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的声音很轻,刚一发出就消散在空气中。大大的木质方桌上盖着棉麻材质复古风的暖色条纹桌布。干净的白色盘子中,已经多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抹茶蛋糕,上面有只一闪一闪的小焟烛。
1
七岁的我,还喜欢穿粉红色的小裙子,蕾丝上衣,喜欢把头发高高的扎成两个小辫儿,跑起来的时候,辫子也跟着前后摇摆着。那时候的我,害羞的时候喜欢低着头,抿着嘴,瞪大眼睛,笑着看看你,也看看我的小红皮鞋。那个时候,院子里还有好多同龄的小朋友,每天放学回来,我们会在阳台上比赛丢纸飞机,男孩子们喜欢在院子里弹玻璃球,你还记得谁的飞机飞得最远,谁的玻璃弹珠最好看么?
我记得那一天和往常一样阳光明媚,一样有些干燥和闷热,一样的我手里拿着沾着泥土的脏脏的玻璃弹珠。妈妈一样在厨房做饭,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厨房的窗户大敞着,可是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溪溪,电话响了,帮妈妈拿过来。”妈妈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说。
“哦。”
电话里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刻时间好似凝固住了,只有锅里的菜不断冒着热气和窗外的知了仍在尖声叫着。
现在尽管我很想要把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描述出来,可是很奇怪的,我对于很多重要事情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或者是碎片式的。这件事情当然也不能幸免。我只记得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我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病房里是妈妈近似歇斯底里的哭声,叫喊声。她大喊着,“爸爸,爸……”我不知道一向温柔的妈妈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只知道妈妈的声音令我害怕。我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墙壁的冰冷透过背脊传遍全身,我使劲儿地抱着膝盖,手里紧紧攥着的玻璃球被我摩擦得越发地亮,我的手却越来越脏。病房里依旧传来妈妈的叫喊声,抹掉了泥巴的玻璃球原来满是凹洞。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眼泪也不住地往下流,妈妈的哭喊声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渐渐地,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晃动,墙壁、门、包括窗外的房屋……它们摇晃得越来越严重,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样。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不记得是哪一天,哪个时候,我突然了解了,死亡就是有人再也不会出现,就算你再怎么想念再怎么耍赖也无法再见一面。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总爱摸你的大光头,妈妈严厉地说:“想吃棍子炒肉了吗?”爸爸皱着眉头说:“没大没小的。”你却总是笑着呵呵的。你笑的时候,那长长的胡子也跟着一起抖动着。“长长的白白的大胡子真好玩儿,都能扎小辫儿了。”我一边玩着你的长胡子,一边小声地说。我的记忆好像哪里又出了错,那些有关于你的回忆全部都是夏天,暖暖的、有些炎热的夏天。记忆中的你长得像极了西游记里的弥勒佛,但是却总爱摇着跟济公一样的大蒲扇盘腿坐在床上给我讲故事。讲那些关于战争的旧事,讲电视剧里的那个帅小伙是你演的。我惊讶得合不拢嘴。“原来你年轻的时候这么瘦呀!”你听后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多喜欢你,因为你总是脏脏的,衣服也旧旧的,若不是长得富态了些,怎么都看都像是丐帮帮主。你笑呵呵地告诉我说你也有打狗棒,但就是不肯给我看。我撅着嘴,说你小气吧啦的。
你离开了,我记得我给你挑了放在骨灰盒上的照片,白色的衬衣,深蓝色的毛背心,你盘腿坐在床上,露出十六颗米黄色的牙齿……你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从照片里跳出来一样。可是,你却再也不会给我变戏法儿了,再也不会喊我跟你一起看《刘罗锅》了,再也不会在炎热的夏天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摇着你那济公一样的大蒲扇了。我抱着这个小盒子,研究不透一个那么高大的人是怎么进到这里面的。我想这是你给我变的最后一个戏法儿吧。
