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枪横在膝盖上等着,看谁会出现。
来的是一个老头儿,模样也并不可怕:胡子长得不算茂盛,手里拄着一个斑斑节节的拐棍,背着一个小包,脚蹬长靴,一看就知道是个过路的城里人。
他走到篝火旁,对我们说:
“你们好!怎么不睡觉啊,善良的人!”
“这不,看着‘他’呢!”——我向那个躺在铺盖里的“他”指了指。
“是这样啊!”
老头儿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来,靠着拐棍的支撑,将席子掀起,静静地看着死者的脸孔,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席子盖好。
“带它干什么?”老头儿走到我们跟前,朝我放在膝盖上的双筒枪努了努嘴,“怕‘他’跑了?”
我无言以对,又把猎枪靠在树上。
他把背包摘下,坐到了地上,从包里掏出一只掉了漆的陶瓷杯子和一块面包。
“能来点热水吗?”
斯皮尔卡给他从锅里倒了点水。
老头儿默默地喝着茶水,吃着面包。吃完之后,又一声不响地将杯子擦干净,之后,就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叠皱巴巴的报纸,陷入了沉思。
陷入沉思的还有我。不知是因为他察看“他”时,表现出的冷漠,还是因为他嘲笑我的猎枪,这个城里的老人并没有让我产生好感。
“抽烟吗?”老头儿问,“抽袋烟叶,让我们为树精爷爷祈祷!”
这句话正戳到了斯皮尔卡的痛处,此刻,他正是“谈鬼色变”的时候,我看见他急忙把手伸进怀里,在胸口偷偷地画起十字架来。
老头儿好像并未察觉,他抽了一口之后,就把烟袋递给我们,看我们不抽,就给我们讲起故事来。
这个糟老头儿这会儿讲的故事可真是——我们不想听什么,他就讲什么——都是一些死人的故事。
老头儿告诉我们,这40年来他一直在停尸房(用他的话说,叫做太平间)里做守卫,对死人太熟悉了。显而易见,老头儿能给我们讲很多有趣的“鬼故事”,我都快产生兴趣了,可是转过头来,一看斯皮尔卡的样子,就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老头儿的热心。
我们的“不识好歹”让老头儿很生气,他嘟嘟囔囔了一阵子之后,就不说话了。
在森林后面,公鸡的第三次报晓声传来,已经是黎明时分了,静!大海和森林都静默无语,清晨的微风尚未吹来——午夜过后,刚刚苏醒的大地不会有风向海中吹去——森林里的鸟儿也仍在熟睡。
“乌母勃!”突然,这声音从海上传出来。
“主啊,宽恕我们吧!”斯皮尔卡都快吓死了,他语无伦次地快速嘟囔着,“主啊,主啊,主啊,大难要临头啦!宽恕我们吧,赐予我们力量吧!保护我们,主啊!……”
老头儿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我心里不禁偷笑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打断了斯皮尔卡虔诚的祷告,满脸鄙夷地骂了起来:
“够了!没文化!愚昧!”
他的声音是那么自信,仿佛对那句曾让我辗转反侧的“水下的呼声”毫不惊奇,以至于我突然冒出个想法:“他,可能就是要为我揭开谜底的那个人。”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丧失尊严。基于这种考虑,我微微一笑,用一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口吻,以一个高才生的身份发问:
“您的意思是,您对这声音很了解?”
老头儿往篝火里啐了一口:
“以前是没听过,可是,现在作一下理性分析就明白了,眼前的证据就足以说明问题。”
“瞧,”我想,“找对人了吧!”
我心里突突直跳:现在,此刻,这个干巴巴的在死人堆里生活了半生的老头儿,马上就要为我揭开那困扰我十年的秘密了!而这秘密曾几何时,让我那么好奇,那么苦恼!
“那么,您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我尽量保持着轻松的语气,说着有学问的话。
老头儿定睛看了看我,然后站了起来,几乎像伟人一样,手在胸前一挥,仿佛要划出某个空间一样,最后却指向了沙滩上躺在席子里的那个“他”。
“明白吗?”
我愣住了。
“第二个证据明白了,就是躺在那儿的‘他’,可是第一个证据,我不……不太清楚。”
“第一个证据是大海。难道,在它里面浮着的死尸还少吗?你以为,就这一个吗?”
“那他……能说明什么?”我完全蒙了。
“能说明什么?”老头儿怒了,“如果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掉到水里去,那能是出于自愿的吗?要么是偶然呛水,要么是被别人推下来,这样,他的肚子里肯定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在尸体里就会有一息尚存,所以他就会从水下,向人们,或者全世界发出最后的呼声——用最后的那残存的气息,将这声音从海底发出来。”
“呸!糟老头儿!”我想,“原来你受的教育不过如此啊!”
我挥了挥手,故意打了个哈欠。这招还真起作用了。
“那么您,年轻人!”老头儿眯缝着眼睛对我说,“看得出来,将来是要有出息的,怎么还这么怕死人,还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呢?您不觉得羞耻吗?”
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我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我来这儿就是为了陪他,”我指了指了斯皮尔卡,“是他害怕!”
