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挺秀
周郎年少,正雄姿历落,江东人杰。
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
楼舻云崩,旌旗电扫,射江流血。
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
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
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
吴蜀交疏,炎刘鼎沸,老魅成奸黠。
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
——郑板桥《念奴娇?周瑜宅》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吴郡,病榻之上的孙策已然奄奄一息,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向年方十八的幼弟孙权交代着江东政事,忍住悲痛的大乔紧咬着樱唇唯恐情不自禁发出抽泣。
他断断续续地对长史张昭说:“如今天下大乱,我东吴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成霸业,希望你们能好好辅佐我的弟弟。”
而后,又颤巍巍将印绶推到孙权怀中,说:“若论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若论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话说到此,孙策已气喘难言,用手指着身边默默低泣的大乔,似乎心中仍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难能说出。大乔走到他近前,哽咽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公瑾……我会让妹妹告诉公瑾……”
听到妻子的答语,面容惨淡的孙策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此时,一支劲旅日夜兼程由巴丘赶往吴郡,为首的青年将军白袍银甲衣袂翻飞,神情肃穆满含悲戚,面容疲惫难掩英姿。
他听着耳畔飕飕而过的风声,手中的马鞭却一直不停挥舞,座下的青骢骏骑已然蹄下见血,却如同深谙了主人心思一般奋力扬蹄。
直到此刻,周瑜仍然不相信飞鸽传来的噩耗,一向英武勇健的伯符怎会突然病危?
十多年前的记忆如浮云般一下汇聚到眼前,映着归途的尘沙,亲切而微微作痛。
那年自己还是个尚带稚气的少年,风闻了寿春孙郎的英雄之名,便心向往之。他不顾伯父的阻拦,独自骑着一匹快马,从舒县赶往寿春,一心要会一会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俊杰。
带着几分仰慕,几分自负,他第一次见到了“小霸王”孙策,这世上果真有一种默契叫作一见如故。身材相仿的两人各有着让对方痴迷的风采,一样的英姿勃发,一样的姿颜俊美,公瑾温润如玉,伯符飒爽临风,两人如同前世失散的兄弟,似乎无须多言,一切便心领神会。
周瑜的这一次造访,对于两人来说如同上天的一次恩遇,让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就此结成了义同断金的兄弟。相见恨晚的周瑜劝说孙策举家由寿春迁往舒县,并将周家的另一所大宅借与孙策,而后升堂拜母,通共有无。在舒县的这段时光,两人指点江山促膝深谈,发下了称霸天下的宏愿,立下了扫平四海的誓言。
如今,纵横天下的大幕刚刚拉开,难道……满面风尘的周瑜暗自神伤,不!他绝不相信,他所认识的孙伯符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誓愿。
孙策眼睛微微眯起,心想着原本以为还能再见公瑾一面,托付江东,如今看来,只怕已是奢望,没想到威震江东的小霸王竟然会如此心有不甘地死去。沙场上驰骋纵横都未曾殒命,却死于几个小小的刺客手中。
那是吴郡太守许贡潜伏于民间的奴客,想起许贡,便记起了那份写给汉帝的密奏:“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自己怒责之下绞杀了许贡,却不想在一次狩猎中,遭逢了冒充韩当之兵的三个刺客,身中暗箭。
他艰难地抚摸着面颊上的硕大的箭创,心中慨叹:“面容如此,还能再建功立事吗?”
想当初,自己与公瑾共破皖城,夺得庐江,是多么的威风凛凛春风得意,也正是在那一年,他们兄弟二人共娶国色姐妹,又结连襟之好。那时,自己与大乔,公瑾与小乔,两对相得益彰的璧人,并肩立于高楼之上,似乎天下就踩在脚下,大好河山尽在眼底。
想到这里,他又望了一眼自己深爱的女人,耳边响起了自己当年调笑公瑾的那句戏言:“乔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为欢。”公瑾当时面色微赧,却也笑得有些得意。
此刻,大乔已哭得几近昏厥,可惜,自己只给了她一年的幸福。恍惚中孙策听到了悠远的歌声,如怨如慕,由远及近,是《四愁歌》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今生已无法完成自己的誓愿,也无法回报爱人的深情。
渐渐的,他感到一阵阵的困倦,朦胧中那飘缈的歌声变成了公瑾声嘶力竭的呼喊,只不过,那声音越来越小。
陆路,水路,水路,陆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仿佛是周瑜平生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纵然心急如焚,却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相交十多年,却聚少离多。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伯符的父亲身亡,伯符离开舒县,葬父曲阿,后迁往江都,那是自相交之后的第一次分别。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兄弟二人协同作战,受袁术之命平定江东,攻下要塞横江、当利,击退刘繇,进入曲阿,而后,自己便还镇丹杨,那是再一次的分别。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伯符获封吴侯、讨逆将军,自己以任居巢长为名,离了袁术,东渡回吴,伯符亲自出迎,从此东吴便多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周郎”。