我就这样吹灭了七岁的生日蛋糕。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半夜会突然醒来,脸上挂着泪珠,我跟妈妈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不要像姥爷一样突然不见,我不要看不到你们,我不要没有感觉……再后来,我开始学会了对爷爷奶奶唠叨的话也能耐心地听下去,学会了把小小的珍贵的记忆好好地收起来。我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我最贵的收藏。
2
我十五岁的时候,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离开了家人、朋友,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北方城市。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这座城市的火车站,看着匆匆过往的人群,闻着与家乡完全不同的带着淡淡的海水味的空气,我想我有点儿想家了。
我本来话就不多,在这里更是不敢说话,浓重的南方口音让我一张口就成了同学间的笑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卑。在这里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儿,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于是每到课间,也就是最难熬的时候了。我总是感觉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看,他们好像都在等着嘲笑我的孤独、寂寞。于是我假装自己很忙,要忙着看书,忙着做习题,忙着趴在桌子上睡觉还要忙着上厕所。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些不怀好意的同学过来找我说话。有时候是为了博他们喜欢的女生一笑,女生笑完后假装使劲儿地打他一下,嗔怪道:“哎呦,你别这么说人家。”而有时候他们仅仅是无聊而已。“田溪,你中午吃什么啊?”“田溪,你在看什么啊?”“唉,她不理我。”“没看见人家在那用功呢嘛。”“田溪,你看这是什么?”我尽量不去理会他们,要是不小心目光对上了就狠狠地盯着他看。“唉,你白我一眼干吗?”“田溪,你看这是鸡扭(鸡柳)。哈哈哈哈哈。”
渐渐地我从害怕课间变成害怕去上学。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我都会有一种刑满释放的感觉,而每天睡前却会变得焦躁不安。我很少跟父母提起学校的事情,每次被问到也只是用“还行吧”“挺好的”这样的几个字轻轻带过。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每天放学回家我都把自己关在不开灯的房间,一个人坐在地上,默默地流着眼泪。有时候也学电视剧里那样,洗澡的时候借着水声小声地哭一场。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安静,甚至有时候一天也说不过十句话。后来我认识了他,他其实是我们班的同学。但是我却觉得真正跟他认识应该是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他在拍照吧。我不记得他在拍什么了,当时只是觉得那个拿着单反相机拍照的男生有一种很特别的魅力。于是我停下来看。至于后来他是如何走向我跟我打招呼,我不记得了,而我们又是为什么一起走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没有再把自己关起来流眼泪了,也记得他的笑容是很明朗的。
后来,我每天放学都看他拍照片,然后跟他一起回家。只是我的话仍然很少。后来我记得他送了我一本自己做的小册子,里面有一些生字和他搜集来的绕口令。每天放学后我们都坐在楼道里,他开始帮我纠正我的口音。“四是四,十是十。跟我念,四。”他说。“是。”我跟着重复。“不是,是,是四。”“四”我说。“对了对了。”“八百标兵奔北坡……跟我念,慢一点儿。”“八百标兵……”“红凤凰,黄凤凰……”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念绕口令也成了我必修的功课。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想要得到他的表扬,和看到他明朗的笑容。很快白色本子上的内容就学完了,而原本崭新的本子却变得脏脏旧旧的了,那上面还留着我用胶带纸认真修补过的痕迹。