“你不怕吗?”老头儿满脸坏笑地说,“那就劳您大驾,去海边看看,是否还有死人漂过来。不过,你得让我们知道,你走到海边了呀,这样,你拿着空锅,给我们舀点儿海水回来。怎么样?”
这已经是挑衅了,拒绝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我跳了起来,抓起铁锅就走,本来,我是想把猎枪也拿过来的,可是,看到老头儿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赶忙把手缩了回来,只带了那个空锅走了出去。
从这里到海边有100步远,而且还要经过裹着尸体的席子。我故意从“他”跟前走过,就是为了让老头儿看看。
我虽然没有转头去看,不过,我相信,老头儿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他肯定一直盯着我的后背呢。
此刻,我对这个老头儿的恨已经到了顶点。我也暗自埋怨:怎么这么胆小呢?我没有去教会接受洗礼,不相信那些牛鬼蛇神,也从未想过死人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或者半夜鬼敲门这些无稽之谈。
“……在膨胀的尸体里,一些黑色的龙虾在蠢蠢欲动。”
这儿时的诗句,突然闯入我的脑中,我感觉,浑身都麻酥酥的。
“呸!你是怎么了?”我暗自鼓劲儿,“什么也不要想!过会儿,一切就都明了了,白天的时候你胆子可挺大的呀。”
我已经走近海边,此刻,天色渐亮。我向海中望去,突然,那里真的……不,怎么会这么巧,这不可能!
一股冷气从我背后升起:我仍不能忘记,背后那躺在席子里的死尸。
……浑身铁青……
然而此时,我不得不相信,生活中经常会有一些意外的事情,与人当初的设想会达成一致——我看见了波涛中那黑糊糊的尸体。
“不,这一定是水下的石头露了出来!”我内心深处,仍然不想承认这亲眼看到的事实。
那黑糊糊的尸体,在微波中起起伏伏,甚至,我都能看到它在黎明的光线中,反射出来的淡黄色光芒,显而易见,它正向岸边漂来。
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感觉身体很虚弱,膝盖发软,立刻就要跌倒在沙滩上了。
咦!尸体好像消失了,可马上又出现了,越来越近。
又消失了,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我坐了下来,连根手指都不敢动。
可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膨胀的尸体竟然就在我身旁出现:它竟然随着波浪,出现在沙滩上。那是一具潮湿的尸体,长长的,浑身长满了斑点,一个精心修理过的水淋淋的头颅……那颗头正对着我,上面一双活生生的人类的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跳了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动作……咦,那个肿胀的尸体突然快速地跳进海里,潜了下去。
可能,你们会笑我,直到那一刻,还认不出,这是一只海豹。
当黎明的曙光逐渐清晰,我才认出它来。它正游向距岸边不远的一块平坦的石头,并很快爬了上去。
紧接着,它又从石头上跳入水中,可能,它看见我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它潜入水中,又钻了出来,就在那块石头边上,它潜泳的地方,突然清晰地传来一声:“乌母勃!”
这偶然的意外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
而这份快乐并不是因为,我可以在那个嘲笑我的老头儿面前挺直腰板。顺便说一下,当我从海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而且,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也不是因为,我终于揭开了那些别人,甚至是老头儿都不知道的秘密——虽然,这同样让人欢欣鼓舞。我高兴,是因为我终于战胜了自己。
在这次可笑的历险之后不久,我就开始自信起来,一切的神秘事物在我眼前都不再可怕,即便在最初时刻会有些许恐惧,可我马上就会想起那次把海豹当成浮尸的事实,于是,我会对自己会心一笑,正是这份笑容,冲淡了最初的恐惧,让我继续寻找那些神秘现象背后的真正事实。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在深夜里狩猎,听到了各种各样恐怖的声音,但都不曾让我害怕。我会在早晨的时候,根据地上或雪上留下来的野兽的足迹,猜出那些在黑暗中吓唬我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现在,我也仍然沉浸在那午后神秘的寂静之中。在集体村庄的街道上,我的小木屋窗前,蹲着一只乌鸦,甚至不是蹲着,而是快速地飞着——张着翅膀飞入灰尘之中。
远处,栅栏后的松树上蹲着一只大苍鹰。我从这里看不见它是否张着嘴巴,但是我能够确认的是,它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想将乌鸦抓住的举动,而是懒洋洋地躲在灰尘里。
我知道,它已经吃饱了,现在正在酷暑中煎熬。
中午,自然界中的生命都沉睡了,就像是童话中的睡美人一样甜甜地入梦。寂静无风,我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走个不停,它走得多快啊。
太阳,这生命之父,又在继续自己的征途,它将笑脸向水平线倾斜,在它普照之下的万物生灵就从午后的茫然中摆脱出来。
“芝麻,开门!”多少次,神奇的芝麻山在我面前敞开了大门,展示着里面难以计数的珍宝,而后又“乒”的一声立刻关闭。但我知道,既然人类已经掌握了开门的秘密,这一切也就不再可怕了。对于那些神秘的、朦胧的大门,总有一把普通的物质世界的钥匙会将其开启,只要你能够找到它,宝藏就一定会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