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临崖阁灯不熄,江路云彻夜未眠。
第一天,南宫以笔代剑,以烛为墙,三分力在笔,五分力在身法,二分注入剑意。
狼毫不着墨,带血。第一天,江路云肋骨折断两根,左臂脱臼。
第二天,南宫桃木为剑,以利刃为墙,依旧五分力在身法,五分力在剑形。
桃木剑裂,利刃猩红。江路云险被刺中了脊柱,左肩再添新伤,上半身体无完肤。
第三天,舍弃了剑意剑形,九分身法,一分剑心,步步紧逼。
黄昏时刻,江路云昏死过去。
南宫桓只任他瘫倒在地,转身独上临崖阁。
这三日的悬崖旁,未见其他活物靠近。
当瞻台褚羽接了信到三清山时,江路云依旧没有醒来。王兴宗叹气,这人儿要醒来了会怎么责难自己?他虽是一把年纪,对着这个年轻人,为何总觉得亏欠?
江路云是被瞻台褚羽打醒的。
“你再睡下去,你姐可能又要老十岁了。”
江路云第一句话:
“我姐呢?”
瞻台两手一摊。
王兴宗道:
“已经是第四天了,往年澜沧都在这一日回到了三清山。看来,李益并不是虚张声势。”
江路云坐起了身,才发现自己未着衣裳,一袭薄被盖在了身上,王兴宗遣人拿来了衣裳,江路云才想起自己之前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他隐约感到胸口的剧痛,瞻台褚羽拍了拍他刚刚接上的左肩道:
“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要命的,敢和本公子钦点的天下第七过招,他若不是刻意避开,在最后收敛了力道,你以为你有命等到我来?”
江路云正要说话,却牵扯了胸口,又是一阵剧痛。
瞻台道:
“内伤没那么快好,你的断手断脚我可都接上了。”
江路云掀开被子,见四肢伤口已止血,断处也已完美愈合,拆下的血带如红色的丝绸,上面却见了滴血的牡丹。
江路云咳嗽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开口道:
“你这偏爱牡丹的癖好就不能改改?”
瞻台不屑:
“你个穷酸子懂什么,花开富贵,凤穿牡丹。这,才是身份的象征。”
此时王兴宗才略有些惊讶,他知道瞻台褚羽乃是当今天下两大神医之一,也知道江路云早年便与江夏神医瞻台褚羽来往,却万没想到瞻台褚羽就是大名鼎鼎的牡丹亭主。
瞻台从未刻意隐藏,可江湖上人却大都不知道牡丹亭主的真实身份。
传说牡丹亭主每年列天下奇榜,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皆在其列,最有名的无非是天下高手榜。
高手榜不看类型,不问来历,只依靠四象境界划分高低。
牡丹亭主偶尔会参考榜上人的对战成绩,但更多凭借是四象境界的高低和他个人的喜好。
从当下榜上的第二名温寻开始,境界依次为太上龙悬、太上青虚、太上登阳。
不错,当下的这个江湖,还没有太上无相的高手出现,若有定也是隐藏颇深,或是避世处之。
蜀山睡客可入无相,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说法。
江路云曾问瞻台褚羽,温寻离无相几何?瞻台只答:
“如果三年内未死,则三年内入无相。”
江路云站起身穿衣,王兴宗惊讶于他身上多处剑伤竟已经愈合,南宫桓纵有收手,造成的剑伤入骨,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好的如此彻底!
江路云见王兴宗疑惑,笑道:
“怎样,老王?我捡着瞻台褚羽这样的宝,死不了吧?”
王兴宗却少有的语带怒意,他沉声道:
“你昨日见过葛煌了?”
江路云点头。
王兴宗道:
“儿戏!”
江路云愣住。
“见了葛煌你便要知,世上没有什么好处是白得的,葛煌那件‘残金玉’确是可暂时让人一步登天,却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你这伤口的愈合能力,绝非是区区医治所为。”
此时瞻台褚羽已识相的出了房去,江路云看了王兴宗,突然笑出了声道:
“老王以为我和那不老不死的老妖怪葛煌一样,收藏了什么独家法宝?”
