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草,何青青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为了躲避吕布对爱妾的纠缠,董卓携貂蝉离了长安城,搬往刚刚筑成的郿坞居住。
郿坞离长安城二百五十里,役民夫二十五万人建筑,城郭高厚七丈,一如长安,内盖宫室,屯粮满仓,珍宝无数,美女如云,足供其挥霍三十余年,董卓得意地将其命名为“万岁坞”,将亲属家眷尽数接来。
对于董卓来说,郿坞既是他的富贵乡,又是他留下的后路,他曾放言:大事成,则雄踞天下;事不成,守此足以终老。
霸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他的梦做得十全十美,却忘记了世事瞬息万变。
貂蝉站在郿坞高高的门楼上,看着下面一片华丽耀眼的旖旎风光,暗自出神。
那是一场华美隆重的游行典礼,董卓心爱的小孙女尚未及笄,却被赐封为“渭阳君”,自此,董家已是满门富贵,男皆封侯,女为邑君,连侍妾怀中婴儿也弄以金紫,有了封号。
为了让孙女小白享受公主般的尊贵待遇,董卓让满饰珠玉的董白乘坐着金碧鎏亮的华盖马车,在都尉、中郎将、刺史等高官重臣的引领下,由长安城缓缓驶至郿坞。还特地在郿坞东建起一座周宽二丈余、高约五六尺的高坛作为册封台,让他的侄子董璜作为使者替她授予印绶封号。
貂蝉远望着小白袅袅婷婷地迈步拾级而上,她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宠与兴奋,对于小女孩来说,这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在这一刻,她真真正正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公主。
富贵了,便要恩泽亲眷子孙,这是人之常情,貂蝉脑海中闪现着董卓在九十岁老母面前的恭敬欣喜以及在小白面前的宠爱得意,不禁感到阵阵寒风自心中吹起。
如今的这一切都如同墨色夜空华丽的烟火,璀璨得动人心魄,然而,刹那辉煌过后便是一团灰烬与更为漆黑的夜色。
春四月,草青青。
当董卓接到长安城传来的喜讯,让他接受汉帝的禅让之时,董卓欣喜若狂,貂蝉却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她温柔地替他最后一次更衣,这个粗鲁丑陋的男人虽然在她心中没有任何意义,但他毕竟给了自己一段真情实意的宠爱。
她静静听着他口中“封贵妃”“封皇后”的许诺,假意赔笑欢喜,在他面前演完最后的一出戏,那段自己不甘心的风月,那段自己不得已的逢迎,终于可以彻底结束。
临行前,董老夫人一再想要阻拦儿子前去,她虽老眼昏花,却感到了死神的气息。此前,她从一个道士处替儿子问卜,得了一个“吕”,她不解其意,但觉心中慌乱。只可惜,被权力遮蔽双眼的董卓此刻只想着天子的华盖与汉家的江山,母亲的话他并没有放在心里。
路途中,车辇上的董卓听了民间小儿咿咿呀呀高唱的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他觉得耳熟,但一时没辨明其中的含义,其实这童谣便预示了他的命运。
“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但凡字体,都是讲究从上而起,左右离合,如今童谣的说法则是从下向上,取董卓以下犯上,以臣凌君之意。
草青茂盛只一瞬,盛极而衰旋破亡。
董卓陈列步骑,由营入宫时,驾下骏马曾经一度踟蹰不前,董卓心中也隐现一丝不安,而一直跟随身边的吕布则不断替董卓宽心。后来,换上重甲有所防备的董卓想到有万人不敌的猛将在侧,便又稍稍安心,迈步登殿。
未央殿上,重重杀机下,董卓高呼吕布之名,却不想等来吕布一句“奉召杀之”,只怕死前他依旧没能缓过神来,不知义子何时就变成了仇敌。
董卓死后,被暴尸于市,膏流浸地。
那一夜,日月清净,微风不起。守尸官吏在夜间筑起高柱,置董卓脐中为灯,光明达旦,如是积日。
得权时贵及全族,失势时殃及池鱼,郿坞之中的董氏族人皆遭杀身之祸,其中便有不久前还风光无限的董白小姐以及董卓耄耋之年的老母。
曾经春色无边华丽耀眼的郿坞没能成为董卓的身后基业,却成为了他的葬身之地,因为后来,董卓原来的部曲将董卓被焚的灰烬收起,置于棺中,葬在了郿地。
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
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
董卓身死,百官皆幸,然而,他身后的凉州兵却依然强悍威猛,长安城依旧无法平静。
说什么郿坞春深,全不晓天意人心。
受禅台反成了断头台,帝王梦何处寻?
