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就在曹操再次出征陶谦的时候,其根据地兖州在陈宫的大力说服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动,狼子野心的吕布竟被迎为了兖州牧。想当初,曹操的兖州牧便是陈宫等人一手帮忙所谋得,如今陈年旧事在吕布身上再次上演。
不过,吕布的野心这次又很快化成了无痕春梦,曹操在两年之间就将兖州辖区原本叛离的城池尽数收回,大败吕布于钜野,吕布无奈只得逃走,投奔了刘备。
此时,驻扎在下邳的刘备便将小沛让与吕布,让其安顿家眷部曲。初在小沛的这段时光,吕布也充分感受了虎落平阳的失落。
他蜷缩在小沛,但其野心却一直没有萎缩,趁着刘备东击袁术的时候,他趁张飞与曹豹的内乱袭取了下邳,不但占领了刘备的根据地,连刘备的妻子甘夫人也陷落其中。
也正是自吕布突袭开始,貂蝉与吕布的其他妻妾渡过了短暂的平静时光,而刘备的妻子甘夫人却开始了被一再离弃的厄运。
待到刘备归来,两人之间的地位瞬时发生了逆转,此时,吕布又故作宽宏地将小沛送与刘备存身,虽然心下愤怒难忍,但刘备依然接受了吕布的施舍。
从此,吕布与刘备之间的关系便显得极为微妙了,亦敌亦友,亦亲亦疏。
就在袁术逼得刘备走投无路之时,深谙唇亡齿寒之道的吕布为了避免陷入袁术的包围圈中,还曾辕门射戟做了一回袁刘两家的和事佬,为刘备解了一时之困。
那百步穿杨的绝技是他盖世武艺的卖弄,骄傲而自负,那风光即便没有亲眼目睹的貂蝉也难抑心中的欢喜,这便是自己所爱的男人,威风凛凛,无所畏惧。
那时的吕布正值春风得意,不可一世,得意时的吕布从未想过失意后的时光。
之后,忍辱负重的刘备依然在小沛,虽是伤心地,却要从头起。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反复无常的吕布再次回到袁术的阵营之中,小沛再次成为刘备的伤心地,曹操衡量局势后,决定亲征。
曹操大军刚到彭城时,陈宫向吕布提议,以逸待劳,逆击曹军,定能克敌制胜。然而吕布却一度迟疑,只想固守,不愿主动出击。
吕布的犹疑其实是因为他内心一直有投降之意,又担心投降后难全其身,一番心理斗争之后,他还是将筹码压在了袁术身上,派出属下向袁术求救。
他不知道,此时的袁术还在为一件旧事而耿耿于怀,那就是吕布女儿的婚事。
除了貂蝉之外,吕布还娶有正妻严氏以及姬妾曹氏和魏氏,其中曹氏是下邳相曹豹的女儿,魏氏是部将魏续的妹妹。四位夫人都没有能为吕布诞育子嗣,只有严夫人生下了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女儿,倒也颇得吕布欢心。
吕小姐只怕是三国中最不幸的小姑娘,她的亲事是父亲反复无常的筹码,一时被追回,一时被送出,纵然十面埋伏,纵然刀剑密布,她也要随着父亲的心意去经历自己不敢直面的一切。
当初,袁术想与吕布相互联合,在群雄逐鹿的局势中围场打援,所以便向吕布提出了和亲的请求,希望将吕小姐许配给儿子袁耀,对于这个示好的信号,吕布最初也爽快答应。
没想到,没过多久袁术便僭越称帝,并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前往吕布处要求迎娶。吕布麾下的沛相陈珪一向亲曹,得知此事,立马劝阻吕布不要随袁术一起承担反叛的骂名。
一方面,吕布原本就在袁术和曹操之间左右摇摆,另一方面,对于袁术,吕布也有些心结,当初自己从京城落逃时曾投靠过袁术,但却没能受到礼遇,吕布一直心存宿怨。
在陈珪的巧言规劝下,虽然女儿已随迎亲使者上路,但吕布一骑快马又将女儿追了回来,以“虎女安配犬子”之名,一口回绝了这段原本很有默契的联姻。
不但如此,他还将迎亲的使者韩胤械押而回,枭首示众。吕布的这一举动无疑给了袁术一记响亮的耳光,吕袁同盟也一度瓦解。
待到吕布被曹操逼得无路可退时,袁术心中颇有几分快意,原本他抱着坐山观虎斗的想法,想要看着昔日猖狂不已的吕布慢慢毁灭,然而,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始终记在心里,一旦吕布被灭,只怕下一个便轮到他了。于是,他还是决定小小地助吕布一臂之力。
虽然袁术有了点小动作为吕布打援,但是并没能起到多少作用。吕布心想,只怕袁术是因为女儿不至,所以心存犹豫,于是,他用锦帛将年幼的女儿绑缚在自己身上,深夜,亲自送女出城。