王兴宗道:
“天下灵物众多,非得是法宝吗?据我所知南疆有奇蛊,以坏血死肉为食,若将蛊植入体内伤口愈合速度可达常人十倍不止。”
“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可此蛊以宿主生命为食,植入此蛊之人阳寿锐减,活不过三十岁。”
江路云惊讶道:
“这么可怕!不划算,谁会这么做?”
王兴宗看着江路云。
江路云的神情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不知道。他歪嘴一笑道:
“老王真心多虑了,我是这世上最爱惜性命的人,活到你这把年纪还嫌不够呢。我有意找南宫桓,是因为我知晓他对我定会留手。而这江南西道方圆百里,我还能上哪儿去找一个足够强又足够有分寸的人来助我?”
确实,以南宫桓的性格,就算要杀江路云,也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二人还有临崖阁的一年之约,南宫桓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江路云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要唤起一个人久远的身体记忆,没有什么比实战来的更好更快。
何况南宫榜列第七,是这座江湖屈指可数的强者!
王兴宗却道:
“可你的手···”
“不能提刀。”
江路云道:
“杀人不指望,但不被杀的自信我还是有。”
江澜沧下了三清山,自江路云上三清后的几天,周梦蝶也不见了身影。有看见的小师弟说这几天周梦蝶天天晚上都在看星星,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算些什么,司天监的人年初来过,别的时候还很少见他这么用心,谁去叫都不听。
王兴宗此次以为海西王不过是例行,确实没有过多上心。但此次,临时接到了金陵那位的诏令,离开了三清山,却没料到有这般的波澜。按照江路云与李博陆的夜谈,必是兵戎相见,却万没想到,李博陆竟想到了这一步!
他竟料到了江心岛上一切,若三年前就开始请江澜沧下山,那么三年前他就料到了今天吗?
此刻李博陆却和李渝津还被关在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可江路云必须放了李博陆和李渝津,软肋被人抓住,他难道会为了这两个王爷世子冒险吗?
王兴宗知道他一定不会。因为下山的人是江澜沧。
是至亲。
当下必须要放了李博陆和李渝津,并带上他二人亲自前往建安城。
江路云的表情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瞻台褚羽无聊的坐在门口,王兴宗看他一眼,江路云也看。后者好像感应到了这打量的目光,回头却是对江路云道:
“江兄啊江兄,你欠我的什么时候才还的清?”
江路云干笑两声,王兴宗叹口气,道:
“路云,你听好了。老夫这辈子为无数人算命,见过无数种不一样的人生,有人命里富贵,终归活的不会差,有的却命带悲苦,死时也不明白是天命难违。唯独为你看命,却怎样也把握不准。
这本是常情,我这本领不似梦蝶是胎里带来,所以一定会有所偏差,我越对你有所希冀,便越不能看清你命里魔障。所以也指不出一条真正安稳的道路。”
江路云心有感激,只道:
“命里劫数我大抵知晓,我天生便要有一个不安稳的命数,不怪他人。”
王兴宗看江路云,却又郑重起来。
“可最终老夫发现,既不好也不坏,无大起大落,波澜不惊的人生才是最幸运的命。命里劫数往往是因为过于执着,你若···”
王兴宗话未说完,江路云却笑着摆了摆手。
“甘心当一个平凡人么?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也许真的就是命吧,老天总让我往最艰难最曲折的道路上去,然后他还告诉我——这就是命。”
这就是命。
江路云道:
“老天想夺走我如花似玉的姐姐,他那是做梦!天要我走最曲折的路,我就走给他看,我死不了,他就笑不了,我走到最后,就是我的胜利。”
此时明川、青漪才入了房,昨夜二人便已经上了山,只等江路云醒来。
江路云神清气爽,道:“徐状元去了匡庐山,我的吩咐应该已经传到了吧?”
青漪只看着江路云,却不说话,还是明川点了点头,道:
“杨大叔已经带人先往建安去了。”
江路云满意的点了点头,歪嘴,竟是笑的有些凶狠意味。
“那就即日出发,看老子不把海西王那龟孙子踩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