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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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有一晚地动山摇刮好大的风,病房里暖气烧很足,却因没有亲友探访,显得非常冷清。

同室的两名病友正看电视,跟着里头的综艺节目笑得嘎嘎嘎。

亦微倚在枕间发呆,听外面的风声,心想不知唐幻此刻正做什么。今晨唐幻出了院,委委屈屈跟着钟采采走了,临走时泪汪汪地叮咛亦微“你不要忘了来接我”,采采在一边醋得顿足,挑拨道:“她害得你这么惨,你还惦记她?”唐幻听了却回转头去,老着脸,眼睛眨得嗒嗒响,正色对采采道:“你这样不好”,说得一屋的人都笑了。

采采终日也忙,只得替亦微雇了陪护,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妇人,又贪心兼着数份差,往往同时几间病房的跑,做起事来半心半意,刚才亦微差她去茶水间灌暖壶,半天不见回来。算了,亦微想,谁没有点自己的打算,自己的贪图跟私心?似这般忙到头顶起雾脚板生疮,也不外为了挣多几百块,这个城市,着实不易居的,算了。

这时手机在枕边嗡嗡震,接起来才知是承友。

他在外地拍戏,隔几天倒总想着给亦微一通电话,“我是没什么,我不过是怕你寂寞”,他说。嘴硬,亦微也不点破他,可可?香奈尔怕寂寞成日住在丽兹饭店,厉承友呢就是打电话给江亦微。

得知今天亦微腿上的石膏拆了,承友便问她有没有试过下地走走,亦微答他,“我今天做的最剧烈的运动,是把烟送到嘴边”,说着,对住话筒百无聊赖地一笑。承友听了也笑,嗤嗤嗤,听筒里传出他的鼻息,很清楚,像在耳边,有热气一样。这样亦微的心就悸动得很厉害。一念之间,她想起原来他们都是青春的生还者。活下来的亡命之徒,苟延残喘,痛定思痛,各有各的妥协跟放弃,而另一些,执意开到荼蘼,最终殉葬于他们剧烈的坚持,好比唐清容。

搁了电话亦微仍垂着头,心里只觉乱纷纷的,说不出是何感觉。

正想着,忽觉眼前莫名一暗,吓一跳,猛然抬起脸来,看时,来者却是康澄。

对面的病友见了,在床上欠身跟他打招呼,“康大夫,今天值夜班?”他顺势点一点头。但亦微晓得康澄在说谎,他周身带着室外的寒气,臂弯里尚挽着他的卡其绿外套。

康澄却很泰然,随手把外套扔在旁边的空床上,口中问她,“还烧不烧”,亦微如实报了体温。接着他又替她检视其他各处的伤口。亦微心中纳闷,又不便开口问,只由他摆布。这样康澄就像是不经意地问起来,“那是个什么字?”

“嗄?”亦微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里。我做手术时看到,猜半天”,他指一指她的耳朵。

“啊,那个”,亦微心一抽,眼神本能地往后躲,但随即又想,这一生谁没有错爱过什么人?她也不恨万劫,也不恨崔颜跟宿命,只是她想,她爱他的时间该过去了。有这个刺青那年她十六,万劫工作后头一次出任务去了非洲,她想他想得全身痛,最后默默跑去刺青店纹了他的名字在身上,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但没有那么多一生一世,也许除了生命本身。这样亦微就横了心,道:“是个劫字,劫后余生的劫字”,说出来自己竟也觉得释然,灵魂如气球升空,她想她终于自由。

“你信佛?”

“嗳”,亦微敷衍他。

康澄就放了心,“哦,我还以为是爱人的名字。”

亦微心想我不会给你知道那么多。

这时电视里忽然在播体彩的中奖号码,康澄赶忙从裤袋里掏出几张彩票来,又回头向亦微道:“你先等一等,如果中了奖,我就立刻丢下你不管,辞职,去南美旅行”,结果当然是没中,康澄夸张地耸一耸肩,继续来看亦微的腿,轻轻按着骨头接驳处,问她痛不痛。

她却不答他,只讥讽道:“康大夫,我还以为你热爱这份工作”。

他就挑起眉毛,满脸惊奇,“呵,你以为我喜欢在刀口上讨生活?刀头舔血,不容易的。”明明是外科大夫,给他说得似黑社会,亦微听了不由得大笑,笑得伤口痛。

末了她抿抿嘴,压低了声线,故意问康澄,“你们医院这么晚还查房的?”同时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康澄见她问,遂也看牢她的眼睛,坦荡回答,“是这样的亦微,回家路上我走到一座天桥,桥上风很大,我突然,很挂念你。”对于某些人,爱的意思是怜惜。

但康澄喜爱江亦微也因为伊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人又聪明相,说话爱打机锋,端地有趣。

他记得她头一回进问诊室,尚未坐定,即指着他满是茶渍的杯子问,“这是你的烟灰缸?”康澄气得倒仰,却也无奈,只好望着她笑。还有一回她听他讲手术过程,听得敛声静气,一脸肃然,很满足他的虚荣心,末了却丢出一句话来,“刀功这么好,你大可改行做厨师”,他几乎血溅当场。