这边,吕布与曹操守兵奋力厮杀;那边,貂蝉与严氏心惊胆战。娇女在侧,吕布无法毫无顾忌地拼杀,一番格射后,他迫不得已再次退回城中。
对于貂蝉来说,吕布的反复也让她难安,想当初自己坚决地让他诛杀董卓,多半是由于连环计的剧情所需,到了后来也是为了让自己能有一个真正的情感归宿。如今,当她全心全意,不再逢场作戏,却难以为丈夫的选择出一分力了。
不过,当吕布看重陈珪、陈登父子时,她心中却着实惴惴不安。吕布曾派陈登为使者向曹操请求徐州牧的封号,未能如愿,而后,吕布勃然大怒,拔戟斫几,质疑陈氏父子的忠诚。
狡黠的陈登此时转告出曹操的一番话,这话让吕布平息了怒气,却让貂蝉别有触动。
曹操言,他待吕布不是养虎,而是养鹰,如果养虎,应该以肉喂饱,不然便会噬人;如果养的是鹰,那么饥饿时才能为其所用,若喂饱了,便扬翅而去了。
在对爱妾复述这番话时,吕布颇有几分自得,貂蝉却想,无论是虎,还是鹰,总是人饲养的工具,难逃被人利用又遭杀戮的厄运。她婉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吕布却有些不以为然。
其实曹操对陈登所说的话是,吕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而陈登那时,已然化身无间道,成为曹操安插的内应。
在貂蝉看来,与陈登相比,陈宫显然更值得信赖,然而,一旦涉及家眷祸福,一切又显得那么为难。
战事急迫之时,陈宫提出一计:吕布可凭借其万夫不敌之威猛,以步骑出屯,在外布下阵势,而由陈宫率余众闭守于城内。一旦曹操攻向一方,那么,另一方便可攻其背。曹军远道而来,攻势必定无法持久,如此相持,不过旬日,曹操便会耗尽军粮,溃败而走。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作战计划,吕布也十分认同,准备让陈宫与大将高顺守城,自己则领兵出城,截断曹操粮道。
决定的那一刻,貂蝉心中略感安慰,然而,内室之中,严夫人却引女儿来了一通哭诉。她指出陈宫和高顺素来不和,若是吕布出城,他们二人肯定不能同心守城,严夫人还端出了陈宫与曹操的一段恩怨纠结来作证。
昔日,在长安,吕布仓皇之间曾把妻小遗弃,这也是他心中过意不去的一点。在妻子的眼泪攻势下,他又迟疑了。
若吕布的身边只有自己一人,貂蝉或许会力劝他依陈宫之计,然而,如今严夫人泣泪如雨的一番陈述却将她置于两难的境地。
虞姬难做,难做虞姬,因为她的男人没有西楚霸王的魄力,因为她不是他的唯一。
最终,吕布依然固守在城中,恋着貂蝉,陪着妻女。马背上女儿惊慌的心跳,依然在他心中回荡,有些人,有些事,即便再反复,也终难舍弃。
魂断白门楼
她的梦自郿坞开始,因为他骑乘着如同火云的赤兔将她带走;她的梦自白门毁灭,因为他命丧如雪的白练从此再不能挥舞手中的画戟。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吕布已困倦不已,赤兔则被锁于厩中,昔日相得益彰的风采都已黯淡。
白门楼位于下邳城外重南门一侧,是下邳的最后一道防线,曹操望着唾手可得的下邳城,心下暗自得意。
白门楼上,两名守将悄悄走近困乏小憩的吕布,先取走一旁的方天画戟,而后缓缓将绳索交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紧两头的绳索,将吕布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们一面挂上白旗不住摇晃,一面高喊着“生擒吕布”的口号,另一边,陈宫与高顺也已被人制服。
昔日的飞将陷为俘虏,事已至此,挣扎无益,此时他唯一想到的便是如何保命。他一向自大,武功盖世是他的资本,他相信曹操会给他一个容身之地。
吕布被推推搡搡地带到曹操面前时,口中不停地嘟囔着:“缚太急,小缓之。”
曹操笑言:“缚虎不得不急。”
为求自保,吕布与曹操攀起旧情,讲起当初洛阳相会于温氏园的旧事,并大力表白:“昔日,齐桓公不追究管仲射钩之罪,而任其为相,如今吕布已然心悦诚服,愿竭股肱之力,为公前驱,则天下不足忧。”
吕布的话的确让曹操有些心动,毕竟猛将难求,然而吕布的反复又让他怀疑。
当时,刘备正端坐于曹操身边,吕布乞求:“玄德,卿为坐客,我为执虏,不能一言以相宽乎?”
