子的爹娘取得还是这个掌柜的取得,这些和他并没有关系,他喝了一口酒,浓烈辛辣的味道让掌柜的声音好似也飘远了,远远看水上的那小船,隐隐约约似乎又出现了···
掌柜的难得好心情,也是坐下,只问道:
“客人还不回家去吗?今儿个过节要一家人团团圆圆才好啊···”
江路云笑了笑,看了看杯中的酒,又看了看腰间的刀,只道:
“有酒有刀,我怎么是一个人?”
掌柜的对江路云这话的豪气好似激起了回忆,他只慢慢道:
“当年,老头子本也是立誓要做个顶潇洒的游侠呢!客人不知道啊,当年来往这蜀道的江湖人可不少,少年时,我以为拿了一柄剑便也算是个侠客,可是啊,几十年来又剩下了个什么?当年我爹娘成天骂我只会做梦,我非不听,学着那些个江湖人想去走南闯北,可是那些个年头,名声没混出来半点,婆娘也是跑了···您看看啊,这些年啊也没剩下什么,爹娘死时我还一个人在外面瞎混,哎,说来这些事真是荒唐啊,客人当当笑话听吧···”
江湖之大,淹没一个少年人全部的抱负与理想,往往渣都不会剩下一点。
那个掌柜的看了看江路云的刀,最终还是由衷的笑了····
这就是每个人要走的路,结局不一样,但走过就无怨无悔了,是吗?
江路云突然觉得脑子有些重了,醉酒这话在他看来是笑话,酒喝了这么多年似乎也没真正醉过。少年时他见父亲兄长庆功宴上畅饮千觞,似乎从来就不会醉,后来才知喝高兴的酒并不容易醉,师父柳笑渔曾说过,喝酒的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杆称,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会醉。
迷蒙中,又响起了那曲飘在耳边的笛声,江路云勉强睁开双眼,似乎有一个身影朝着自己缓缓而来,看不清楚脸,也瞧不仔细身形,是男是女甚至都看不真切。但他知道这是那个吹笛子的人,吹得是一首《秋湖月夜》或者是《鹧鸪飞》?前者好生应景,后者太过凄凉···
那人坐在江路云对面,举起酒杯,似乎在问自己能不能喝。江路云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那人一饮而尽,江路云也喝了一杯,突然道:
“一个人喝酒太容易醉了。”
那人开口,道:
“那就不要喝了。”
江路云道:
“不行,不喝酒的话脑子里太多事,堵得慌。”
“你都在想什么?”
江路云嘿嘿笑两声,道:
“有很多啊,也很复杂,我不得不想啊,不想的话很轻松,可只有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时,我才能确定我还活着····”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是陪他喝酒。江路云希望自己能清醒些,可是该醉时还是得醉。他毫无戒备,趴在桌子上,只用半边脸贴着,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他突然道:
“你能为我再吹一首吗?”
那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江路云反正也是听不清楚了,他好像真的醉了,想要沉沉睡去,耳边响起了悠长的曲调,越来越远,好似一切都不过是梦一场。天在这一刻好似永远也不会亮,而那头顶的月亮,仿佛悬在天下,只为照亮一条路,来指引人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是一曲《忆故人》。
江路云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实际上并没有,因为当他醒来时,眼前都是熟悉的面孔,所有人似乎都默契十足,什么也不说。今晚的月依旧是亮的,江路云揉了揉眼睛,却没有看见那个陪自己喝酒,为自己吹笛的人···一切的一切,好像真如幻境一般。
红袖煮了汤,明川不情不愿的端来,想要说两句好听的话,又别扭的不知如何开口,只硬着头皮道:
“中秋快乐!”
江路云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的笑了,他端起汤,喝了个干净,。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和过去的,未来的都一模一样。盈缺永在。江路云笑道: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