班上的同学不再随便拿我的口音开玩笑了,只是我仍然没有什么朋友。而我们两个也好像有着某种约定一样,在班里见了面就像是陌生人,可是一到放学就变得无话不谈。因为他的关系我也喜欢上了摄影。于是我跟爸爸申请买了一台单反相机,虽然只是入门级的,但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是很昂贵的东西。他开始教我拍照片,快门是多少,光圈是多少,ISO最好不要调太高……还有什么是AV档,什么是M档……我开始爱上摄影,觉得它是在我寂寞时不会丢下我的艺术。我们周末开始常常约着一起去海边拍照。那些个炎热的夏天,照片好像记录下了我们曾经流过的汗。
那一天我们仍然是在海边拍照,仍然是最阳光灿烂的夏天。那时我正对着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拍得起劲儿。这时他突然抓起我的手说:“我喜欢你。”我被吓了一跳,傻傻地愣在那里,心跳突然变得好快好快。他在等着我的回答,但是我又偏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儿地喘着气。后来怎么着了?我是点了点头,还是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后来海水浸到我的鞋子里感觉凉凉的,还记得他那如夏天般温暖的笑容,以及从那天起他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大一些,握着我的时候感觉软软的,像是女生的手,但是却很温暖。
我的小木盒子里也装着跟他有关的记忆。那一张张照片就像是一封封情书,总能触动我的心。可惜的是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原因是有同学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我因又一次成了大家无聊时消遣的对象而恐惧不安。在那个敏感的年龄,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会变成一把利剑,直刺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于是那一天我把他叫到海边,然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样跟他说:“我太累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但是那样黯淡的眼神最让我心痛。没过多久,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跟熟悉的人在一起让我放松了很多。但是我仍会常常会想起他,他其实并不算帅,和同龄的北方男孩子比起来也并不太高。但是他曾经那样不顾旁人的目光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曾经带我走出黑暗,曾经给我留下了那样明朗温暖的笑容,我想不会再有人能够拥有和他一样的笑容了。十五岁时的我,吃到的是酸酸甜甜的草莓口味的生日蛋糕。
3
然后就是我的现在。
高考前,我曾不止一次地被劝说过要考一个靠谱一点儿的学校,选择一个靠谱一点儿的专业。何谓靠谱?那就是看家长是怎么想的了。我爸觉得学个医学、法律啥的就挺靠谱,我妈觉得学个摄影其实也挺靠谱的。于是我趁着我妈还没倒戈之前赶紧考了艺考,填了志愿。
于是我被发配到北京的一所艺术院校,总算是过上了相对自由的生活。每天拎着我那台旧相机游走于各个讲座和比赛之间。讲座听得不爽了,就陪大家一起发出阵阵的嘘声;比赛不好看了,就看各位观众往台子上扔白菜鸡蛋,倒也是一种乐趣。但是对于好的演出,我们也是从来不吝给予掌声的。
我的一号室友虽然没有姣好的容貌和曼妙的身材。但好歹也有个灵活的头脑。她同时周旋于三个男友之间,过得游刃有余。情人节有巧克力,端午节有粽子,平时身在南方的某个前男友还不时地寄点儿特产来哄她开心。我们也跟着沾点儿小光。前些日子就寄来了两盒大芒果,只是不幸被我抢下吃了个精光。
(六) (8)
我的二号室友属于刻苦学习型,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戴着耳机窝在宿舍画油画。“啧啧,真是可惜了那凹凸有致的好身材。”我的一号室友常常看着她摇头感叹。可是她依旧画着她的画,什么本拉登已死,《让子弹飞》上映,通通都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所关心的只是这个蓝色颜料和白色颜料的比例是多少搭配在一起才会显得刚刚好。我的三号室友对于她把宿舍当画室的行为非常不满。她常常大步迈过满地的颜料,嘴里小声地嘟哝着。
说到我的三号室友那是个绝对的文艺“男”青年。没事儿就爱去酒吧听个摇滚乐,反正帝都的酒吧多,演出自然也多。高兴了还能去唱两首赚个小费。她书柜上的书也还算多,而且都多多少少带点儿文艺气质,像什么三毛啦,杰克凯鲁亚克啦,村上春树啦等等。可是至于她到底看过了多少这就另说啦。不过说实话她的女朋友还算是漂亮,这要是走在街上我的室友再搭配上她的漂亮女友,你绝对看不出他们和一般的情侣有什么不同。我的这位室友,很爱在夜晚抽着烟给我们讲她十八岁就一个人背着包走过了川藏线的傲人经历。末了,她还会帅气地吐出个烟圈,呛得我直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