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接到第二个任务时我正在吃着自己偷来的鸡,我记得那时候我手持一只大黄鸡叫小二给我做出个一鸡三吃。小二是个灿若桃花的姑娘,明眸善睐,朱唇贝齿。她对我莞尔一笑说:“客官是新手吧,我看你这只鸡就知道了。我们这家客店就是为新手杀鸡烹饪的,只是客官来得不巧,这几天的新人甚多,你这只鸡可能要等到三天之后才能吃得上。”那时候我环顾四周,全是和我衣着相同的人,他们对着自己的鸡狼吞虎咽,一时之间我以为有多个自己。
于是我就坐在客店外等,月色若墨,或进或出的人流在我身旁穿行,他们大多和我身着相同的服饰,并人手一只大黄鸡。那时候我是惊奇的,我诧异于王大娘家怎么会有这么多鸡来供人偷取。我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根据任务的提示我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偷到那只鸡的。我清晰地记得任务栏里说村里有一个姓王的大娘。任务栏里的理由是王大娘家的那只鸡就快要成妖了,系统需要一个有识之士把她家的鸡偷走,从而确保一方平安。
可是王大娘家到底在何方?从我进游戏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个问题甚是疑惑。为此我认真地察看任务介绍不下百次。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天的傍晚,那时候天际彩云烧红,我在噤若寒蝉的巷弄里游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新手,他身着与我相同的粗布服饰,那时候他倚倒在墙角吃着任务卷轴。
我记得那时候我坐在他身旁与他谈任务。他说他是找了王大娘家一个月。那时候天色向晚,他在我身旁苦笑。他说:“你这算什么?我看任务介绍都一千遍了,可是王大娘家在哪儿我依然不知道。”然后他拿着剩下的任务卷轴往嘴里塞,接着说:“也许我把它吃完之后系统就会提示了。”他指着我的任务卷轴说:“其实也不是很倒胃,你不吃吃看?”
(三) (2)
当一个星期后我吃着鸡时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我想要是我当时真的吃了卷轴,也许系统还真会提示,毕竟这么多人都偷到了鸡,这里面一定有窍门。
多年后当我接到第二个任务时我正在为国王守城,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个风雨潇潇的夜晚,那时候我根据任务的提示在村东三百里以外的僵尸洞蹲点。任务栏里说,村东三百里以外的僵尸洞妖气旺盛,在洞口的僵尸门三天开一次。系统希望有一位传说中的英雄能前去斩妖除魔。而在洞外的那些天我还反复回顾任务的特别提示,提示上说:任务危险!建议组队前行!
那些风声鹤唳的夜晚我和两个新手队友在洞外害怕得瑟瑟发抖,我们曾一度以为这是一次九死一生的冒险。
多年后我仍是记得与夭夭的谈话。那是我们在蹲守了三天三夜的僵尸洞外,我见得她唇色暗紫,忐忑不安。她说:“我听人说这洞里的僵尸甚是繁多,他们喜欢吃人的心脏,尤其是像我这样心胸宽广的。其实我是很害怕的,我都还没有成亲,还有王大娘的那只鸡也没吃完。”那时候我正闭着眼睛在洞口祈求菩萨保佑,当听到王大娘家那只鸡时我转过头来问她。我说:“王大娘家你找了多久,我是足足找了一个星期。”
于是我便回想起王大娘的家,自从那天我看着那新手把任务卷轴吃下后我便决定不再看任务提示。我记得那是在第二天,一个电光烨烨的大雨清晨,我敲开一户居民家的门,我向开门的小孩询问王大娘家在何处。他看着我,他说:“我想吃饼,我想吃饼。”
多年后当我看着那个在皇宫里一夜未眠的国王时我不免苦笑,我忽然想起那天清晨我来回于饼店和孩子家数十次,最终将一张张悲愁填满了空地。那孩子说:“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吃饼,只是系统是这么给我设定的,所以我只得说想吃饼。”
从那之后我便遇到多个这样的NPC,虽然我只是想问出王大娘家在哪里。可到了第二天的时候我终于不问了,因为多天来我听得的都是一些答非所问的话语。我只好跑到县令老爷的人口薄上一一寻觅。