次年,两人共破皖城,夺得庐江,大破黄祖,赢了江夏。随着自己留镇巴丘,两人有了又一次的分别,没想到这一次,却成了永远。
吴郡城下,兵马云集,周瑜目光如炬,朗声喊道:“打开城门!”骏马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嘶鸣,他身后的兵士个个面无表情,死忠地盯着自己的将军。
守城的士卒看清了为首那个熟悉而英俊的面孔,却没敢立即听命开启城门。那边得到了消息的张昭也有些迟疑,至尊刚刚故去,周瑜便擅离职守,将兵赴丧,似乎有些不妥。他登上城楼,望着城下面色凝重的公瑾,原本想要质问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边周瑜已然按捺不住,拔出身侧的长剑,怒指着城楼:“速速打开城门,我要见伯符!”剑光闪烁透着让人难以直视的寒光。
张昭刚要答话,只听得一旁传来孙权有些急促的号令:“快打开城门,让公瑾入城!”不知所措的士兵慌忙从命。
有些稚嫩的孙权见到周瑜,突然眼眶湿润:“公瑾……”周瑜看了孙权一眼,目光中透着浓浓的哀意,他身着重甲,毫不停留,径直奔入为孙策举丧的居室。
眼前一片素白,白得让他无法呼吸,棺椁中伯符静静地躺着,如同熟睡,周瑜伏在棺前,泣不成声。
内室之中,吴老夫人握着周瑜的手动情说道:“公瑾,伯符早去,以后江东便要倚仗你了。”
说罢,她便叮嘱孙权:“公瑾与你兄长亲如兄弟,你今后一定要以兄奉之。”孙权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向周瑜行了一个大礼。
那时,江东初定,许多郡县其实都虚挂在孙策麾下,如今年幼的孙权接位,诸多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这里,人心不安,蠢蠢欲动。
殿堂之上,孙权初登尊座,群臣瞩目之下,甲胄在身的周瑜缓缓入殿,恭恭敬敬行了臣节之礼,孙权那时的官位不过是个将军,诸将宾客为礼尚简,周瑜的举动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其余诸将也都随同周瑜以礼参拜。
那一刻,孙权内心唏嘘不已,他决心要将公瑾视作永远的兄长。
从此,孙权便成了名正言顺的至尊,而周瑜则以中护军一职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
江边,残阳如血,周瑜静静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水,若有所思。
竞长江之所极,建帝王之霸业,曾经是他与伯符共同的梦想,当初,伯符一句“吾得卿,谐也”,便注定了两人一唱一和的雄壮之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是高山流水的知音,是生死相依的兄弟,到如今,天挺秀,独剩己。
瑰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寒风袭来,周瑜一阵孤寂。
春风大小乔
醉里销客魂,春风大小乔。
庐江乔公的两个女儿,如同乱世中一对并蒂花,芬芳飘于千里,曾有人叹曰:“河北有甄洛,江南有二乔。”
然而,战乱多流离,兵荒马乱中的绝色有时便是最大的危险,姐妹二人一直担心陷入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噩运。
然而,幸运的是,她们遇到的不是强虏,而是英雄。
周瑜府邸,姐妹俩正在低声聊天,大乔的面容带着几分悲色,这悲色自伯符故去后便一直未能褪去。原本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却不想自己的后半生都要沉浸在那短短一年的回忆之中,永难抽身。
他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善用人,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建功立业时,他是少年英雄,虽有位号,但人们却偏爱称其为“孙郎”。
世人皆知曹操有言“生子当如孙仲谋”,却不知袁术多叹“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他驰骋沙场,身先士卒,他杀伐决断,一无所惧。
小乔正与姐姐言及赤壁之事,却见姐姐略有闪神,便知道她又想起了伯符。
她随即止言,婷婷走到窗前的古琴边,抚琴作歌,清雅流长: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为有相思能驻景,海棠依旧,人面已无,大乔听着妹妹的琴歌,不由泪如雨下。
如果真的深爱一个人,又怎么能够忍受终有一天会失去他,而离别又必定是生命中的一部分,非人力所能左右;当爱人离去,又怎么能够独自支撑着活下去,因为寂寞最是伤人。
一阵宣泄之后,大乔心绪渐渐平静,便继续与妹妹论及公瑾之事。
“听说,吴王又赏赐了公瑾许多财物田邑,连锦衣都是寒暑各百领?”
小乔点点头:“财物田邑公瑾尽数分给了部将,衣帛倒是全部留下了,是吴王的心意呢。”
大乔沉思片刻,欲言又止。
小乔仿佛猜透了姐姐的意思:“他心里明白得紧,终归是同伯符不一样的。他常与我说起,当年伯符亲自相迎的事来,鼓吹乐,治馆舍,厚赠赐。那是兄弟情,如今总有些……”
大乔劝解着有些担忧的妹妹:“吴王心里明白公瑾的为人,赤壁之战,若不是公瑾,只怕江东早已……”
话说到此,大乔没有继续,姐妹俩对视片刻,默契地侧目看向窗外,两人都将那话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功高震主的背后总难免猜疑。
火烧赤壁,周瑜一战成名,威名镇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