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了。”我转身开门,走出去。在我关上门的时候妈妈最后的一句:“哎,出门记着把帽子戴上。”被我连同屋内的温暖一并隔断在屋里。
我一出来就被雾天湿乎乎的寒冷空气攥紧了。
每周末都要去爸爸家看看爷爷奶奶。但是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去。那个我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只有里面摆放的家具我还熟悉,而那个曾经的至亲我已经不认识了。当然我不认识的,还有那如今的女主人,和一个小婴儿。
总之,对那里我已全无家的感觉。
以前每次去妈妈都要催促一脸不情愿的我,她总是很温柔地对我说:“乖,咱要懂事。去那边以后要会说话。”一边摸摸我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用“那边”这个称呼。她说的每个字声音都很轻,像耳语一样。
骑了一路自行车,脸被风吹得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了。街上的人少得可怜。
到了爸爸家,抬手敲敲门。手冻僵了,敲得骨头疼。
屋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木门先开了,爸爸的脸在门帘后透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接着,他打开了防盗门,小声地说:“来啦,进来吧。”
爸爸的鬓角已从发根开始花白,脸上的皮肤被皱纹刻得伤痕累累,老花镜下他的眼睛深深陷进了松弛的眼眶里面。
“去看看爷爷奶奶吧。”“嗯。”我径直走向爷爷奶奶的房间,途中爸爸开门进了他的房间,我瞥见了屋里床上坐着的那个女人,悠闲地嗑着瓜子看电视。
我推开屋门,爷爷奶奶都坐在床上,上身穿着好几层厚厚的毛衣,腿盖在被子里,被子上堆着他们厚厚的外套。他们一起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来啦。”他们真的老了,不再是那个曾经骑着二八单车把我放在车筐里带我去铁路旁看火车的那个爷爷,和提着菜篮子在河边的草坪上和三四岁的我赛跑的那个奶奶了。他们现在大多时候躺在床上,偶尔看看电视,终日无所事事。
我“嗯”了一声,想到他们的耳朵已经很不好了,便提起一点儿声音说:“我来了。”我走到床边坐下,奶奶就握起我的手,什么都不说,目光涣散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只是不停地轻轻拍我的手,嘴里一个劲儿地叹气。沉默了一会儿,爷爷无端地冒出来一句:“又瘦了吧?”我“嗯”了一声,又补充:“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瘦了没。
爸爸走进来,说:“去看看你阿姨。”他顿了一下,“还有你弟弟。”我坐着没动。“别不懂事。”我还是没动。爸爸皱一下眉:“快点。”
我示意爷爷奶奶我离开一下,然后起身跟爸爸一起去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跟爷爷奶奶冷冷清清的房间一点儿都不一样,开着大灯,电视机的声音也开到很大,乱糟糟地不知道在演什么节目。我刚一推开房门,那女的就笑靥如花地迎上来牵过我的手,说:“哎呀来啦,快来快来,坐。”说着在沙发上给我腾出一个位置,然后递上一袋栗子,剥开一个塞到我手里,“吃。”我支支吾吾地点点头吃了下去。
她立刻抱起在床上熟睡的小孩,对我说:“来,抱抱小弟弟。”
这是我的弟弟。他长得不像我爸爸。
我接过他。女的问我:“你看弟弟可爱吧?”
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小婴儿忽然醒了,“哇哇”大哭起来,爸爸赶紧从我手里抱过小婴儿,不停地哄着:“来,乖乖不哭了啊,爸爸抱抱。”然后又笑着对我说:“还是认生。”
爸,我曾经也是这样被你抱在怀里,当做宝贝疼爱,当做掌上明珠珍惜,对吧?
那女的对我说:“弟弟现在还不会说话呢,过一段时间你再来他就会叫哥哥了。”
是啊,等到他长大了,你们就算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了,到那时候是不是我来这里更显多余了。爸,现在你又有老婆又有孩子,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来打扰你们的幸福?
