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亦微开车送万劫去的机场,临时找不到baby sitter,遂也带着唐幻一道。
刚上机场高速不久,天空就下了雪,粉白银蓝,一簇一簇旋转着坠下。万劫呆呆看一阵,忽扭头向亦微道:“其实你并不恨她”。
亦微自己却不确定,只说,“当我明白她多一点,就少恨她一点”,等到全然明白,她已失去了她。
亦微想有些女人就是有那么费解,非得给人体会一辈子,少一分少一秒也不可能懂。从很早她就记得崔颜出门工作总是骑一台很旧的摩托车,南欧的日色冶艳非常,她戴墨镜穿棉布吊带衫,衣裳每每给风吹得贴在身上,很瘦,胸部却有优美的起伏,相机是一台很大的尼康斜挎在身上。崔颜无疑是个很帅的女人,但她常常令亦微忘记她是她的母亲。
“记得吗亦微?她不属于任何人”,万劫的声音听上去嘶哑而憔悴,但很平静。
亦微就点了点头。爱她的人有祸了。
如果说有一个人,晓得幻觉的滋味而依然宁静,晓得亲密的滋味而依然自由,是的,是崔颜。成年后亦微总是疑心,崔颜对世人的热情,该是在早年的某个时刻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余下只是无嗔无痴,生命本身。但其人的消失如此迅速,诡谲,令人错愕,并且,终生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这是崔颜的代价。神说,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
“唉,万劫,不要走”,在机场海关,亦微揪住万劫大衣的双襟,抬头望着他,面孔又小又白,一脸都是渴望,“我只有你了万劫。没有你我会死。”是很无聊的戏码,但亦微终于还是不由自主演了个十足十。有些话有些事就是俗不可耐,但不说不做会很遗憾,虽然就算说了做了,也没有用处。
而万劫只是静静说,“不,你不会”,一下一下抚她的发,末了又抱她,几乎抱离地面。
亦微内心如鸟垂死,沉重凄凉。她想他到底还是不能爱她。
“反正你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只是为了躲开我”,亦微低声道,语气中却没有怨意,因为是事实。
万劫听了这控诉却很诧异,像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只向她坦言,“亦微,相信我,我颠沛至今,并不是为了躲开你”,说完他拍一拍亦微身边唐幻的头,转身过了安检通道。
亦微拖着唐幻的手在那里静静站一阵,等不到他的背影消失她就走了。
是,没有了他她也不会死。她刚才只是在夸张。人在爱人的面前,总是比较容易夸张。
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望出去,漫天寂寂的都是雪雾,风起云涌,却跟幻灭无关。
亦微心中凄惶,兀自蹒跚走在前面。唐幻本来站在那里看人家行李车上放着的玩具狗,一回头见亦微已经走到门口,赶忙拔腿追上去。奔至亦微身后,唐幻并不伸手去拽,却“吭哧”一口咬住了亦微短大衣的下摆。亦微察觉了,扭身看时,不由得掩口笑出来,口中道“你这小怪物”,一面蹲下替她把帽子戴起,帽檐拉到眼皮。这样唐幻就凑过去吻了亦微的嘴唇,棉花糖般又轻又软。亦微一怔,突然想到多么无辜她们两个都是孤儿了。
是这样的,注定了没有什么可以完整,爱情也是,人生也是。
飞扬有时,沉落有时,完满有时,残破有时,今天江亦微明白了很多,从此对生命不再有怨言。
出来到停车场,车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唐幻嚷着要坐前面,亦微却不许,仍然抱她到后面的儿童椅里坐了,自去开车。
其实是上午,因为大雪的缘故,天色却很暗。
机场高速铅灰而沉静,亦微开了车内的唱机听伦纳德?科恩,老男人的灰嗓子在唱,All men will be sailors then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宿命般跨越岛屿和岛屿无从停止的族群,直到有一天大海还他们以自由。亦微听了就很难过,因为令她想起万劫—“我颠沛至今,并不是为了躲开你”,他说,双颊瘦得凹下去。
万劫对人性一向欠缺敬意,“太造作”,他断言,语气十足轻蔑。所以他宁愿花时间亲近一群非洲狮,也不肯属于任何人。