多年来我对那简单的结果一再叹息。我记得那天翻开户口簿时我才发现,这个地方是王家村,每个妇女都是王大娘。
那时候夭夭看着我忽然笑起来,她说:“我就随意去偷了一只,任务就这么完成了。”尽管事隔多年我还是铭记,当夭夭说完这句话时我听得从身后传来石块移动的声响,那是一声声恐惧在我们耳旁回荡。
多年前当我们刚刚得知尸洞开启时另一个组员就当场晕倒,我和夭夭见得他面色惊恐,明显是被吓破胆而亡。对此我和夭夭都感到愤恨,我们一致以为有恐惧症至少得事先和我们说明。而那之后的事情确实让我们毛骨悚然。
我记得当我们走到洞口走廊时我被一只手抓住了,那时候我和夭夭看着我脚下干瘪的僵尸冷汗直冒,当时我见得夭夭瘫倒在地瑟瑟发抖,我问她说:“是不是我就要死了,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脚下的僵尸把我再次抓紧,我看着它空洞的眼神几乎晕眩。它在持久的恐惧后终于开口说话。它幽幽地重复两个字:“救命,救命。”
多年后当我和夭夭在城门守卫时我又一时想起,我说:“那时候你怎么不救它?”在那些白雪霏霏的城门日子里我听得夭夭的话语。她说:“它是僵尸,系统说该杀,所以我就把它杀了。”
多年前的第二个任务是我们意想不到的,当我们最终完成任务时我们便为那个被吓死在洞外的队友感到惋惜。那时候我们拿着僵尸王掉落的凭证走出洞穴。久违的阳光照在我们脸上,我见得夭夭脏乱的脸颊,在阳光下笑得灿烂。然后我看着手里的任务凭证黯然神伤。
我记得在那个曾在我们眼里凶险万分的僵尸洞里,在我们曾以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任务中。当我们走进最终的BOSS殿堂时,视野里超出意外的场景使我们震撼。照事后夭夭的说法,她以为在BOSS殿堂里至少得有一只杀人如麻、狂性大发的BOSS僵尸。她说:“我还作了随时被秒掉的心理准备。”
事与愿违,多年后我深深地为此感叹。
当我们见到BOSS殿堂的场景时我听到夭夭的呓语,那时候我们见到殿堂里挤满了前来做任务的人,我和夭夭被挡在不知道多少层的人群外围。多年后我和夭夭仍为此惊奇,那时候一个玩家拍着我的肩膀叫我不要插队,他说:“我刚刚去尿尿了,你应该排在我后面。”
我是记得我们的第三个任务的,当时我和夭夭正想返回那个客店吃剩下的鸡。尽管在BOSS殿堂排队等了一个月,但我们还是觉得那只鸡应该是在客店里等着我们的。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雷雨将至的傍晚时分,那时候我和夭夭同时接到了系统发来的第三个任务。
多年来我和夭夭一直被那个任务所纠缠,任务栏里说城外有大批妖怪在聚集,蠢蠢欲动。那些妖怪的目的是杀掉皇宫里的国王,然后将整个江山席卷。那时候夭夭在晚霞里看着任务栏对我说终于遇到一个简单的任务了。她说:“不就是向国王借蓝宝石启动魔法吗?”然后她指向在我们身后富丽堂皇的宫殿。
多年后当我穿着冰凉的盔甲在城门前守卫时,我问夭夭:“我们站在这儿都多少年了?我忽然忘记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你还留有那个任务卷轴吗?”那时候我透过朦胧的月色见得她也已褶皱的脸颊,她说:“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我们就是来守城的。”
多年前的夜晚我和夭夭潜进皇宫向国王借蓝宝石,那时候国王姿势僵硬地站在我们面前。夭夭说:“我们是想借用殿下的蓝宝石一用,我们需要开启魔法来抵御城外的妖魔。”那时候我们从国王的话里得到了一个无奈的结果,他说:“前些天我不小心把宝石吞进肚子里了,你们得问我的肚子要。”于是结论便出来了,系统要我们向国王借宝石,但国王却把宝石吃了。那么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国王的肚子抛开取走宝石。二是这个任务不做了,我们继续回去吃鸡。但我们始终觉得这两种结论却有点儿行不通。第一:要是把国王肚子抛开了他也就死了,那国王一死妖怪就不必进城来杀他了,妖怪们大可直接去席卷江山了。第二:要是不做这个任务,妖怪们也要进城来把国王杀了,那到时候他们一样要席卷江山。