有些事情被我好不容易强行埋进了土里,设为雷池,当有人再次推我走进那个雷区时,我毫无疑问会被炸得血肉模糊。
我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泪,假装看了一下表,起身说:“我该走了。”
那女的好像很意外又很不舍地说:“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再玩一会儿呗。”
我摇头:“不了,晚上还有晚自习。阿姨再见。”我对爸爸说:“我走了。”他点点头,要送我一下,女的立刻拦住他:“我去就行了,你在这哄儿子睡觉。”
我直接走到门口开开门,都忘了跟爷爷奶奶打声招呼。出门的时候,女的还一个劲儿地交代我让我多来玩,没钱的时候找这边要,我随声应和。她一关上门,我转过身就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胳膊里使劲地呜咽起来。
再骑上车的时候,脸上因为有泪痕寒风吹来,刀割的感觉更厉害,手也因为颤抖几乎握不住车把,好在街上没什么人,我摇摇晃晃地骑了一路。铅灰色的空气轻轻流淌着,今天的风特别柔软,像是能把我吸纳进另一个世界。
所有的爱恨浸染了血液,都倒进了胸口,搅成了黑乎乎的一堆臭汁,辛辣地刺激着心脏,那种疼痛感一下子就顺着神经爬向大脑,蔓延到全身。
晚上在家吃饭。妈妈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
“多吃点儿。”“别光吃饭,吃菜。”“尝尝这个。”
我憋着火低头一点儿一点儿往嘴里送饭。
吃完一碗。
“我饱了。”
“再去盛一碗。”
“我饱了。”
“多吃点儿吧。”
“我饱了。”
“再多吃一点儿吧。”
“我真吃饱了。”说完转身进了屋。
寒假了。日历一天天地翻,等待过年。我不知道我该在怎样的跌跌撞撞中踏进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我要回爸爸那。我中午到了那里,一进门就看到客厅的餐桌上摆满了年饭,还有好几桶饮料。那女的还是那么热情地迎接我,然后拉我到餐桌旁坐下,跟我聊天。“哎哟,怎么大过年的都不买身新衣服呢?”我只说了:“嗯。”原因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那女的好像笑得更开心了:“哎,过年了都不给小孩买身新衣服,这当家长的真是的。”
两天前,妈妈带着歉意告诉我,今年钱紧,实在是省不出来钱买衣服。我摇摇头:“没关系妈,我这么大了,过年没必要非穿新衣服。”妈妈笑了一下,然后抹起了眼泪:“对不起儿子,等到过完年妈一开工资就带你去买衣服。”
那女的看我不说话,脸上是挡不住的得意,然后起身回屋,过一会儿穿出一件华贵的大衣,对我说:“你看好看吗?你爸给我买的。”思绪开始乱缠起来,胸口紧得有点儿上不来气。“嘿,老公就是大方,这衣服可不便宜呢,你有个这样的爸爸真是福气。”我点点头。
是吗,我真是幸运有个这么好的爸爸。可是,爸,你知不知道妈妈天天还是穿着那件已经洗褪色的工作服在工厂里日复一日地劳累着。
吃饭的时候,爸爸突然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走进屋里,我看到那女的一直盯着爸爸。爸爸从屋里拿着钱包走出来,掏出一小沓钱,估计有不到一千块。那女的立刻走上去,从这沓钱上面抽出两张,推了爸爸一下,转身把钱塞进我手里:“来,过年了,给你压岁钱。”说话的时候依然是满脸的笑容。我看了一眼,两张十块钱。爸爸无奈地笑笑,转身进了屋。
坐在餐桌旁的奶奶似乎看见了,生气地哼了一声,重重地把筷子放在碗上弄出很大的声音。爷爷用胳膊碰碰奶奶,给她使了个眼色,奶奶又重新拿起筷子。
爸,你曾经带着妈妈和我一起去公园,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握着我的脚踝,我们一家人散步,你给我买棉花糖吃,带我去坐摩天轮。等摩天轮走到最高的地方的时候,我觉得那里都没有你的肩膀高,因为,坐在你的肩膀上,我什么都能看见:未来我们一家人多么幸福。
感觉像是一点点走进冰凉的湖里,水从脚踝浸漫到全身,寒冷一下子刺激得毛孔全部缩紧了,像是一个个满含仇怨的瞳孔瞪着。当脚陷入湖底的淤泥里,当浑身被水草缠住的时候,只是默默地接受这安排。湖底有时候也会泛起波浪,从湖底看头上的天空,是冷冷的冰蓝色。
晚上回了家我就躲进自己的屋里蒙着被子哭起来。
妈妈不停地敲门。
“怎么了怎么了?开门啊乖,是不是那边做什么了?
“有什么烦心的跟妈妈说啊。
“别一个人闷着不高兴了。
“怎么了,怎么了?
“开门啊。”
我终于不耐烦了,开了门。门外照着的灯光扎得我浑身都是疼的,像是被针刺了一样。妈妈看着红透了眼睛的我,刚想说一句话,就被我嚷了回去。
“有完没完啊你!烦不烦?我难受是我的,你狠敲什么敲?有这工夫你不会多去挣点儿钱?”