曹操此时,有意留吕布为己所用,便下命为其宽缚。
主簿王必则上前一步说:“吕布为勍虏,其部众近在咫尺,不可松绑。”
曹操又转身看向刘备,刘备缓缓说出一句话,字字杀机。
“明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吕布便在这句话的回音中被缢杀,临死时,口中怒骂着“大耳贼”,心中却依然一片迷茫,直到死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败在哪里,比起陈宫、高顺死时的明明白白,他却始终糊里糊涂。
白门楼上,即便在曹操面前,吕布依然以为自己“待诸将厚”,不明白为什么“诸将临急皆叛”,在他心中天平两端上下起伏的总是自己的得到与失去,得则喜,失则怒。他活得简单而自私,像个幼稚的孩子,却不知道自己平素的做法早已积累了许多的怨愤。
背叛与反复是世人为吕布打上的深深烙印,对于曹操来说,他心中衡量的却是吕布万人不敌的所向披靡与反复无常的狼子野心。曹操一向自负善于驭人,对于有勇无谋的吕布原本也有利用之意。
对于刘备来说,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吕布这只筹码为曹操所用,所以他一语中的,点出曹操心中最忌讳的一点,让其心中的天平反向偏移。
刘备眼光独到,惯于一言御敌,白门楼上的曹操,江东宴上的孙权,他们心中的疑虑往往都能被仁厚的刘皇叔窥破。看似无心之语,真心劝谏,其实却杀人于无形之中,不见血滴。
其实,刘备、曹操和吕布也算是同一类人,摒弃一切繁文缛节和仁义道德,只为赢来自己的天下,唯一不同的便是,曹刘够厚黑够虚伪,而吕布却把一切赤裸裸地表现出来。
吕布的横空出世,是乱世的必然;吕布的白门陨落,也是乱世的必然。他的气概纵然盖世,他的勇猛纵然无敌,但他却不会演戏,在乱世的戏台上注定唱不了多久。
若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吕布虽反复却对妻妾多眷恋,曹操虽心狠却对妻子难舍恩情,刘备似仁厚却视妻子如衣服。对比数次抛妻弃子的刘备,嫁与吕布的严夫人和貂蝉实在要比甘夫人、糜夫人幸福许多。
因为吕布每次出战、转移,都会精心安排好家眷,战事可以不顾,妻妾不能丢下,即便他数次虏获他人的眷属,如刘备美丽似玉的甘夫人,他也会以礼相待。或者在他心里,战争只是男人间的事,与女人无关。
兵败,城破,身死。
吕布的尸身前,严夫人痛哭不已,魏氏与曹氏早已各自散去,貂蝉则默默滴泪。她摘下衣袂配饰的一枚玉蝉,轻轻含于他的口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无奈今生,只为转世,希望来世的他能够平安走过。
她不是政治女侠,当年的连环不过是一场表演,入戏深便有了情;她没有智谋远略,无力劝谏丈夫的反反复复,只能紧紧依附,随他胜则喜败则忧。
后世皆叹她是挽转时局的女中英杰,其实她只是个眼睁睁看着丈夫败北的柔弱女子。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无数次听他讲起家乡的壮阔风光,若是当年离了长安,径直返回那遥远的天西北角,或许如今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风停了,云知道,爱走了,心自然明了。他来时躲不掉,他走得静悄悄。
这段感情原本出自一出戏,中间的反转不在貂蝉的预料之中,但她依然无怨无悔。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这曾是貂蝉月下许下的愿,为自己,也为无数飘摇于乱世的女子。
紫陌红尘,西风古道,风尘恋恋,痩马旧车。貂蝉身着素衣,最后凝望了一眼远处高耸的白门楼。回眸间,无尽伤感,帘落下,远却尘缘。
乱世如无去处去,便向当年来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