不属于任何人,万劫也是这样判断崔颜。“她不属于任何人”,他的声音里有畏缩及恐惧,虽然听起来很平静。他说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爱她!”蓦地,亦微懂了。
啊,原来他爱她。亦微心中震动,耳边轰然一响,天塌地陷般,懂了。一切都变得可以解释了,亦微的心极快地皱成一团,像起了火,她的心化为灰烬。
误会了太长太久,而参破时已经太迟了她想。于是亦微向窗外望一望,雪雾扬起如尘,高大笔直的北方乔木飞速后退。白的是雪,灰的是公路,但她的心一片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很快,事物的边界变得模糊,亦微想她得看清楚一点,但是,她却看不到了。
出事的是一辆灰色福特。
目击者称,该车无故冲上高速公路的隔离带,撞到中间的水泥路挡后侧翻下来。
事发时车速不过刚好开到限速,并不算太快,但撞击已使车头严重变形,唱机给撞坏了,反复播放着一句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
手术台上站足整个下午,康澄的腿有点酸,也懒得动,只站在那里微微展着臂,由护士替他脱掉手术袍。
隔著玻璃望出去,刚才接受手术的那个病人已经给推进麻醉恢复室。
一宗车祸的伤者,送来医院时已失去意识,头部、胸部和四肢不同程度受创,是一例实施全身麻醉的大手术。麻醉级别为最高,施术过程中,病人完全失觉,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控制也没有感知,连呼吸都由呼吸机来提供,但不知为什么,康澄感到她非常非常的痛苦。那种痛苦跟生理运作全然无关,几乎是有形的,有时像水泥,有时像沼泽,有时像雾。康澄站在这种痛苦的中心替病人做完手术,连自己都觉得尤其的疲惫。
由于病人颔骨骨折,为方便手术,护士替她推掉了耳后三寸的头发。手术中康澄就看到,她右耳背后的那一小块皮肤上,有一枚印章般的纹身,是一个汉字,却是古篆体,他不认得,这样看着竟分了神,“太不专业了”,很快他醒觉过来,暗暗自嘲。
此刻那病人正兀自躺在窄小的推床上发抖,隔那么远都能看到她嘴唇乌青而皴裂,抖得一颤一颤。大概是手术室里温度太低,康澄想,瞥一眼室内温度计,十七度,难怪,近四个钟头的时间里,她身上只勉强盖着一块布。他就低声吩咐身边的护士“给她一条毯”,漫然朝恢复室指一指。
之后他一面洗手一面想起那个纹身,那样隐秘、奇突而魅惑,令人想要吻一吻。
是这样康澄对这个病人留了心,看一眼姓名栏,原来叫做江亦微。
“江亦微,下次你找死,不要再带着唐幻”,采采气得直落泪,也不坐,只悍然站在床头,几乎要冲过去刮她耳光。
亦微刚恢复神智不久,眼神定定的,望着钟采采,没有出声。这时护士走来问她感觉如何,她倒应了,哑着嗓子说疼。那护士已经有了点年纪,看着亦微也许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很温厚地劝慰道“忍一忍姑娘”,一面替她把止疼泵的剂量调高一个额度。
采采看得也很痛心,终于忍不住趋前握住亦微的手,又含泪道:“唐幻伤成那样,还只顾着找你”。
万幸小家伙当日是在后座,车侧翻时跌破了额角,缝了几针,另外胳膊和腿有几处擦伤,都不算重,不过精神上受了惊吓,一味要找亦微,后来用了一点镇静剂,也就睡过去了。采采去看时,只见她金红色的卷发披得一颈一脸,似只小野兽。
两人正说话间,唐幻却已由护士领过来,额角包着一块纱布,苍白着一张小脸。见了亦微她就扑进来,也不叫也不哭,只是矮矮地站在床边,双手抱住亦微的胳膊,面孔贴上去,不声不响。
亦微就流了泪,以唯一能动的左手抚着唐幻的脸,怃然道:“唉呀,破相了”。
“女孩子小时候,要破一次相才养得大的”,旁边有人接话,看时却是个大夫,随随便便敞着白大褂,听诊器撩起来揣在胸口的兜里,头发很短,微微见青,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有没有四十岁,眼睛却很亮。
采采便同亦微介绍,“这是你的主治医师,康大夫”。
亦微在枕上轻轻点头致意,却没忘记他刚才的话,接道:“噢,你们科学人士也信那个?”
那人撇一撇嘴,似笑非笑,“我这不是叫你信吗?信了心里比较好过。”
手术后亦微的嘴唇有一点扭曲,她就这样扭着唇笑了,眼睛跟过去瞧这大夫的胸牌,“康澄”,她看了就眉目一振,什么也没说。康澄看在眼里,知道亦微在想他的名字真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