在此之后夭夭跟我提出了第三个可能,这些年来我和夭夭目不转睛地盯着国王,我们相信他早晚是要上茅房的。那时候她指着城门附近的茅房说:“说不定他哪天会拉出来。我们就去当个守城门的,我就不信取不到宝石。”
于是一站多年,我们始终没有见得国王来上茅房。
多年来我和夭夭无数次地谈起我们的第二个任务,那是在夜色若墨的城门前。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是记得的。”其实我一直以为人是活在回忆中的,而我和夭夭的回忆除了多年来守城门就只有第二个任务了。多年来我们每天都会回想此事。她说:“那时候我们排了一个月才最终见着BOSS的面。”
于是我便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多年前我和夭夭在BOSS殿堂里睡了一个月的帐篷,那些天里我们见到不停有新人进来旧人出去。它像是菜市场一般自由随意。一个月后我们终于排到了BOSS僵尸跟前。那时候BOSS僵尸刚刚刷新出来,我见得原本空旷的宝座上多了一只衣着华丽的妖怪。多年后夭夭说要不是她手疾眼快还真叫人抢走了。那天BOSS僵尸看着摩拳擦掌的玩家们眼角溢流出了悲伤,它在瑟瑟发抖,它像是我在洞口遇到的小僵尸般求救。多年后我依稀记得那样的景象,那是玩家们为了争夺BOSS僵尸而打成一团,最终BOSS僵尸在玩家们东一口西一刀地凌迟下含冤而亡。
这便是那个任务。
多年后我和夭夭每天都对此事不住谈论,在守城的这段日子里我们除了望眼欲穿地等国王上茅房便别无他事。我记得那是在夭夭发现自己长出白丝的那天,那时候她拉着我癫狂地冲进皇宫里,我依稀想起多年前那个曾有一头青丝的豆蔻少女,那年她在我瑟瑟发抖时挥剑斩向求救的小僵尸,眉眼如水,双颊如醉。多年后她抓起国王的衣裳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去茅房,她说:“我们都等了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你知道人有多少个三十年吗?”那时候国王转睫凝望我们,他说:“我是想去茅房的,但是系统说我不用去茅房,所有我就不可能去茅房了。”
那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孩子说起的话语,他捧着沉若千斤的悲伤,他说:“我是不想吃饼的,但是系统要我说想吃饼,所以我就得向人们说我想吃饼。”
似水年华,一眼万年。
我仿佛记得第一次见得夭夭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新人,那时候她着一身白衣说自己是店主的女儿。多年前的那个店小二在转身前对我回眸一笑,她说:“你是要去做任务吗,那我们一起吧?”
白衣胜雪,胭脂如娥。
多年后夭夭扯着国王华丽的锦衣,那时候她的鬓角已然斑白,她在我的记忆里落下一颗颗忧伤,滑过脸颊,最终落成她滚烫的胭脂泪。她说:“那么我的锦瑟年华呢,我在城门守了三十年就因为系统说你不用上茅房?”然后她疯癫地摇头任由修长的发丝散乱披肩,她瘫坐在地上凝视国王,她说:“那么我们现在能干什么呢,把你杀了?”
多年之后我和夭夭手持宝石走出皇宫,我们听得城外妖法绽放的声响阵阵荡来。夙夜天际,夭夭问我接下来又干什么,我见得城门敞开,一只只魑魅魍魉奔涌而来。我忽然想起了国王苍白的面容,他看着夭夭的手在他身体里探寻,那些鲜红的血液透过身体在他的锦衣上盛开。他说:“我早就想死了,我在这里站着不知道多少年了,只是系统不许,系统说我要永远站下去。”
多年后我看着手中的蓝色宝石,它的妩媚光芒在我的眼里闪烁。我对夭夭说:“那我们去启动魔法吧,任务里说这样可以保护国王不被妖怪杀死。”我见得修长的冰箭从远处射来,夭夭看着刺入自己身体的妖法,她说:“可是国王已经被我们杀死了。”
我说:“不是的。任务里说杀国王的是妖怪。”
“可是国王却真真切切地被我们杀死了。”
多年后我看着高空上滚滚而落的火球,长得奇形异状的妖怪在城池里肆意厮杀。那是一阵阵悲鸣在耳旁震响。我说:“那我知道了,国王是被我们杀了,所以我们是妖怪。”
所以我们才是真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