董卓爱美色,因貂蝉而死于吕布之手;曹操恋佳人,因邹氏而险些丧命于张绣刀下。然而,两人命运的偏差就在于一个失了心腹猛将之心,一个得了心腹猛将之助。男人的悲剧并不在于女人的诱惑,而在于自身的驾驭。
大多数时候,红颜祸水只是英雄落马的借口,给历史添色,却让真相淡去。
在与司徒王允的默契之下,貂蝉以司徒义女之名再次嫁于吕布。吕布在美女识英雄的喜悦中沉醉,在抱得佳人归的快意中狂喜,王允则意味深长地在吕布的支持下站上了臣子的最高位。
到此为止,她的戏已然落幕,从此,身后便是男人们的天下,与己再无瓜葛。从此,曾经的这段表演便是她心底永远的秘密,那个男人只知戏中情,不知画外音。
艾如张
艾而张罗,行成之。
四时和,山出黄雀亦有罗,雀以高飞奈雀何?
身似雀,世如网,纵能高飞,却难逃桎梏。
回到故乡颍川避难的唐姬听说了长安城董卓被诛杀的消息,一时竟喜极而泣,此时离丈夫被鸩杀不过短短两年。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董卓死后并没能换来时局的稳定,反而让祸乱从长安蔓延至关东。乱世如网,再次让她深陷其中。
董卓身死后,王允封吕布为奋威将军,仪比三司,进封温侯,共秉朝政。然而,如果说吕布是个反复无常的勇夫,那么,王允十足是个反复无常的书生。在面对董卓余部的处理问题上,是赦是杀,他一变再变,最终,他不顾众臣的反对,独断专行,决定杀鸡儆猴,除去董卓阵营中死忠的李傕、郭汜等人。
人往往在死亡的畏惧下会有激烈的反弹,李傕、郭汜风闻王允杀机后,便一改最初求赦的低姿态,转身鼓动凉州兵士反攻长安。
凉州大军日夜兼程,李傕沿途收集董卓旧部,到达长安时已有十余万人,就在董卓被点了脐灯的一个月后,已然兵临城下。
此时的吕布在凉州兵眼中成为了众矢之的,在凉州兵士破釜沉舟的猛攻下,仅仅八日,长安城便沦陷。吕布败逃,引数百骑兵出武关,前去投奔袁术。对于吕布来说,自四月二十三日手刃董卓起,六月一日便败逃长安,他的温侯梦似乎刚闭上眼便被惊醒。
青锁门前,对于自己的“岳父大人”,他还曾竭力劝逃,然而书生意气上来的王允定要杀身成仁,最终在李傕等人的逼迫下以谋反罪名被处死。
李傕等人轻松夺下长安后,飞扬跋扈,挟持汉献帝封李傕为扬武将军,郭汜为扬烈将军。此时,关东地区也成为凉州兵士口中的肥肉,烧杀劫掠,战祸绵延。
就在此时,李傕劫掠到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他立意要娶她为妻,却遭到了严词拒绝。此女子便是少帝的妃子唐姬。
昔日,她的悲源于汉家皇室的悲,如今,她的辱依旧是皇室的辱。皇权若至高无上,她也能舞得高贵傲然,皇权若只剩虚壳,她也难免遭人践踏。
想当初,刘辩被李儒毒杀时曾与唐姬作歌挥别,临死前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说:“你既然身为帝王之妃,便不要再嫁于吏民为妻了,愿卿自爱,从此长辞。”
身为一个皇帝却无力决定自己的生死,为了满足他死前唯一的心愿,唐姬便立志再不另嫁。面对李傕的威逼利诱,她始终不曾松口,更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个秘密是她那皇帝丈夫唯一的遮羞布,一旦揭去,便是赤裸裸的羞辱。
不过,李傕军中的贾诩无意间得知了真相,深为汉家皇室感到悲戚,便将此事告诉了献帝。同为乱世少主,献帝对于兄长的惨遇感同身受,纵然自己也无法操控政局,但最起码还能保全一个女子。于是,献帝下诏接回唐姬,让她住在少帝的旧园,派侍中持节封她为弘农王妃。
离了宫,再回去,虽然依旧是困在笼里的金丝雀,但能避一时是一时。
唐姬一事,李傕对于献帝横插一杠的做法十分不满,但又不好发作,不过在后来挟持献帝的那段时间,他对献帝多有怠慢,甚至连饮食都不好好供应,只给刘协腐臭的牛骨。一国之君落到仰臣子鼻息过活的地步,实在是种悲哀。
不过,李傕肆无忌惮的幸福生活也没能持续多久,利益伙伴通常能够共患难,却无法同享乐。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凉州阵营中将领争权夺利,矛盾日益激化。而一直是死党的李傕与郭汜也在一女子的调唆下渐渐反目。