康澄早年结过一次婚,离婚时也弄得五痨七伤,他自此明白了生命的琐碎,人所能把握的无非是有限而卑小的快乐。

所以亦微出院时他们拥抱,她把面孔凑过去给他吻,他却吻了她的嘴唇。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那天夜色来得特别早,地上有雪,从楼的背面传过来很稀疏的炮仗声。

亦微自觉大好了,遂搬张凳子坐在一旁看康澄做西湖醋鱼,一面吸烟。康澄见了就心痒,把头俯下来要烟抽,亦微伸手过去,他就着她手上吸了几口。

“唔,我很安慰,也有大夫是烟枪”,亦微笑他。

康澄正专著勾兑汤汁,不以为然道:“死于肺癌的固然千千万万,不抽烟的也未必长命百岁呀”。

正说着门铃却响了,亦微拄着拐杖走去开门,门口站着厉承友,左手拎着好大一只袋里面装着酒和食物,右边胳膊底下夹着唐幻,“看,我在路上捡了什么?”唐幻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喉间嘶嘶响。承友把她放在地下,“哗,好沉,你是不是铁人?”问她。小家伙听了就很恼怒,哇哇叫,“才不是,我是羽毛人”,一面引臂做一个芭蕾大跳,猫般轻捷落地,去年秋天她已开始学习芭蕾舞。早年亦微听清容说过,如果今后有一个女儿,她会送她去学芭蕾舞。

他们这边笑闹未定,那边康澄却已接了急诊不得不走,匆匆嘱咐亦微道“鱼在桌上,趁热吃”,又跟承友点点头,顺手抓了包饼干揣在外套口袋里出了门。亦微跟去电梯间,在等电梯的时候踮起脚来吻他,他双手扶着她的腰,像扶着一阵风。亦微突然觉得很静,只有电梯门开了叮一声,他们两个给笼在杏黄的光里。

回去时却见承友倚着防盗门,手插口袋,寂寂地在笑,亦微就问他,“怎么?”

承友的大眼睛垂下来如星垂落,看着她道:“亦微亦微,我想你这只妖怪总得有个法力高强的来收你,原来是他。”

闻言她就低了头,眉目掩在灯影里,笑道:“看你要不要被收吧”,说着又扬起脸来,很肯定地,“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生活过的男人。”她对生活已不再抱有敌意。

吃罢年夜饭,承友搂着唐幻给她说故事,“从前,有一个女人昏睡了很久很久,后来她爱上了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亦微正拄着拐笃笃笃从沙发背后过,听得一头冷汗,不由得心虚问道:“你们,在讲什么?”唐幻便把脑袋仰在承友的肩上,望着亦微,天真道:“睡美人故事”,亦微白承友一眼,“唔,这么后现代的讲法,我以为在说我”,承友捂着嘴偷笑了一晚上。

近午夜时他们盘膝坐在地毯上痛饮承友调的鸡尾酒。

咖啡甜酒跟伏特加,兑牛奶搅匀,承友说酒的名字叫做白俄罗斯,调法是狄重山教给他,“义父,唔,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带戏的人”。唐幻趴在沙发上眼巴巴地望他们一阵,终于说“我也要”,承友像是早有准备,应声把牛奶瓶子递给她,三个人还干杯,互相说新春快乐。

突然之间天空亮如白昼,耀得人眼角一闪一闪如有星跌落。

承友急跳起,霍一下掀开窗帘,先自惊呼一声,又叫唐幻来看。

原来是对面楼的天台上有人放烟花,扬起时如炬如钻,落下时如花如雨,金色火焰,紫色熄灭。

亦微抱臂立在窗前默默看一阵,面孔上给映得一瞬蓝一瞬红,末了她轻声问,“承友,记不记得那年除夕?”他也不问是哪一年,只点一点头。他跟她都记得,终生不会忘记。

“七年这么快”,亦微唏嘘。

承友听了不禁打一个激灵,“七年?已经这么久?像是昨天的事。”他不由得抚一抚额头,茫然在室内打了个转。那一年唐清容在狂风中为一个男人落泪,瘦削的肩头抖动如刃,凛冽,卑微,埋下死亡伏笔。承友当时站在一侧静静看着,心头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现在他知道那是悚惧。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是疯的,他想,只有疯人才会偏执于某一件事某一个人,把疼痛的感觉当成爱情本身,其实,到头来,也没有那么多好坚持。生命是燃烧也是熄灭,承友想。

旁边,唐幻好兴奋从沙发上跑下来,脚上着一对彩色条纹羊毛袜,拖鞋也不穿,只在地板上乱蹦,口中不住说,“这里,这里,这里”。真神奇她的手,指向哪里的天空,那里就真的会腾起一朵烟花来。

承友跟亦微几乎看得呆了,相视乍舌,漂亮的小孩子都像是有魔力,连烟花也要听她的。