妈妈低下头不吭声,身子开始发抖。
“我知道你嫌妈妈没本事,赚不到钱让你过不上好日子。
“但是妈妈不能没有你,不能让你去跟那边一起生活。
“妈妈对不起你。”
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即使我们穷,但是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只要我们都愿意开心。
但是妈,你知不知道你真是傻瓜,你幻想着的复婚是绝对不可能的。在你独自躺在房间里面面对黑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的时候,那个男人正抱着别的女人和孩子说说笑笑共度美好时光。他不爱你,而且再也不爱你了,以后更不会爱你,你能不能放开他?
屋外的天黑得很彻底。我感觉全世界的霓虹灯都破碎了,撒了一地的玻璃渣,划开了全世界的伤口,突突地往外渗着血。任寂寞的乞丐悲伤地哭喊着,也掩盖不住城市死气沉沉的脉搏声。
无限的浸泡后,没有不能被时间割舍的人与物。
生命和气息被拉长,走进灰蒙蒙的边缘世界。
我暗暗地握了握拳。
我要为你撑开一片天空。
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又连着下了两天的雪都没停。
这个星期六上午一放学我就去了爸爸那儿。爸爸开门的时候有点儿惊讶,显然他想不到我会这时候来。
一切一如平常,只不过那女的又拿出了一双靴子穿给我看,眉飞色舞地问我好不好看。
真是无聊,同样的招数用过一遍还不腻吗?
我说:“好看,只不过没有我妈妈的那双好看,那个好像是我爸和我妈度蜜月的时候在香港买的吧,记得还是定做的呢。”然后转向爸爸:“是吧?”爸爸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女的表情立刻就垮了下来。
我立刻从装衣服的袋子里拿出一件毛衣:“对了爸,这是你的毛衣,原来搬出这里的时候不小心拿错了,现在还给你。上面本来破了个洞,妈妈缝好了,特意叫我送来。”
那女的已经生气了,她颤抖着指着毛衣问爸爸:“这真是你的衣服?”爸爸接过我递过去的毛衣很难堪地点点头。
那女的一下子就像个泼妇一样暴跳起来:“我就知道那个贱女人还忘不了你!你们是不是背着我还有联系!好啊,你去找她,你现在就去!”一边说一边打爸爸。
(六) (7)
我没语调地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那女的朝向我,以前甜美笑容的面具全然破碎,五官因为愤怒扭曲在了一起,“怎么?她就是贱,她不贱怎么会被老公甩了!你也贱,活该你有爹生没爹养!”我冷冷地笑笑:“是啊,你也贱,不然你怎么也被原来的老公甩了。而且你还瞎着眼嫁了个花花公子,小心你这个孩子也没爹养。”那女的空留着愤怒的表情,狰狞着却语塞,说不出话。
哼,我胜利了。
爸爸吃惊地带着经过漫长世纪的表情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个问题,你还是问问你自己的好。那件毛衣,本来是我们搬离这里的时候为了纪念你,我特意拿走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我再也不要记起你了。
我转身摔门离开,屋里是那个女的歇斯底里的咆哮,我甚至听见了摔东西的声音。我并没有为此难过,我笑了。血肉横飞的闹剧终于分崩离析,从此再也不会触碰这里的一分一毫。
你们只是摔碎了家具,你们知不知道摔碎的心就像摔碎的瓷器一样,没有人会去捡,因为怕割破手指,更没有人会去重新把它们拼凑黏和。碎片暴晒在冒着丝丝热气的空气中,最后还是等待人把它们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和其他垃圾丢在一起,发臭。
走到楼下,雪停了,风灌进脖子里,我冷得直哆嗦。
街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我看到别人堆好的一个雪人,走到旁边,抱住了雪人。
咱们都一样啊,咱们生来就这样,只能活在寒冷之中。
又流了眼泪,或者是有些雪被我体温融化成的水,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浸湿了我的上衣。这些冰凉的水,早晚会渗透到我的皮肤,一点儿一点儿覆盖我,就像曾经那个不见天日的湖底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苍白色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在天空中打着哈欠。倾泻下来的光特别温柔,生怕惊扰了每一个幸福的家庭。
生日蛋糕
文 / 刘 琳
这时的咖啡店没有什么客人,我找了一个最靠近窗户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有一点儿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