这位以一己之怨毁丈夫之事的女子便是郭汜的妻子。
女人的嫉妒有时是矛盾的催化剂,由于李傕经常在自家设宴招待郭汜,天晚时还会留郭汜在自家住宿,这让郭汜的妻子十分担心。她唯恐李傕要以美貌婢妾讨好郭汜,为免失宠,她便不想让丈夫与其走得太近。
不管是郭汜妻子捕风捉影,还是防患未然,总之,她的确成为了郭李反目的推波助澜者。
在她的舌绽莲花之下,美酒佳肴变成了暗算的毒药,热情宴请变成了居心不轨,如是再三,深信枕边爱人之语的郭汜与李傕由貌合神离升级为率兵相攻,交战连月,死者万计。
后来,两人的争斗更是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李傕竟抢先下手,派侄子李暹将皇帝劫持到自己营中,没能占得先机的郭汜则更为荒唐,你抢皇帝,我便抢公卿,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在一番混乱之中,献帝左逃右窜,如同丧家之犬,任人摆布,先后由长安,辗转弘农、曹阳等地,狼狈不堪。
直到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的出现才让汉献帝有了个固定的归宿,曹操以洛阳残荒为由,率军迎献帝到许都,也随即开始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宏图霸业,一直混战不已的李傕和郭汜也相继惨死战事之中。
乱世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不论是皇帝公卿,还是平民百姓,无论是绝代佳人,还是彪悍猛士,都难以逃离祸福的纠结。
虞姬难做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成为霸王身边的虞姬,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够在特定的时刻做出生或死的抉择。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得太深,关心太切,反倒难以割舍。
貂蝉便是如此。
曾经大义凛然地逢场作戏,能够毫不迟疑地让他向东或向西;如今真真切切成为他身边的女人,反而逃不出感情的牵绊。原来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怕失去。
正因如此,她没能成为他前进的动力,反而成为他行动的包袱;正因如此,他一次次难下决断,最终随爱情魂飞魄散。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貂蝉耳边再度想起陈宫的恨言:“早晚必败于妇人之手!”难道,她真的逃不出红颜祸水的魔咒?
吕布出生于五原郡九原,以现在来看,已深入内蒙腹地,秦末时曾长期被匈奴占据,民风彪悍,异于中土。
离开长安时,中原没有他一州一郡一县的立足之地,他完全扮演了一个搅局者的角色,硬生生地挥舞一枝寒光闪闪的画戟闯了进来。
他曾在致琅琊相萧建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布,五原人也,去徐州五千余里,乃在天西北角,今不来共争天东南角。”
一个生在游牧民族的地方的男人,凭着勇武骤然踏进乱世逐鹿的沙场。然而,他始终是个孩子,想以策马草原的简单彪悍来驰骋中原,却忘记了,这里多是崇山峻岭,不是一马平川。
诛杀董卓后,貂蝉便理所当然地嫁给了吕布。那时,他早已娶有妻妾,但她依然将终身托付于他。
对于自己深爱的男人,貂蝉最不放心的一点就是他的反复,如此瞬息万变的战事之中,若反复无常定会惹来杀身之祸。但随着日久情深,关心则乱,她也渐渐陷入了重重疑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既在局中,便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